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悲慘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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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類這個群體中,總會發生一些沒有理智的從眾效應,進而造成極大的悲慘現場。
    現在就是如此,當徐強舉起棍子指著塗翡後,其他對峙的學生們也舉起了武器,試圖恐嚇她知難而退。
    塗翡看著這場景,手指微顫,而後狠狠攥起。
    她的眼神毫無預兆的發生了變化。
    如果說之前是清正、包容、急切的,那現在隻有極度的冷漠和凶狠。她看著對她豎起武器的人們,看著那些瘋狂猙獰的臉,好像整個世界都褪去了顏色。
    此時世界寂靜,隻有藏在心底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
    幹掉他們。
    塗翡手一鬆,包裹掉在了地上,她以一種難以企及的速度衝向敵人,手握成爪,下一秒就護住了徐強脖子,按著他猛地往地下一慣。
    極致的速度和強烈的撞擊,讓人連掙紮都來不及,直接失去了意識。
    她抬起頭,眼底的凶狠更甚,讓人不寒而栗。
    這邊的動靜影響了打鬥的人,除了最底層的池步湘和被他抓著打的秦碩,其他人都爬起來戒備地圍向她。
    塗翡扔了徐強,站起來握住最近的木棍往後一拽,就將持棍人扯到了身前。
    對方踉蹌著差點撲倒在地,她抬膝接住,雙肘並用淩厲地砸向他的後背肋骨。
    不過其他人的攻擊影響了她的動作,這人肋骨沒斷,隻是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地上幹嘔。
    到底隻是學生,哪怕武鬥了很多次,但和塗翡這種從小練到大,又從死人成堆的戰場裏爬出來的人不一樣。
    她身法詭譎,讓人無法憑體重和人數壓製她。
    拳拳到肉,池步湘和秦碩還沒從雪裏爬起,學生們就都倒在地上呻吟了起來,無一幸免。
    “你誰啊,我要報警!”秦碩鬆開池步湘,半跪在地上崩潰地大吼。
    塗翡冷漠的眼眸轉過去。
    還有一個。
    她走上前,彎下腰,揪住秦碩的領子將人提到身前,朝著太陽穴一拳砸下。
    池步湘搶先一步,擋在秦碩麵前,手臂交疊著夾住了塗翡的拳。他被這衝擊力打得悶哼一聲,但依舊死死抱住了塗翡的手。
    塗翡與池步湘對視著。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池步湘嘴角的血流到雪地上,“啪”的一聲,滾燙的溫度與冰冷的雪交融,升起一縷白煙。
    池步湘顧不上擦血,努力釋放善意:“別搞出人命,會死人的……”
    他不能讓事態無法挽回。
    比起那些和他打得顧頭不顧腚的人,他一直注意著周圍,自然留意到了這個自稱是公安的女人。
    他對她的到來抱有一絲慶幸,他寧可被公安警告,也不想在言語中被定下罪名,被踐踏尊嚴。
    就像徐文斌一樣。
    他看到了,她突然發瘋是因為有人對她舉起了武器。
    所以,不能攻擊她,一絲一毫的攻擊性都不能有。
    塗翡看著這雙幹淨友善但透著疲倦的桃花眼,突然想起了她的戰友。
    就像是有了錨點,飄搖狂烈的世界鎮定下來,逐漸有了色彩。
    然後,入目的是一張唇紅齒白、俊朗漂亮、好看到與這個時代都格格不入的臉,哪怕沾染了汙雪塵土。
    塗翡不為所動,隻淡聲道:“鬆手。”
    池步湘鬆開手,緊繃的心重新跳動。
    塗翡不是毫無意識,但這種強烈的攻擊欲望她無法控製。
    思及此,她有些疲憊,站起身,也沒回頭,就這麽倒退著走了幾步,退到雪堆旁的長椅跟前,坐下。
    看著滿地呻吟的傷患,她挑眉:“還不走?”
    她下的手她知道,她隻是想把這些人都放倒,讓他們失去反抗能力,而這些人倒得又快……
    除了被她扣頭的那位可能有腦震蕩,其餘的都是皮肉傷,頂多疼上一個來月。
    最狠的那下肘擊也偏了,不然怕是要出事。
    也幸虧她手上沒帶什麽殺傷性武器。
    凝滯的氣氛被打破,池步湘坐了起來,恢複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眼神挑釁不屑。
    痞裏痞氣的氣質掩蓋了那副好容顏,甚至讓他身上多了種矛盾的攻擊感。
    他摸了摸眼角的傷痕,嘶了一聲:“怎麽,需要我去公安局幫你們報案?
