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為革命打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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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梁玉秋的堅持下,逛完商場飽餐一頓後,倆人將東西送回家,到底來了雙泉洗浴中心。
    雙泉洗浴離鎮北公社不遠,開在一座雄偉漂亮的蘇式建築中,是江城最有名的洗浴中心之一。
    洗澡對於東北人民來說是個大事,因為寒冬,人們沒有條件在家裏洗澡。每每逢年過節,澡堂洗澡都得排長隊。
    有的廠子會自建澡堂,沒有澡堂的單位就發洗澡票,工資條裏有一項洗理費,專門給工人洗澡理發燙發。
    三角框就有一家澡堂,不過那家和雙泉比,簡直就是老破小。
    進了堪稱豪華的大堂,梁玉秋交了兩張票和錢,一人三毛。
    倆人被指示著坐上了電梯。
    塗翡一上電梯就攬住了梁玉秋脖子,將她的腦袋夾到自己唇邊,對著她耳語:“這地兒有點過分了啊,你就不怕別人抓你把柄?”
    在公社工作,哪怕是婦女主任也是危險的,盯著這些幹部的眼睛有無數雙!
    梁玉秋瞄了眼凳子上的電梯員,發現她沒關注她倆,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小聲說: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一切為了革命!為了讓你這顆螺絲釘重新運轉,那不得修理保養?我這是為革命打基礎!”
    合著這麽敢,是打的她這張破旗……
    一樓是男士洗浴,都是公共池浴,分為冷水池、熱水池,單人小池。
    女士洗浴在二樓,可以選單人盆浴或淋浴。
    梁玉秋選擇了盆浴,因為盆浴是雙人間,裏麵還有一個衝洗用的淋浴。
    倆人領了兩塊指甲蓋大小的方形肥皂,等服務員給浴缸放水。雙泉不愧是雙泉,服務員先用開水給浴缸燙洗一遍,再打開銅製的水龍頭放水,蒸騰的熱水流入浴缸,水汽漸漸氤氳。
    雙泉洗浴出名,就是因為它的現代化,通電梯,上下水完備,工作人員100多人。
    塗翡打量著這個房間,這屋的瓷磚屋頂光亮如新,不見泛黃的裂紋;兩張盆浴靠著的牆壁上貼著彩色的玻璃花牆。
    等放好水,服務員也走了。
    塗翡抿抿唇,遲疑片刻,不在扭捏,把衣物都脫了。
    露出一身的斑駁。
    與梁玉秋那一身白白淨淨的軟肉相比,襯得她這幅身體更加醜陋了。
    梁玉秋這次沒有哭,她隻是喉結微動,把所有哽咽都吞下去,然後張揚地說:“我就說你得養,看你那弱不禁風的弱雞樣,趕緊把你那一身腱子肉給我養回來!”
    塗翡黑得不均勻,常年被衣物遮擋的地方都不黑。
    但除此之外,修長的四肢和後背都黑得深深淺淺,跟斑點狗一樣。亂七八糟的傷痕縱橫,有的剛剛脫了血痂,長出粉色的嫩肉。
    塗翡站在鏡子前,看著裏麵的自己,勾了下唇:“會的。”
    倆人不磨蹭,泡進浴缸,在熱水中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舒服得讓人想睡覺。
    倆人沒聊其他朋友,就躺在浴缸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
    突然梁玉秋想起了什麽,問道:“我記得你小時候說想找個在洗浴中心工作的人結婚?”
    塗翡還真記得這事:“是,但後來想想為了天天洗澡把自己賣了,有點虧。”
    她小時候愛幹淨,但洗澡票一個月才兩張,她家的都給她用了。他們那片有個人家,自從找了一個在浴池燒煤的女婿,一大家子人就再沒花過洗澡錢。
    梁玉秋撲騰了一下水,歡快地說道:“要不打聽打聽,給你介紹個浴池工作的革命伴侶?”
    塗翡沒接話。
    梁玉秋依舊歡快地撲騰水,隻當塗翡害羞。
    塗翡突然起身,趴在浴缸邊緣,目光如炬地盯著梁玉秋:“你結婚了。”
    語氣相當肯定。
    梁玉秋動作一僵,水花聲瞬間消匿:“你怎麽知道?”
    塗翡笑著補充:“結婚不久,對象是個軍人,退伍軍人。”
    梁玉秋臉色漲紅,眼睛心虛地瞟了瞟,將臉侵入水中,隻留下嘴巴在水麵吐泡泡。
    “這人有什麽問題?不然你反應”
    “停!”再猜老底都被扒出來了!
    梁玉秋坐起來,她撓撓頭:“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行吧。”看梁玉秋消停了,塗翡也不再琢磨她結婚對象的事,心滿意足地泡大澡。
    也不是她明察秋毫,是早晨梁玉秋自己說‘你們當兵的都一個樣’的。
    那時候她就覺得不對了,除了她這個發小,梁玉秋哪兒還有途徑認識退伍軍人?
    她就說這一天下來,這冤家說的話不太對勁,細琢磨一下,合著裏麵是多個人。
    最重要的是,一般催婚的人,都是結了婚的。
    她這婚肯定剛結沒多久,老塗都不知道。
    好半天,梁玉秋才緩過神:“你這進派出所還真是進對了。”
    塗翡已經快睡著了:“是啊……誰說不是呢。”
    .
