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61章 嫌疑圈

字數:5792   加入書籤

A+A-


    會議室的門在陳支隊身後無聲合攏,沉重的實木材質將外界的喧囂與光亮徹底隔絕,仿佛一道界限,劃分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百葉窗早已嚴嚴實實地放下,隻留頭頂一排冷白色的LED燈管,發出低沉的嗡鳴,將三人圍坐的橢圓形會議桌照得如同手術台般慘白而肅殺。空氣裏漂浮著細小的灰塵,在光柱中無聲地翻滾、碰撞,像無數懸而未決的謎題,在有限的空間內徒勞地尋找答案。陸辰甚至能聽到自己脈搏在耳膜上敲擊的聲音,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在提醒他此刻處境的不同尋常。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如此級別的內部調查會議,而調查的對象,可能是朝夕相處、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事。這種認知讓他喉頭發緊,掌心滲出細密的冷汗
    。
    網安負責人李工是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人,鬢角已有些泛白,仿佛凝結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熬出的風霜。他戴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得像能穿透層層代碼,直抵數據掩蓋的真相。他麵前攤開一台經過特殊加密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在他毫無表情、如同磐石般堅毅的臉上。他沒有一句寒暄,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部分,聲音平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如同最精密的機器在朗讀分析報告:“根據對內部係統,特別是圍繞陸辰同誌行動軌跡相關數據庫的IP訪問記錄、權限等級和登錄時間進行交叉比對和異常模型分析,”他略微停頓,似乎在確認數據的最終準確性,“我們初步篩選出三個在時間點和行為邏輯上存在較高可疑度的對象。”
    陳支隊雙臂環抱,高大的身軀靠在椅背上,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雄獅。他下頜線繃得很緊,顯示出他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隻是微微頷首,示意李工繼續。陸辰則不自覺地將呼吸放得更輕,更緩,生怕一點點雜音都會幹擾到這至關重要的信息,錯過任何一個可能決定生死存亡的字眼。
    “第一名嫌疑人,技術隊的小王,王明軒。”李工幹瘦但穩定的手指敲擊鍵盤,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投影幕布上應聲出現一個年輕男子的檔案照片和複雜的訪問日誌截圖,數據流如同蛛網般密布。“他擁有核心數據庫的高級運維權限,這是接觸並泄露關鍵信息的必要條件。”李工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其可疑點在於,根據精確到毫秒的日誌記錄,在陸辰同誌‘黑蛇’行動遭遇伏擊前十二小時,以及上次安全屋信息疑似泄露前八小時,他都有過非工作時間的登錄記錄。登錄IP雖為內部地址,但MAC地址經過嚴格校驗,確認為他常用的辦公終端。”李工說到這裏,習慣性地推了下眼鏡,鏡片反射出屏幕的冷光,“更重要的是,外圍摸排反饋回一條關鍵信息:王明軒近期個人財務狀況有異常變動,名下信用卡在過去三個月內償還了一筆約二十萬的大額債務,資金來源至今不明。”
    “小王?”陳支隊眉頭緊緊皺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心,“他家裏條件很一般,是農村考出來的孩子,平時表現挺踏實一個小夥子,技術也好。有沒有可能是正常投資獲利?或者家裏突然有了支持?”陳支隊試圖尋找一切合理的可能性,這既是職責所在,也夾雜著不願相信戰友變質的情感掙紮
    。
