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孤寂歲月,牧童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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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百年,是憤怒的餘燼在燃燒。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山石的鎮壓,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撞擊著無形的牢籠。他嘶吼,聲音在五行山的岩壁間碰撞回蕩,最終消散於虛無。他掙紮,暗金色的氣血如同被困的岩漿,在皮膚下奔湧,將周遭的岩石都炙烤得隱隱發紅,卻無法撼動那蘊含佛門宏願的根基分毫。銅汁鐵丸被山神土地按時灌下,灼熱的金屬液體灼燒著食道與胃囊,帶來另一種持續的、令人作嘔的痛苦,卻又詭異地維持著他被鎮壓的生機,讓他無法在沉睡或瘋狂中逃避。
    憤怒如同潮水,每日衝刷著被禁錮的靈魂堤岸。他恨如來的手段,恨天庭的無能,恨這該死的“定數”,更恨這具無法掙脫束縛的軀體。那雙火眼金睛,日日夜夜,燃燒著不熄的金紅色火焰,死死瞪著上方那片被山形切割出的、不變的天空,仿佛要用目光燒穿這囚籠。
    第二個百年,憤怒的潮水漸漸退去,露出幹涸龜裂的河床——那是孤寂。
    聲音不再發出,因為無人回應,也無意義。掙紮不再劇烈,因為徒勞無功。銅汁鐵丸帶來的痛苦變得麻木,成為了一種如同呼吸般的、令人厭惡的常態。時間失去了晝夜的更替,隻有日影在山壁上的緩慢移動,標記著光陰的流逝,而這流逝本身,成了最殘酷的刑罰。
    肉身被牢牢鎖死,動彈不得。但經曆了八卦爐煆燒、與“灰霧”對抗、又初步窺見更高“規則”的神魂,卻在這種極致的靜止與孤寂中,變得異常敏銳與活躍。
    他無法移動,隻能“感受”。
    起初是無意識的,被迫的。
    他能感受到每一粒塵埃落在臉頰上的微弱觸感,能分辨出不同季節的風帶來的濕度與溫度差異,能“聽”到腳下極深處地脈靈力如心跳般緩緩流淌的韻律。他能“看”到石縫中一株野草如何掙紮著萌發、舒展、在某個風雨夜凋零,其生命輪回短暫而清晰。他能察覺到螞蟻大軍年複一年沿著固定路線跋涉,搬運食物,建造巢穴,忙碌而有序。夏日的蟬鳴,秋日的蟲唱,冬日的雪落……所有這些曾經被忽略的、微不足道的自然細節,在絕對的靜止與漫長的時間裏,被無限放大,清晰地倒映在他異常敏銳的感官之中。
    時間,不再是模糊的概念。每一束陽光角度細微的改變,每一片葉子顏色的緩慢轉換,都成了計量單位。他被動地、卻又無比精確地,體驗著“永恒”的每一幀畫麵。
    孤寂如同最冰冷的海水,淹沒了他。但在這死寂的深海底部,他的精神,卻像一顆被迫沉入水底的明珠,開始自發地折射、映照周圍的一切。那些自然生滅的景象,那些微小生命的忙碌,與他自己被永恒禁錮的、近乎“非存在”的狀態,形成了刺目的對比。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與疏離感,悄然滋生。
    不知是第幾個百年,或許更久。
    一個與往常並無不同的午後。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山坡上,草葉散發出被曬暖的清香。蟲鳴啁啾,一切寧靜得令人昏昏欲睡。
    一陣清脆的、帶著稚氣的吆喝聲,混雜著牛羊的低哞,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屬於孫悟空的、恒久的寂靜。
    “喔——!回來!別跑那邊去!”
    “大青,你再偷吃莊稼,晚上不給你草料了!”
    聲音越來越近。然後,一張被太陽曬得黑紅、帶著好奇與些許緊張的小臉,出現在孫悟空視線下方的山石旁。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牧童,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褲,赤著腳,手裏攥著一根細細的荊條,正瞪大了眼睛,驚奇地看著被壓在山下、隻露出頭顱和雙臂的“怪人”。
    “呀!這裏……這裏怎麽有個人?不對,是……猴子?石頭裏長了猴子?” 牧童顯然沒見過這陣仗,繞著露出山石的部分小心地走了半圈,歪著頭打量。他看到了孫悟空那雙即使在白天也隱隱有金紅色微光流轉的眼睛,嚇得後退了一步,但孩童的天真與山野賦予的大膽,讓他很快又湊了回來。
    “你……你是妖怪嗎?還是山神?土地爺爺說這山下壓著個很厲害的猴王,是你嗎?” 牧童怯生生地問,聲音裏好奇多於恐懼。
    孫悟空沒有反應。他甚至懶得轉動眼珠。漫長的孤寂早已讓他對絕大多數外界刺激失去了回應的興趣。這孩童,與那些螞蟻、飛鳥、落葉,並無本質區別,不過是又一個闖入他永恒監牢的、短暫的“風景”。
    見他不答,牧童似乎鬆了口氣,膽子也大了起來。他索性在旁邊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下,把荊條放在一邊,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樹洞。
    “我爹說,不能到這邊深山裏來,說有妖怪。可我覺得你也不像會吃人的妖怪……” 牧童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家的牛今天又不聽話,跑到那邊崖下,我費了好大勁才牽回來,差點摔一跤。”
    “山那邊的李員外家又要收租子了,我娘昨晚還在發愁,說今年的收成不好……”
    “我阿姐快要出嫁了,嫁到山外去,聽說要走好幾天路呢。我還沒出過這麽遠的門……”
    “你知道嗎?我聽村裏的先生說,外麵的世界可大了,有比山還高的樓,有能在天上飛的大船!是真的嗎?”
