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皇朝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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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皇朝之影
    影離去後的第五天,那股被窺視的黏膩感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滲入地下的冰水,無聲地浸潤著遺忘之鎮的每一寸空氣。
    鎮民們開始出現古怪的症狀:並非傷病,而是記憶的輕微紊亂。有人突然忘了剛才要做的事,有人對著熟悉的親人露出片刻的茫然,幾個恢複較好的“空殼”又重新變得呆滯。整個鎮子籠罩在一種無聲的、緩慢的“褪色”感中。
    林凡塵站在鎮中央那口早已幹涸的古井邊,將手貼在長滿青苔的井沿上。這一次,他沒有深入探尋土地的記憶,而是將感知凝聚成極細的絲線,仔細分辨空氣中那些幾乎不可察的“異物”。
    ——找到了。
    那不是靈氣,也不是精神力,而是一種更冰冷、更秩序化的意念殘痕。如同無數細小的灰色符文,懸浮在空氣的微粒之間,緩慢旋轉,悄無聲息地影響著範圍內生靈的記憶場。
    “記憶……塵埃。”林凡塵低聲自語。這手段比直接的攻擊更陰毒,它不殺人,隻悄無聲息地抹去“雜音”,讓一切重歸“純淨”——也就是皇朝所追求的空白。
    “林小哥。”張老頭快步走來,臉色凝重,“東邊林子裏的鳥獸都在往外遷,連蟲子都不叫了。這不對勁。”
    “是皇朝的‘淨塵術’。”一個清冷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陰影中,影緩緩走出。她似乎比幾天前更加蒼白,額前的銀發有些淩亂,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
    “你果然沒走遠。”林凡塵並不意外。
    “我走不了。”影的語氣帶著一絲自嘲,“我的任務失敗了,但‘噬心咒’還在。林家……或者說皇朝,給了我最後的機會。”
    她抬手,掌心浮現一枚暗灰色的玉簡,玉簡上有一個緩緩旋轉的、仿佛由無數細小記憶碎片構成的複雜印記。
    “記憶皇朝,‘淨憶司’的調令。”影的聲音幹澀,“他們命令我,監督並協助‘流雲城監察所’完成對‘編號七十四號廢棄實驗場’——也就是這裏——的徹底清理,並回收‘異常樣本’——也就是你。”
    “廢棄實驗場?”林凡塵咀嚼著這個詞,眼中寒光一閃。
    “五年前,這裏被稱為‘望歸鎮’。”影的敘述冰冷而直接,“皇朝‘淨憶司’在此進行第三十七次‘大規模靈粹高效提取實驗’,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淨化’。實驗結果是:在消耗一千三百枚上品靈石布設的‘歸源法陣’作用下,可在七日內,將半徑五裏內所有凡階及以下生靈的‘記憶情感雜質’剝離,提煉出標準單位‘靈粹’三份。實驗結論:效率未達預期,場地廢棄。”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鑿進在場每一個鎮民的心髒。他們渾身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滔天的憤怒與悲涼。
    原來他們承受的滅頂之災,親人的消失,自我的破碎,在皇朝的記錄裏,隻是冷冰冰的“實驗數據”和“未達預期”!
    “那為什麽現在又要‘清理’?”林凡塵壓下翻騰的情緒,抓住關鍵。
    “因為出現了計劃外的變量——你。”影看向林凡塵,“你的‘反芻’能力,不僅能治愈‘空殼’,更關鍵的是,你能從被提取過的‘殘渣’中,重新析出微量的‘靈粹’。這在皇朝的理論裏是不可能的。你的存在,挑戰了他們力量的根基。”
    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你在這裏聚集人心,點燃所謂‘希望’。這種未被規劃的情感波動,在皇朝眼中就是‘汙染’,會幹擾‘淨塵術’的場域,必須清除。”
    林凡塵明白了。皇朝不在乎血手幫,甚至不在乎影的失敗。他們在乎的是秩序的“純淨”與理論的“正確”。自己,成了必須被抹去的錯誤數據。
    “所以,他們派了誰來‘清理’?”林凡塵問。
    “以我的級別,隻能調動‘淨憶司’外圍的‘清道夫’——血手幫,隻是擺在明麵上的打手。”影收起玉簡,“但我的失敗,以及你展現出的異常,已經引起了注意。真正的‘淨憶使’學徒,最遲明晚就會抵達。他們的手段,不是血手幫能比的。”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鎮子東側突然傳來急促的銅鑼聲!
