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黑熊論道,妖心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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袈裟失竊,禪院火起,唐僧驚慌,眾僧亂作一團。孫悟空冷眼旁觀那衝天的貪婪之火與慌亂景象,心中對這場“實驗”的結果已有了幾分預料。他安撫住唐僧,隻道是“有毛 賊趁火打劫”,便循著那一縷自袈裟上剝離、又混雜了黑風山妖氣的微弱蹤跡,縱起筋鬥雲,直往南麵黑風山而去。
黑風山,山勢險峻,林深霧重。孫悟空按下雲頭,落在一處鬆林前。火眼金睛掃過,隻見山間妖氣盤踞,卻並非那種汙濁暴戾的血腥妖氛,反而透著一種沉渾厚重、帶著大地土石靈韻的純正氣息。這妖氣之中,更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對佛理禪機的獨特感悟,顯得頗為奇異。
“果然不是尋常吃血食的妖怪。” 孫悟空心中暗忖,對那黑熊精的興趣又增了幾分。他也不隱匿身形,大步流星,徑直朝著妖氣最濃處行去。行不多時,見一座洞府,石門緊閉,上刻“黑風洞”三字,筆力雄渾,竟有幾分道韻。
“呔!裏邊的妖怪,速速將偷來的錦襴袈裟還來!免你一頓好打!” 孫悟空在洞前站定,聲音不高,卻如金鐵交鳴,穿透石門,直達洞府深處。
洞內沉寂片刻,隨即石門“轟隆”一聲打開。一個黑影邁步而出,身高丈二,熊首人身,體態雄壯,身披一領烏金鎧甲,手持一杆黑纓槍,正是黑熊精。他一對銅鈴大眼看向孫悟空,並無多少驚慌,反而帶著審視與好奇。
“你是何人?敢來我黑風山聒噪?” 黑熊精聲如悶雷。
“我乃東土大唐聖僧三藏法師座下大弟子孫悟空!” 孫悟空將金箍棒一頓,棒尖指地,氣勢沉穩,“昨夜觀音禪院失火,丟失錦襴袈裟一領,可是你這廝趁火打劫,偷了來?”
黑熊精聞言,眼中精光一閃,竟不否認,反而坦然道:“那袈裟寶光衝霄,願力精純,確是件難得的佛門至寶。俺見那禪院和尚心術不正,貪欲焚身,不配享有此寶,便取了來。怎麽,你要替那些貪和尚出頭?”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倒讓孫悟空微微一怔。這熊羆,有點意思。
“配與不配,不是你說了算。那是我師父的袈裟,速速還來!” 孫悟空不再廢話,將金箍棒一擺,喝道,“否則,老孫認得你,這根棒子可不認得你!”
“想要袈裟?看你本事!” 黑熊精也起了好勝之心,挺槍便刺。
兩人就在這黑風洞前鬥在一處。金箍棒對黑纓槍,棒來槍往,風聲呼嘯。孫悟空有心試探,未出全力,但那黑熊精的武藝也著實了得,槍法沉穩厚重,大開大闔,每一擊都勢大力沉,更引動周遭地脈土靈之氣加持,槍影過處,隱隱有山嶽虛影相隨,威力不凡。
更令孫悟空驚訝的是,這黑熊精法力運轉間,純正渾厚,根基紮實,絕非靠吞噬血食、急功近利修成的妖邪路子,倒像是得了正宗玄門或佛門傳承,循序漸進苦修而來。其招式間,偶爾還流露出一絲對“力”與“勢”的獨特理解,暗合某種自然禪理。
鬥了約莫二三十回合,孫悟空賣個破綻,跳出圈外,將金箍棒收在身後,看著黑熊精,忽然道:“你這熊羆,倒有幾分真本事。看你這根基法力,不似那等殘害生靈的妖魔,為何行這偷盜之事?”
黑熊精也收槍而立,聞言哼了一聲:“俺老黑修行千年,吞吐日月,餐霞飲露,何曾害過一人性命?那袈裟乃佛門清淨之寶,落在貪婪愚僧之手,蒙塵受垢,豈不可惜?俺取來,是以寶養性,參悟其中佛理,有何不可?”