    “所有可能性都在同步核查,”李工的回答依舊像機器一樣客觀嚴謹,“但目前,他本人無法對這筆資金的來源給出清晰且可驗證的解釋,隻含糊其辭地說是朋友借款,但拒絕提供任何借款人的具體信息。這是我們需要重點關注的第一個疑點。”
    陸辰凝視著屏幕上小王那張還帶著幾分學生氣、笑容略顯靦腆的照片,心裏像墜了塊石頭,不斷下沉。他清晰地記得,就在上個月,自己追查一個加密線索陷入僵局時,是小王主動加班到深夜,用他精湛的技術破解了難題,那時他眼裏滿是專注和熱情。那樣真誠的幫助,難道都是精心設計的表演嗎?這個念頭讓陸辰感到一陣寒意,比麵對持槍歹徒時更加刺骨
    。
    “第二名嫌疑人,檔案室的老張,張建國。”李工敲擊鍵盤,屏幕切換,一位麵容和善、頭發已花白的老民警的照片出現在眾人眼前,照片上的他穿著整齊的警服,笑容溫和。“張建國同誌是老資格的檔案管理員,資曆深,權限極高,幾乎可以訪問所有加密等級為‘秘密’以下的陳年卷宗。這些卷宗中,有部分內容可能間接關聯到當前幾條主線案件的背景信息和人員脈絡。”李工繼續分析,他的可疑之處在於近期出現的行為模式異常:“首先,確認到他兒子經營的餐館於半年前因經營不善倒閉,欠下了不少債務,我們監控到近期有債主上門催討的明確記錄,證明其家庭正麵臨巨大的經濟壓力;其次,雖然他的大部分登錄記錄都發生在工作時間內,但在幾個與信息泄露高度關聯的關鍵時間點前後,他集中調閱了大量與當前其手頭整理的檔案工作完全無關的陳舊案件卷宗,且訪問路徑異常複雜,存在明顯的、刻意繞開常規係統檢索路徑的痕跡,其行為模式顯示,他像是在……有目的地係統性尋找什麽,或者意圖掩蓋其真實檢索目標。”
    “老張……”陳支隊深深地歎了口氣,手指用力揉著緊鎖的眉心,臉上寫滿了複雜的情緒,“他是局裏的老人了,差一兩年就要退休,一輩子勤勤懇懇,沒出過什麽大紕漏。兒子不爭氣,拖累了他……要說他為了錢動了歪心思,動機上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可是老張的黨性原則,他這麽多年兢兢業業的表現……我內心深處,還是願意相信他的。”陳支隊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他隨即強打精神,追問細節,“那些異常訪問,有沒有可能,隻是老同誌對電子係統不熟悉,操作不熟練導致的?”
    “從純技術角度,不能完全排除這種極小概率的操作失誤可能,”李工的語氣依舊冷靜得像一塊冰,“但根據我們的係統操作日誌分析,他輸入的檢索關鍵詞非常具體,訪問的檔案編號序列也具有明確的內在關聯性和目的性,絕非隨機點擊或誤操作所能解釋。這是第二個需要高度重視的疑點。”
    檔案室裏那種混合著舊紙張、灰塵和淡淡黴味的特殊氣味,仿佛能隔著屏幕傳來。陸辰想起每次去檔案室查資料,老張總是笑眯眯地招呼他,用那個掉了瓷的搪瓷杯給他泡上一杯濃茶,提醒他年輕人別光顧著工作,要注意身體,絮叨得像個慈祥的長輩。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看似無比真誠的慈祥麵孔背後,真的會隱藏著如此深刻的背叛嗎?陸辰感到一種情感與理智撕裂的難受
    。
    “第三名嫌疑人,隔壁經偵支隊借調來的業務骨幹,趙姐,趙雪梅。”屏幕再次切換,一個留著利落短發、眼神銳利幹練的女警照片出現。“她因專項任務借調至我支隊,因此擁有我們臨時授予的、與她任務相關的高級別數據查詢權限。”李工指出她的可疑點顯得更為微妙和隱蔽:“一是借調期間,尤其是最近一個月,她多次在非必要工作情況下,深夜獨自長時間留在辦公室,公共區域監控顯示其電腦屏幕內容多為無關緊要的常規報表或新聞頁麵,具有很強偽裝性,但我們的係統後台底層日誌捕獲到,其終端曾多次嚐試使用非標準端口進行低權限的網絡探測和掃描,行為非常隱秘;二是根據安全條例的側麵觀察記錄,她近期使用私人手機與外界聯係的頻率顯著增加,且多次使用未經報備的非加密通訊軟件進行通話,通話對象無法追蹤,身份不明。”李工說到這裏,略微加重了語氣,強調其嚴重性,“而最關鍵的一點是,在上次陸辰同誌緊急轉移備用安全屋的前夜,她的臨時借調權限恰好有一次臨時的、授權範圍界定模糊的‘係統壓力測試’更新,這個特殊的時間窗口,與我們推測的關鍵信息可能泄露的時間點高度重合。”
    “趙雪梅是經偵那邊有名的能手,辦案犀利,業務能力很強,之前合作過的幾個案子反饋都不錯。”陳支隊的聲音低沉下來,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麵,發出規律的輕響,“行為神秘……經偵的工作性質特殊,有時候確實需要一些隱蔽的外圍調查手段,她能用‘配合原單位進行某項秘密調查’來解釋嗎?”