    “敵襲!是血手幫!好多人!”
    林凡塵和影對視一眼,同時向鎮東掠去。
    鎮子東麵的開闊地帶上,黑壓壓站了至少兩百人。除了手持刀棍、麵目凶狠的血手幫眾,隊伍前方還多了三個穿著暗灰色短袍、麵無表情的男子。他們腰間掛著統一的銅牌,牌上刻著一個抽象的、如同被束縛的大腦圖案。
    “監察所的灰衣衛。”影低聲道,“皇朝最低級的外圍武力,但已經初步修煉過‘淨塵心法’,能施展簡單的精神幹擾。”
    為首一個臉頰瘦削的灰衣衛上前一步,目光直接越過防禦的鎮民,鎖定林凡塵,聲音平板無波:“奉監察所令,清理七十四號廢棄場,回收異常樣本。無關者,即刻離開限定區域,可免記憶損傷。”
    “放屁!”張老頭怒吼,“這裏是我們的家!”
    灰衣衛眼神毫無波動,隻是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旁邊兩個灰衣衛同時做出相同動作。
    三人掌心同時冒出淡淡的灰光,灰光連成一片,化作一個半透明的、不斷旋轉的灰色漩渦。一股無形的力場擴散開來,前排的幾個鎮民突然抱住頭,露出痛苦迷茫的神色,手中的武器“叮當”落地。
    “記憶幹擾場。”影快速說道,“範圍壓製,削弱戰意,引發混亂。”
    林凡塵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意念試圖鑽入自己的腦海,但被他體內那股溫熱的心力自動抵禦在外。他看向身後開始騷亂的鎮民,知道不能再等。
    他上前一步,獨自麵對那灰色的漩渦。沒有怒吼,沒有衝鋒,他隻是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這些天治愈的每一個鎮民恢複神智時的喜悅麵孔,眾人篝火旁帶著希望的笑容,艾娜遞過熱湯時眼中的關切……這些溫暖、鮮活的記憶畫麵,被他用心力精心編織、放大,然後——通過“反芻”能力的某種變異應用——如同無形的水波,反向推向那灰色的漩渦!
    這不是攻擊,而是灌注!將大量鮮活、雜亂卻充滿生命力的記憶情感,強行灌入那追求絕對“純淨”與“秩序”的力場核心!
    “噗——”
    三個灰衣衛身體同時一震,掌心的灰色漩渦劇烈抖動,顏色變得斑駁雜亂!他們平板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愕和不適,仿佛被強行塞入了無數吵鬧的、不合規矩的雜音。
    記憶幹擾場瞬間紊亂、減弱。
    “就是現在!”林凡塵喝道。
    張老頭趁機帶領鎮民們射出一波箭雨,雖然依舊粗糙,但在對方心神受擾時,效果大增。幾個血手幫眾中箭慘叫。
    “找死!”血手幫幫主“獨眼狼”見狀大怒,揮刀就要衝鋒。
    但三個灰衣衛卻同時後退一步,瘦削首領冷冷道:“目標具備高階精神抗性與汙染性,執行第二方案。清道夫,上前消耗。”
    他們竟是將血手幫當成了純粹的炮灰!
    獨眼狼臉色一變,但似乎不敢違抗,隻得咬牙吼道:“兄弟們,殺了那小子,重重有賞!”