“參悟佛理?” 孫悟空嘴角微揚,眼中金紅光芒流轉,語氣帶上了一絲袁洪時代與妖族同道論道時的感慨與滄桑,“妖族修行,逆天而行,劫難重重。求個長生逍遙已是千難萬難,你還想參悟佛理,求個‘正果’?豈不知那佛門‘正果’,於我輩妖族而言,多半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此言一出,黑熊精渾身一震,銅鈴大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住孫悟空。這番話,絕非一個尋常佛門護法、或者莽撞妖仙能說出的!其中蘊含的對妖族處境的了然,對“正果”之虛的質疑,甚至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同病相憐的滄桑感,都深深觸動了他修行千年的心弦。
“你……你究竟是誰?” 黑熊精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此言……絕非尋常佛子或妖王能道!”
孫悟空不答,隻是負手望天,緩緩道:“我曾聞,上古有妖,嘯聚山林,自在為王,不拜仙佛,不敬鬼神,隻尊己道。然天地劇變,劫數頻仍,或隕於天災,或滅於人禍,或……被那煌煌‘天命’、‘正道’碾為齏粉,真靈上榜,受人驅使。所謂‘正果’,對彼等而言,是超脫,還是……另一重更精致的牢籠?”
他每一句話,都像重錘敲在黑熊精心頭。這猴頭言語間,竟似對上古妖族秘辛、封神舊事都有所了解!更可怕的是,那份對“天命”、“正果”的質疑與悲涼,與他內心深處某些不敢深想的念頭隱隱共鳴!
黑熊精沉默良久,身上敵意消散大半。他揮了揮手,示意洞中小妖退下,然後長歎一聲:“道友見識非凡,老黑佩服。不瞞你說,俺修行千年,於此黑風山靜參道法,也曾得異人點撥,略通佛理。然修為至此,已遇瓶頸,苦無突破之門。那錦襴袈裟,乃觀音菩薩清淨願力所化,內蘊無上智慧光明。俺感知其寶光,心癢難耐,隻欲借之一觀,或可觸類旁通,尋得一線機緣,絕無據為己有、更無害人之心。至於唐僧肉……” 他苦笑搖頭,“長生之道萬千,何須行那等傷天害理、自絕道途之事?”
孫悟空靜靜聽著,心中迅速判斷。這黑熊精,所言應非虛假。其心性、根基、追求,都與尋常妖魔迥異,更像一個醉心大道、卻苦無門路的修行者。他對袈裟的渴望,源於對“道”的渴求,而非貪婪或口腹之欲。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在孫悟空心中閃過。
此妖,可用。
不是作為敵人打殺,也不是簡單收服為仆從。而是……作為一個觀察點,一個潛在的信息源,甚至,一個在西行路上,可以有限度“合作”或“互通聲氣”的特殊存在。
西行路漫漫,劫難無數,妖魔遍地。若能有一些這樣的“眼睛”和“耳朵”,散布沿途,其價值,或許遠超多一個打手。
想到此處,孫悟空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黑熊精,道:“黑熊道友,你所求者,不過是參悟之機,突破之門。然而,借寶觀瞻,終是外物,且惹來是非。豈不聞,‘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黑熊精一愣:“道友何意?”
孫悟空指了指西方:“我師父唐三藏,奉旨西行,求取真經。此一路,將遍曆四大部洲,見識萬千風物,遭遇無窮劫難,更會接觸三界諸般神聖仙佛、妖魔鬼怪。其間所見所聞,所思所悟,豈是靜坐山中、觀摩一領袈裟可比?”