    等搓洗完成,梁玉秋又拉著塗翡來了理發店。
    梁玉秋舍不得剪了長發,哪怕不能搞資產階級或舊世界的‘怪式發樣’,隻能編麻花辮,她也不想剪短發,她自己隻吹幹,然後笑眯眯地讓理發師給塗翡的頭發好好修修。
    塗翡沒留長發,熱、長虱子、不方便;當時被炸傷,她腦後的頭發還讓醫生給剃了點,現在長長了,確實跟狗啃似的。
    理發師一把剃刀,刷刷刷,嫻熟地落下一撮撮枯黃的頭發。
    修理完成,枯草一樣的頭發重新煥發出了星點生機。
    梁玉秋看著成品,嘖嘖了兩聲:“不錯不錯,很飄逸,挺好看!”
    有點像婦聯宣傳畫上那個短發飄揚英姿颯爽的女拖拉機手。
    塗翡本來五官就偏英氣,哪怕瘦脫相之後,五官也是好看的,就是有些過分犀利。
    這種沒過耳的短發配她的氣質更為和諧,雖然有點不像姑娘了,但也不像之前那般鋒利尖銳得有壓迫感。
    要是她再長點肉,能俊哭小姑娘。
    塗翡還是得承認,梁女士的審美是比她好。
    .
    白天過得舒暢,洗過澡後整個人都鬆快輕盈了。
    但晚上塗翡還是被細微的聲音吵醒了,是鄰居進出關門的聲音。
    她有些睡不著,幹脆起來給戰友們寫信。今天下午從洗浴中心出來,她和梁玉秋又去了副食品商店,買了不少東西。
    晚上回來她就一份份的分裝好了。至於紅腸,那點東西可太少了,一人一口都不夠分的,她送的東西都實惠量大。
    有孩子的戰友,就給添點糖果,也算補充營養。
    塗翡也不開電燈,隻拿過炕桌擺上,點上汽燈,找出信紙信封,披著件衣服盤坐在桌前寫信。
    她的電話本上記了戰友們的聯係電話和地址,但她還沒打電話確認過。
    她並不知道能寄出去幾封信,但她每一封都寫得很認真。鋼筆在信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奏出舒緩的曲子。
    再睡下,她睡得很好。
    .
    和塗翡保持聯係的戰友不多。
    在戰場上遇到的女兵極少,大多數女兵都在戰地醫院服役。
    和她一樣的偵察女兵,她能保持聯係的隻有一位。而和男兵相處,除了有過命交情的,她和他們都有些距離。
    結果就是這為數不多的戰友,第二天打電話確認地址的時候,能聯係上的隻剩下了五六個了。
    各種各樣的原因。
    塗翡感受到了來自當前局勢的壓迫感。那是一種見多了生死,培養出來的關於生存的直覺。
    想了想,她把多出來的特產分出來一半,打算寄給兩位軍嫂。
    沒去境外戰場前,她就是偵察大隊的中隊長了。她任職期間,隊裏犧牲了兩名戰士,一個小隊長,一個士官。
    她本來隻打算給兩位軍嫂寄些錢的,缺什麽她們自己買,也省得她們回禮。
    剩下的都存進了下屋。
    下屋就是在院子裏搭建起來的庫房,除了擋風和室外沒什麽區別,離開化還得有兩個月呢,都壞不了。
    下午,梁玉秋又來找塗翡,給她量了尺寸。
    但談及梁師傅結婚對象時,被她支支吾吾了過去。
    塗翡越發好奇,怎麽,她的革命伴侶就這麽見不得人?
    結果兩句調侃,換來梁玉秋兩巴掌。
    倆人貓在西屋,將門一關,塗翡才問起其他的朋友。
    “李金玲前年嫁去了南江區,你也知道她家的情況,她一直都很少回來。在一個城市,見不了麵,也不好寫信,聯係越來越少了。”
    李家是塗翡家旁邊後搬來的鄰居,李金玲是李家唯一的女孩,年齡和塗翡差不多,很自然就融入了塗翡的好友圈。
    李家有些重男輕女,雖不至於磋磨,但也不重視她。
    李金玲和弟弟同級,後來家裏以她學習不好為由,沒供她上高中。
    自那之後她就和家裏關係就不樂觀了。
    塗翡跟人交往本就有些冷淡,除了梁玉秋這個冤家,她對其他人的來去都接受良好。緣起緣滅,人聚人散,是最平常的事情。
    現在似乎因為見過了太多的死亡,對人,她更是有種近乎冷漠的麻木。
    她理解那些情感,但她也隻能理解。她已經感受不到朋友們從生命中淡去的惆悵了。
    梁玉秋歎了口氣,又談及另一個朋友,低聲道:“周一鵬他爸被下放改造。他跟著去了林場……被看得很嚴,不允許和外界交流。我也不敢聯係他,隻能從公社那邊打聽打聽……他在林場做伐木的活兒。”
    在他們這些年紀差不多,玩得來的軸承廠孩子們中,周一鵬是年紀最小的,他們總是把他當成弟弟照顧。
    結果最被嬌慣的小弟弟去了林場。
    塗翡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去哪個林場了?”
    “倫縣,八一林場。”
    接著梁玉秋又說了幾人,結婚的結婚,工作的工作,還有下鄉支援的。這些人和塗翡關係就遠了些,她去當兵後就不怎麽聯係了。
    問了一大圈,塗翡隻打算給李金玲去個電話。周一鵬那,她現在無能為力,隻能等以後有機會照顧一下。
    至於別人,都在這一片住著,說不準哪天就遇到了。
    三天假期塗翡還真沒一天白費,事情都辦利索了。
    睡之前,她對新工作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