    血手幫眾嚎叫著衝了上來。
    真正的混戰開始。鎮民們憑借地利和簡陋陷阱頑強抵抗,林凡塵遊走在戰場邊緣,他的主要目標不是普通幫眾,而是那三個灰衣衛。每當他們試圖重新穩定力場或施展其他術法時,林凡塵便以灌注“雜音”的方式打斷。
    戰鬥殘酷而混亂。不斷有鎮民受傷倒下,血手幫也死傷慘重。
    影始終站在陰影裏,握緊短刃,卻沒有出手。她在觀察,在掙紮。玉簡中的命令和噬心咒的刺痛在拉扯她。
    終於,在瘦削灰衣衛暗中捏碎一枚符籙,召喚出一道灰色鎖鏈纏向林凡塵,而兩個血手幫頭目趁機從背後偷襲的刹那——
    一道銀光閃過!
    “霜月”出鞘,不是攻向林凡塵,而是斬斷了那道灰色鎖鏈!同時,影的身影鬼魅般出現在林凡塵身後,短刃輕點,兩個偷襲的頭目咽喉濺血,愕然倒地。
    全場一靜。
    影背對林凡塵,麵向三個臉色驟變的灰衣衛,聲音冰冷:“任務變更。異常樣本由我親自回收。你們,可以滾了。”
    瘦削灰衣衛盯著影,又看看她手中代表林家暗衛的令牌,眼神變幻,最終躬身:“是。我們會如實上報。”說完,竟毫不拖泥帶水,帶著另一個灰衣衛和殘餘的血手幫眾,迅速退走。
    戰場上,隻留下血腥和狼藉。
    林凡塵喘息著,看著影的背影:“為什麽?”
    影收起短刃,沒有回頭:“噬心咒發作的滋味,不好受。但比起變成他們那樣冰冷的傀儡……我更想看看,你這錯誤的‘變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她轉過身,目光複雜:“但我的時間不多。最遲明晚,真正的‘淨憶使’學徒就會到。他們和我,和灰衣衛,完全不同。”
    “有多不同?”
    影指了指地上殘留的灰色痕跡:“灰衣衛隻能施展‘淨塵術’的皮毛。而淨憶使學徒……他們已經開始修煉‘歸源訣’,能夠小範圍地……‘格式化’。”
    林凡塵沉默了片刻,望向周圍傷痕累累卻依然堅守的鎮民,望向這片剛剛重新燃起一絲生氣的土地。他緩緩搖頭,聲音堅定:“我不會逃。但我也不會讓這裏因我而遭更大的禍害。”
    影皺眉:“你什麽意思?”
    “你剛才說,灰衣衛布下的‘淨塵術’還在持續影響這裏,對嗎?”林凡塵問道。
    “是。這種術法如同種子,會不斷吸收範圍內的記憶情感,自我維持並擴大,直到將一切化為‘純淨’的空白。”影回答。
    “你能用那枚調令,反向操作,清除這些‘淨塵術’的殘留嗎?”林凡塵直視影的眼睛。
    影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林凡塵的意圖:“你想淨化這片土地?但你可知,這調令是‘淨憶司’下發的,本身帶有他們的印記,隻能用於加強和控製,無法清除。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有強大的、相反性質的力量作為驅動,強行扭轉調令中的印記,使其從‘釋放’變為‘吸收’。”影的目光落在林凡塵身上,“你的‘反芻’之力,或許可以。但這樣會消耗你大量的精力,甚至可能損傷你的根本。而且,一旦開始,就不能中斷,否則調令反噬,你我都得死。”
    林凡塵沒有絲毫猶豫:“告訴我怎麽做。”
    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懷中取出那枚暗灰色玉簡。玉簡上的記憶碎片印記緩緩旋轉,散發著冰冷的秩序之光。
    “將你的力量,透過我,注入這枚調令。我會引導它逆轉印訣。但這個過程,如同將燒紅的鐵水灌入你的經脈,痛苦異常。而且,一旦開始,你必須堅持到將整個鎮子的‘淨塵術’殘留全部吸收幹淨,否則前功盡棄。”
    “來吧。”林凡塵盤膝坐下,雙手平伸。
    影不再多言,將玉簡置於兩人之間,雙手結印,按在玉簡之上。林凡塵將雙手覆在影的手上,閉上雙眼,調動起體內那股溫熱而異樣的力量。
    起初,隻是微微的暖流。但隨著影開始念誦晦澀的咒文,玉簡驟然變得滾燙!一股冰冷、狂暴、充滿排斥性的力量順著林凡塵的手臂倒衝而入!