黑熊精眼中光芒閃爍,似有所動。
“你若真欲尋求突破,體悟大道,” 孫悟空壓低聲音,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何須奪寶?何須與我為敵?我師父西行,乃三界矚目之大機緣、大因果。你若願意,我可替你遮掩,許你暗中隨行觀摩。不現真身,不擾行程,隻作一個旁觀者、見證者。沿途所見天地至理、諸般神通、人心鬼蜮、乃至那高高在上的‘安排’與‘定數’……其中蘊含的‘道’與‘理’,難道不比一件死物袈裟,更加鮮活,更加深邃?”
黑熊精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孫悟空描繪的這幅圖景,對他這等困守一地、苦求突破的大妖而言,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暗中觀摩西行,見證這場牽扯三界氣運的宏大之旅,其中的機緣與感悟,簡直無法估量!
“你……你為何要幫我?” 黑熊精警惕道,“這對你有何好處?”
“好處?” 孫悟空笑了笑,笑容有些複雜,“或許,隻是覺得,像你我這般,不願完全屈從於所謂‘天命’、‘定數’,還想靠自己求索一條道路的……同類,太少。多一個清醒的眼睛看路,總比多一個糊塗的敵人擋路要好。更何況……”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字字清晰:“這西行一路,水太深。多一個朋友,多一雙眼睛,也許……能看得更清楚些。至少,知道哪些石頭不能踩,哪些坑,是有人早就挖好的。”
黑熊精倒吸一口涼氣,深深地看著孫悟空。這猴子,看得太透,也想得太深!他隱隱感覺到,對方邀請自己“觀摩”,絕不僅僅是好心,更是一種布局,一種試探,甚至可能是想將自己也拉入某個對抗“定數”的、危險的聯盟。
但,那誘惑太大了。對大道突破的渴望,對更廣闊天地的向往,以及對孫悟空那份洞悉與魄力的隱隱認同,最終壓過了警惕。
沉默許久,黑熊精緩緩點頭,沉聲道:“道友之言,如雷貫耳。老黑……願聞其詳。隻是這袈裟……”
“袈裟我自會取回,對師父也有交代。” 孫悟空道,“你既無意占有,稍後我便去取。至於你……如何暗中隨行,如何傳遞信息,我們需約定個章程。記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泄露半分,或行不軌之事……” 他眼中金紅厲芒一閃而逝。
黑熊精肅然道:“道友放心,老黑雖為妖類,亦知信義。既蒙點撥,絕不敢負。”
“很好。” 孫悟空點頭,隨即與黑熊精細細商議起來。如何以黑風山特有的土石信標留下信息,如何在特定時辰、特定地點“偶遇”或感應,如何辨別真偽,如何應對可能出現的探查……一番計較,竟如行軍布陣般周密。
末了,孫悟空道:“今日之言,到此為止。我先去取回袈裟,你且依計行事。記住,你隻是一個‘旁觀者’。非到萬不得已,莫要介入,更莫要暴露。”
“老黑省得。” 黑熊精拱手。
孫悟空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入了黑風洞,輕易尋到那被供在靜室玉案上、寶光流轉的錦襴袈裟。黑熊精果然未曾設防,亦無任何禁製。孫悟空取了袈裟,出得洞來,對黑熊精微一頷首,便縱起筋鬥雲,徑回觀音禪院方向。
黑熊精立於洞前,望著孫悟空消失的天際,熊臉上神色複雜,有激動,有期待,亦有深深的思索。
“西行路……觀摩……定數……” 他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這猴子,絕非池中之物。跟著他……或許真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他轉身回洞,開始著手準備。從今日起,他黑熊精,不再是黑風山一個普通的妖王,而是西行這場大戲帷幕後,一個隱形的、清醒的……觀察者。
而孫悟空,在回程的雲頭上,心中亦在盤算。
第一步試探性“招攬”,成了。
黑熊精是個不錯的起點。有根基,有追求,不算太蠢,位置也關鍵(靠近禪院,是西行早期節點)。
有了這個“點”,或許就能連成線,結成網……
他摸了摸懷中的袈裟,目光投向遠方火光已熄、隻剩殘煙的觀音禪院。
袈裟之劫,看似了結。
但真正的棋局,似乎……才剛剛布下第一枚暗子。
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期待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