    正好你們也解釋解釋,本該留校反省的人是怎麽溜出來毆打無辜群眾的。”
    學生們麵麵相覷,看了一眼塗翡,心尖一顫,沒等秦碩發話,互相攙扶著跑了。
    秦碩咬牙暗罵一聲,走向暈過去的徐強,發現人還活著,鬆了口氣。
    他半拖半抱著將人拉出去好遠,走到安全範圍,這才回過頭看池步湘:“要是人出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沒敢看塗翡,就怕惹毛這個煞星。
    池步湘聽多了這種威脅,不太在意。
    學校之前也不是沒死過人,大型武鬥致死的、自殺的,死了快十個了,也沒見誰受到懲罰。
    何況人還沒死。
    反正一切都是革命鬥爭。
    他倒是很在意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人,他道了一聲謝,將地上的包裹提到她身邊。
    看塗翡沒有理會他的意思,他也走了。
    隻是他走得不快,回頭看了塗翡好幾次。
    是個很奇怪的女人。
    但這年頭,最好的道謝就是萍水相逢。
    塗翡在長椅上呆坐了會,起身的時候路燈已經亮了。她整理好了情緒,看著淩亂一片的小公園,認命一般把長椅搬回了原本的位置,懨懨地用鞋側將路中間的雪塊掃到雪堆裏。
    看著明顯被破壞過的雪堆,她皺了會眉,到底沒忍住,帶上新發給她的棉手套,蹲下身,借著黃色燈光,將雪堆拍成了一個標準的小山。
    等塗翡回到家的時候,塗希芳沒從她身上看到一點異常。
    .
    江城大學是省裏第一所綜合性大學,落座於北疆區鎮北公社,也是造反派中激進派的根據地。
    一開始激進派才是主流,他們以強烈、激進、打倒一切的氣勢,將矛頭對準教育界、政界、幹部階層。
    但因有太大的破壞性,其內部不斷分裂,持反對的聲音漸多,在其他派係的不斷抗爭中,整個激進派隻留下了江城大學這一處根據地,其他派係都被驅逐出了校園。
    但從今年起,為了平息這場造反派奪權的動亂,軍隊參與了管理。
    所有造反派回歸學生的身份。除了少數加入革命組織內的學生,其他人返校隻允許在本校鬧革命。
    所以,江大雖是激進派根據地,但也難免被回校的保守派製衡。
    秦碩隻是激進派一個小頭目,在禁閉期間出去不算事,但偷溜出去,還留下鼻青臉腫的證據就是大事了!
    可以違規,但不能給組織添麻煩,那叫沒事找事!
    上有學長學姐坐鎮,旁有保守派虎視眈眈……
    他在報警報複之間反複權衡,最後選擇了抱歉。
    首先,對滿身青紫的同伴們抱以最誠摯的歉意!
    然後,對傷得最重的徐強同誌抱以最誠摯的祝福!
    校醫院不能去,秦碩幾乎把所有人身上的錢都搜刮了出來,帶著疑似腦震蕩的徐強去了第一人民醫院。
    其餘的學生也沒敢回學校,一個個鼻青臉腫的躲回了某個學生家。
    慘烈,很慘烈。
    就是不知道是塗翡的拳頭傷害大,還是池步湘那個專門捅人眼睛和襠部的流氓傷害大。
    反正全身疼。
    蛋也疼。
    作為武鬥的另一方,池步湘也不會自找麻煩。
    這群學生隻會往身上打,他又穿得厚。而能砸透棉襖的塗翡,拳頭又沒真落在他身上。
    他不疼。
    哪兒都不疼。
    他趁亂退學把戶口遷回,就是為了避開紛爭。要是為了整治他們,重新暴露在那群學生眼前,那是得不償失,小不忍而亂大謀。
    而且,就算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那個下死手的瘋女人。
    作為唯一有報警立場的塗警官,因為攻擊過度,也不可能回警局打報告。
    於是,都是不完美受害人的三方,三緘其口,這事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塗翡沒有一定要將人送警局的想法,或者說她還不太適應公安的身份和這個社會的亂象。
    她在軍隊呆了六年,紀律、戰爭、訓練、競爭……突然跳出了軍隊的規則,麵對這個處處革命的環境,她有些不清楚怎麽做才正確。
    上前阻止學生們武鬥,隻是因為一名軍人該有的責任感。
    說得自私些,施暴的年輕人被送回警局也不會有什麽懲罰,反倒是她這個還沒上任的準公安,若是暴露出她精神有問題,別說她是否能就職,就是放她出來的軍區領導和醫生也得吃掛落。
    沒錯,她精神出了問題。
    這也是她現在隻能從事文職工作的原因。
    她在越南戰場最後參加的是敢死隊的任務,她以為她會死。
    但最後,有三人活了下來,她是其中一個。
    因為傷勢過重,她被送回了國,命救回來了,但自那之後精神就出了問題。
    她常常做夢,夢見屍橫遍野、斷臂殘骸;夢見草木荒涼、戰友一個個離去;夢見她殺死的敵人,他們目不轉睛沉默地看著她;夢見部隊駐紮,她去戰地醫院幫忙,卻怎麽都無法為戰友止血……
    有時候,也會夢見敢死隊出發前那晚,戰友們在卡車昏暗的光線裏笑著,聊著天,似乎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參加一場宴會。
    隻有她,她努力想聽清他們再說什麽,卻什麽都聽不見。
    轉眼他們消失無蹤,隻剩下她自己。
    淪陷夢中,或從夢中驚醒。
    除此之外,對她有威脅的任何行為,都會引起她失智般的反擊。
    某些場麵就像是開關一樣,一旦發生,就會挑動她敏感脆弱的神經,讓她開啟無限防禦的模式。
    她甚至知道,那不是敵人,但卻克製不了自己的攻擊。
    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她的意誌不夠強悍,她的信仰不夠堅定。明明她在為祖國戰鬥、為人民戰鬥,明明她不怕死、她不怕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