    “呃!”林凡塵悶哼一聲,隻覺得仿佛有無數冰針順著經脈穿刺,同時又像被投入熔爐,冷熱交替,劇痛難當。但他咬牙堅持,將更多的“反芻”之力推向玉簡。
    玉簡上的印記開始扭曲、變形,旋轉方向逐漸逆轉。鎮子各處,那些肉眼不可見的灰色“記憶塵埃”仿佛受到吸引,紛紛向著玉簡匯聚而來。空氣中傳來細微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聲響。
    隨著越來越多的“淨塵術”殘留被吸入玉簡,林凡塵承受的壓力和痛苦呈幾何級數增長。他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冷汗瞬間濕透衣衫,嘴角溢出一縷鮮血。但他依然沒有放手,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清除這些汙染,讓鎮子恢複正常。
    影的情況也不輕鬆,她既要維持印訣的穩定,又要引導兩股相反的力量,臉色同樣蒼白。她能感覺到林凡塵的力量正在迅速枯竭,但他依然在堅持。
    時間一點點過去,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當最後一縷灰色的塵埃被吸入玉簡,玉簡“哢嚓”一聲,表麵出現無數裂痕,隨即化為齏粉,隨風飄散。
    林凡塵再也支撐不住,向前栽倒,被影一把扶住。
    “成功了……”影的聲音帶著疲憊,也有一絲難以置信。她看著懷中幾乎昏迷的少年,眼神複雜難明。
    周圍的鎮民們感覺到那股無形的壓抑和混亂感消失了,連記憶都清晰了不少,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張老頭等人圍了上來,擔憂地看著林凡塵。
    “林小哥他……”
    “精力透支,需要靜養。”影簡短地說,將林凡塵交給張老頭。她站起身,望向鎮外,“但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淨憶使學徒很快就會到。我必須先離開,引開一部分注意力。”
    她看向昏迷的林凡塵,低聲道:“等他醒來,告訴他,離開這裏,往西走。不要回頭。我會在……‘墜星荒原’的邊緣等他三天。”
    說完,影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
    當林凡塵在午後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窩棚裏,身上蓋著薄毯。艾娜紅著眼眶守在旁邊,張老頭等人也都在。
    “影呢?”林凡塵聲音沙啞。
    “她走了,留下了這個。”張老頭遞過一枚普通的鐵牌,上麵刻著一個簡單的星辰圖案,“她說,讓你往西走,去墜星荒原的邊緣。”
    林凡塵握緊鐵牌,掙紮著坐起。他感覺到體內空空如也,連那點微弱的暖流都幾乎感覺不到,但腦海卻異常清明,對周圍記憶情感的感知似乎更加敏銳了。
    他走出窩棚,看著圍攏過來的鎮民們。他們的眼中有關切,有感激,也有擔憂。
    林凡塵的聲音雖然虛弱,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皇朝的威脅並未解除,他們還會再來。我繼續留在這裏,隻會給大家帶來災禍。”
    “林小哥,我們不怕!”有人喊道。
    “我知道。”林凡塵露出一個疲憊卻堅定的笑容,“但我們需要時間。我需要變得更強,需要找到更多的盟友,需要真正能對抗皇朝的力量。而我留在這裏,隻會讓皇朝不斷派來更強的敵人,直到將這裏徹底毀滅。”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會離開。但我會回來。等我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大家時,我一定會回來。”
    張老頭老淚縱橫,拍了拍林凡塵的肩膀:“孩子,去吧。這裏永遠是你的家。我們會守著這裏,等你回來。”
    艾娜撲上來,緊緊抱住林凡塵,泣不成聲。
    林凡塵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然後毅然轉身,向著西方,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孤獨卻筆直。
    遺忘之鎮的微光暫時隱去,但並未熄滅。它隨著那個少年,走向了更廣闊、更危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