第五十六章:雙猿歸一,吾名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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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肩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筋肉。鮮血順著金甲的裂痕往下淌,在雲端凝成暗紅的珠串,又倏忽被罡風吹散。可肉體的疼痛,此刻竟成了維係清醒的錨點,將孫悟空從那無邊無際的記憶洪流中暫時拽回現實。
    他單膝跪在翻滾的雲絮上,金箍棒深深杵入雲中,支撐著搖晃的身軀。眼前,楊戩銀甲的身影在血色視野裏微微晃動,卻與記憶深處那個站在梅山屍骸間、三尖刀滴著兄弟鮮血的身影瘋狂重疊。耳畔是呼嘯的風聲,卻仿佛夾雜著朱子真最後的怒吼、常昊魂飛魄散時的歎息。
    “我是誰?”這個問題不再是哲思,而是靈魂被活生生撕成兩半的劇痛。一半是花果山水簾洞裏那個無憂無慮、隻想長生逍遙的美猴王;另一半是梅山絕頂上那個寧死不屈、戰至最後一刻的通臂猿猴。兩股記憶如兩條咆哮的巨龍在他意識海裏廝殺衝撞,每一次對撞都讓他眼前發黑,幾欲嘔吐。
    “妖猴,到此為止了。”
    楊戩的聲音冷冷傳來,不帶絲毫情緒。他看得出孫悟空狀態的異常——氣息紊亂,眼神渙散,正是絕佳的機會。銀甲一閃,三尖兩刃刀化作一道貫日長虹,直刺孫悟空咽喉!這一刀沒有任何花巧,隻有千錘百煉的精準與致命的速度。
    刀光及體的刹那,孫悟空瞳孔驟縮。
    不是恐懼。
    是既視感。
    同樣的角度,同樣的殺意,同樣的……絕境。
    意識在瞬間被拖入記憶的最深處。
    不再是碎片,而是完整的場景。
    他看見自己——不,是袁洪——被困在山河社稷圖中。那畫卷裏的世界美得令人窒息,桃源仙境,流觴曲水,兄弟俱在,把酒言歡。可他知道這都是假的,每飲一杯酒,神魂就被銷蝕一分;每一聲歡笑,都離真實的自我更遠一步。
    “投降吧,袁洪。”畫卷外的聲音縹緲傳來,“入我封神榜,可得正果。”
    “正果?”袁洪在幻境中仰天大笑,笑聲震得桃源落英繽紛,“我袁洪生於天地,死也要死於天地!要我跪著生,不如站著死!”
    他舉起镔鐵棍,一棍砸碎了麵前的酒宴,砸碎了兄友弟恭的幻象,砸向這看似無邊無際的畫卷世界。每一棍都用盡全力,震得虎口迸裂,鮮血順著棍身流淌。可這世界如此堅韌,破了又合,毀了又生。
    無力。
    深深的無力。
    就像現在,麵對楊戩這必殺的一刀,重傷的身體,分裂的靈魂,讓他連抬起金箍棒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
    “你究竟是誰?”
    那個聲音在靈魂最深處炸響,不是回憶,不是幻聽,而是他自己的本源在質問:
    “是敗亡的袁洪,一縷靠著執念苟延殘喘的怨魂,借石胎還陽,隻想複仇的亡靈?”
    記憶裏,斬仙飛刀的白光掠過脖頸的冰冷刺痛驟然清晰。
    “還是一隻運氣好到極點、偶然得了造化、機緣巧合學會前輩幾手功夫,就自以為能‘齊天’的猴子?”
    花果山日出時,第一次眺望大海的好奇與向往湧上心頭。
    不。
    不對。
    都不是!
    “都不是——!!!”
    現實與幻境之間,那層薄膜轟然破碎!
    孫悟空跪著的身軀猛地一震,不是躲避刀鋒,而是靈魂深處某種桎梏被徹底打破!
    他看見了!
    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真相!
    那仙石,並非普通靈石。它是天地初開時一點混沌元靈所化,億萬年吸收日月精華,早已孕有靈性。而袁洪被斬仙飛刀所斬時,那一點至死不滅、對“自由”極致渴望的真靈核心,並未完全被封神榜攝走。它在虛空中漂流,冥冥中被這枚同樣渴求“化形”、“超脫”的仙石吸引,如同磁石相吸,融為一體!
    他不是袁洪的複生——袁洪已死,真靈大半上榜為神。
    他也不是純粹的石猴——若無那點戰天鬥地的不滅意誌注入,仙石或許隻會孕育出一個強大的精靈,而非一個骨子裏刻著反抗、靈魂裏燃著火焰的孫悟空!
    袁洪,是他的“根”,是那深埋土壤之下、汲取過往血淚養分的部分,給予他戰鬥的本能、不屈的意誌、對不公的天然憎惡。
    花果山的經曆,是他的“莖”與“葉”,是陽光雨露下生長的部分,給予他靈動的心思、求道的渴望、對世界的探索欲與“齊天”的狂想。
    而他——孫悟空——這個獨一無二的名字,這副融合了兩世特質的身軀,這個既會為偷桃而竊喜也會為尊嚴而奮戰的靈魂,才是最終綻放的那朵“花”!
    全新的,唯一的,承前啟後卻又獨立自在的生命!