    “我昨天掏了個鳥窩,裏麵有四顆帶斑點的蛋,可好看了,不過後來被大鳥發現,追著我啄,哈哈……”
    孩童的話語瑣碎、跳躍、充滿孩子氣的煩惱與小小的快樂。他說放牛的辛苦,也說溪水裏摸到小魚的驚喜;說對山外世界的憧憬,也說對家中拮據的懵懂憂慮。他甚至從懷裏掏出一支粗糙的竹笛,放在嘴邊,試著吹出幾個簡單的、時斷時續的音符。笛聲生澀,不成調子,在寂靜的山穀裏卻顯得格外清晰。
    孫悟空依舊沉默。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那雙原本隻倒映著天空流雲的火眼金睛,微微轉動了一下,落在了牧童那充滿生機、卻又帶著勞作痕跡的小臉上。
    孩童的話語,像一顆顆小石子,投入他那潭被孤寂冰封了不知多久的心湖。起初隻是細微的漣漪,但漸漸地,漣漪開始擴散,相互碰撞。
    聽著那些關於放牛、收租、嫁姐、掏鳥蛋的瑣碎事,看著牧童眼中對山外世界純粹的好奇與向往,孫悟空沉寂的意識深處,某個被塵埃覆蓋的角落,似乎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他想起了花果山。
    不是想起稱王時的威風,不是想起操練兵馬時的肅殺,而是想起了更早的時候。想起自己還是一隻懵懂石猴時,與群猴在林中嬉戲,摘果戲水,無憂無慮。想起第一次眺望大海時,心中那份對廣闊天地的純粹好奇與向往,與眼前這牧童說起“天外大船”時的神情,何其相似!
    他想起了自己。
    不是齊天大聖,不是袁洪轉世,而是最初那個漂洋過海、隻為求一個“長生不老、躲過輪回”答案的美猴王。那時的“自由”,很簡單,就是想看更多的風景,體驗更長的生命,不受生死簿的管束。
    牧童被群山、貧困、勞役所束縛,他最大的“自由”或許就是放牛時這一小段無人管束的時光,以及對山外模糊的想象。
    自己被五行山、佛門真言、天庭秩序所鎮壓,追求的“自由”是打破一切束縛,與天平齊。
    形式天差地別。
    但,那份對“束縛”的本能不適,對“更多可能”的隱約渴望,對“自在”狀態的向往……其內核,是否有著某種相通之處?
    “我所抗爭的‘天條’,與束縛這孩童一生的‘群山’、‘租子’、‘貧困’,本質上,不都是某種強加於身、令人不得自在的‘規則’與‘限製’嗎?”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星,雖然微弱,卻瞬間照亮了他心中某個一直模糊的疑問。
    他反抗的是具體的神佛與天庭,但驅動他反抗的,是那股對“自由”的渴望。而這渴望,似乎並非他孫悟空,或袁洪所獨有。這山間的牧童,花果山的群猴,乃至這世間無數生靈,在其各自的生命尺度與認知範圍內,不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或順從,或掙紮,或懵懂地,麵對著他們的“五行山”嗎?
    那麽,自己的“齊天”之路,意義何在?僅僅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大自在”?還是說……
    “牛娃!牛娃!死到哪裏去了!還不回家吃飯!” 遠處傳來婦人焦急的呼喚,打斷了牧童的絮叨,也打斷了孫悟空飄遠的思緒。
    牧童“哎呀”一聲跳起來,撿起荊條,匆匆對孫悟空說道:“我娘叫我了,我得走了!明天……明天要是得空,我再來看你!我給你帶個野果子!” 說完,便一溜煙朝著聲音來處跑去了,驚起幾隻林鳥。
    牛羊的哞叫與孩童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山中,重歸寂靜。
    陽光依舊,草木依舊,蟲鳴依舊。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孫悟空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那潭被孤寂冰封的心湖,已被那顆名為“牧童”的石子,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隙。冰冷的死水下,似乎有暗流開始緩慢湧動。
    他不再僅僅是被動地感受外界,等待時間的流逝。
    他開始主動地,將意識沉入記憶的深處。
    不再隻追尋那些激烈的戰鬥、刻骨的仇恨、宏大的目標。
    他開始嚐試打撈那些幾乎被遺忘的、細微的、平凡的瞬間——
    第一次嚐到熟透桃子的甘甜時,舌尖的悸動。
    聆聽祖師講道時,某個詞句突然觸及靈光的微妙愉悅。
    與某個不知名的妖王鬥酒後,互相捶打著肩膀發出的、毫無心機的笑聲。
    甚至……是剛剛那牧童生澀的笛聲,在耳邊殘留的一絲粗糙的共鳴。
    這些瞬間,無關力量,無關勝負,甚至無關“意義”。
    它們隻是“存在”本身的細微震顫,是生命在未被****裹挾時的,最本真的體驗。
    對“自由”的理解,第一次,不再僅僅是“打破束縛”、“對抗權威”、“與天平齊”這些激昂卻抽象的概念。
    它開始與這些細微的、真實的、屬於“活著”本身的感受,產生了模糊的聯係。
    自由,是否也包括,能保有感受這些細微震顫的心境與能力?
    五行山下,那雙一直燃燒著冰冷火焰的金睛,悄然間,似乎柔和了那麽極其細微的一絲。
    目光所及,依舊是囚籠般的山壁與狹窄的天空。
    但目光深處,已開始映照出一些,比天空更深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