    意識海中,翻天覆地。
    原本激烈衝突、各據一方的兩團光芒——一團是純粹清澈、靈動跳躍的“石猴本源”金光;一團是深沉暴烈、戰意沸騰的“袁洪戰魂”暗紅——此刻突然停止了衝撞。
    它們靜靜懸浮,仿佛在互相審視。
    然後,金光緩緩流淌過去,包裹住暗紅;暗紅也舒展身軀,接納金光的滲透。沒有征服,沒有吞噬,隻有融合。如同水 **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光芒越來越盛,顏色也從金紅交織逐漸蛻變為一種更加厚重、更加內斂的暗金色。光芒中心,一尊虛影緩緩成形。
    那是一頭戰猿的輪廓,比袁洪更加勻稱矯健,比石猴更加威嚴沉凝。它的眼神,左眼靈動跳躍如火焰,右眼深邃滄桑如古井。它微微低頭,俯瞰著意識海,然後仰天,做出無聲的咆哮姿態。
    咆哮沒有聲音,卻有一股磅礴的意念席卷孫悟空的整個靈魂:
    吾即吾!非袁洪,非石猴,乃孫悟空!
    虛影化作億萬光點,徹底融入孫悟空靈魂的每一寸。
    雲端。
    楊戩的刀尖,距離孫悟空的咽喉,隻有三寸。
    然後,停住了。
    不是楊戩手下留情。
    而是一隻手,穩穩地握住了三尖兩刃刀的刀鋒前端。五指收攏,暗金色的光暈在指尖流轉,任憑刀鋒銳利,竟無法切入皮肉分毫!
    楊戩瞳孔一縮。
    他看見孫悟空緩緩抬起頭。
    肩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臉色依舊蒼白,可那雙眼睛……
    之前的混亂、痛苦、狂躁全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楊戩從未在任何對手眼中見過的神采。那眼神深處,既有少年人初出茅廬的銳氣與好奇,又有百戰老將洞悉世情的沉穩與滄桑。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完美交融,形成一種深海般的平靜,可海麵之下,是能吞噬一切的暗流與力量。
    孫悟空緩緩站直了身體。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帶著某種渾然天成的韻律。他鬆開握住刀鋒的手——掌心隻有一道白痕,連皮都沒破——反手握住杵在雲中的金箍棒,將它拔起。
    金箍棒在他手中輕若無物,卻又仿佛重若山嶽。他隨意地轉動了一下手腕,棒身劃過空氣,帶起的風聲都變得不同——更加凝實,更加致命。
    他看向楊戩,開口。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每一個字都如同經過千錘百煉的金石,砸在雲頭上,也砸在楊戩心頭:
    “楊戩,聽清了。”
    “前世梅山,縱橫不敗,寧死不降者,名——”
    他頓了頓,那個名字說出口時,不再有撕裂的痛楚,隻有一種緬懷與確認的平靜:
    “袁洪。”
    “今生花果,尋仙求道,欲齊天者,名——”
    他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卻充滿無限自信的弧度:
    “孫悟空。”
    他將金箍棒橫在身前,棒身烏光內斂,唯有兩頭金箍微微發亮:
    “袁洪之魂,鑄我戰骨,予我不屈之誌,血火之憶。”
    “悟空之心,塑我神魂,予我求道之念,齊天之夢。”
    他抬眼,目光如兩把出鞘的古劍,雖不耀眼,卻鋒銳無匹:
    “我,非袁洪複生之鬼,亦非石猴偶然之運。”
    “我即是袁洪意誌在此世的繼承,更是孫悟空自我於今朝的新生!”
    “此戰——”
    金箍棒緩緩抬起,指向楊戩,動作簡單,卻封死了楊戩所有可能的進退之路:
    “不為清算前世恩怨,不為報複當年一刀。”
    棒頭微微一頓,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純粹、都要磅礴的戰意衝天而起:
    “隻為印證我孫悟空,今生‘齊天’之道,是虛妄,還是坦途!”
    話音落下的瞬間,孫悟空動了。
    沒有怒吼,沒有炫目的光影,隻是簡簡單單一步踏前,金箍棒隨之遞出。
    依舊是直刺。
    可與之前那狂野暴烈的“破陣刺”截然不同。
    這一刺,不快,不慢,恰到好處。棒尖走過的軌跡,仿佛經過了最精密的計算,封死了楊戩側閃、後退、格擋後所有可能的反擊角度。棒身震顫的頻率暗合某種天道韻律,攪動著周圍的靈氣,形成無形的枷鎖。
    更重要的是意念。
    這一棒裏,沒有了之前的憤怒、仇恨、或者證明自己的急躁。
    隻有一種純粹的、堅定的、磐石般的“我要前進,而你擋在路上,所以請你讓開,或者被我擊碎”的意誌。
    楊戩的額間神目,在這一刻銀光大盛!
    不是主動催發,而是被這截然不同、卻又完美融合了兩世精華的一擊所逼得自動運轉到極致!
    他看到了更多。
    看到這一刺中蘊含的,不僅僅是孫悟空的靈巧與袁洪的老辣,更有一種超脫兩者之上的、屬於“孫悟空”這個獨立存在的創造性——一種將兩世經驗去蕪存菁後、演化出的全新戰鬥智慧!
    “他……竟然真的……”
    楊戩心中劇震,來不及細思,三尖兩刃刀本能地揮出,刀光如練,迎向那看似平平無奇、卻讓他神目都感到刺痛的一棒!
    “鐺——!”
    碰撞聲不如之前狂暴,卻更加沉渾悠長。
    這一次,後退半步的,是楊戩。
    他持刀的手腕微微發麻,看向孫悟空的眼神,終於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看一個厲害的妖王,一個需要處理的麻煩。
    而是在看一個真正的、值得全力以對的——
    對手。
    雲海之上,罡風更烈。
    新舊兩代戰神,隔棒相望。
    真正的戰鬥,此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