    “她正是以此作為理由,”李工確認道,“但她拒絕透露任何具體細節,並且,其部分行為,特別是網絡探測行為,經過我們評估,已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本次借調任務合理且必要的範圍。這是第三個,也是目前最難以清晰界定、最需要謹慎判斷的疑點。”
    三個人,三條各具指向的線索,像三根冰冷堅硬針,同時刺在陸辰緊繃的神經上。小王那看似矛盾的技術權限和不明資金流,老張那沉重的家庭壓力與詭異的檔案訪問行為,趙姐那難以捉摸的神秘作派和危險的網絡探測……每個人身上都纏繞著可疑的陰影,仿佛都站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邊緣,但又都被一層看似合情合理的薄紗勉強遮蓋著,讓人難以立刻看透本質
    。
    會議室內陷入了一段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空調出風口持續送風發出的細微嗡鳴聲,反而更襯出此刻彌漫在空氣中的巨大壓抑感和不確定性。這種來自內部、來自可能曾是信任夥伴的潛在威脅,比直麵犯罪分子的刀槍更讓人心悸膽寒,因為它無聲無息,卻可能從最意想不到的背後襲來
    。
    “絕不能打草驚蛇!”陳支隊終於開口,打破了這折磨人的寂靜,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力量,在狹小的會議室裏回蕩,“無論是誰,既然能潛伏到現在還沒露出致命馬腳,必然極其謹慎、狡猾。任何一點微小的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對方徹底隱匿起來,甚至可能狗急跳牆,做出更極端的事情。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立刻定罪,而是科學劃定範圍,秘密求證,尋找鐵證!”
    他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陸辰和李工,如同實質般壓在兩人肩上:“接下來,製定詳盡的秘密監控方案。李工,你負責主導,重點監控這三人的所有網絡行為,包括但不限於內部係統每一次的訪問記錄、外部網絡流量的異常分析、所有非標準端口的通信嚐試,我要知道你他們每一次敲擊鍵盤留下的軌跡,但前提是必須絕對隱蔽,不能觸發任何安全警報,不能引起他們絲毫警覺。我授權你使用最高級別的鏡像和蜜罐技術,必要時可以動用儲備的‘幻影’監控協議。”
    “明白,‘幻影’協議可以確保所有監控數據流經多重偽裝的中間節點,他們自身絕不會察覺。”李工沉穩地點頭,眼神中透露出對技術手段的絕對自信。
    “陸辰,”陳支隊將目光轉向他,眼神凝重,“你配合李工,主要負責線下行為的側麵觀察和印證。記住,核心是‘觀察’,是借助日常接觸自然獲取信息,不是主動的‘跟蹤’,更不是‘審訊’。要注意他們日常工作中的言行舉止、不經意間的情緒流露、與他人的社交接觸中有無異常之處,但絕不能引起對方的任何警覺!你的安全,是當前第一位的要務!現在有人處心積慮地想要你的命,這個內鬼很可能就潛伏在我們身邊,隨時可能再次發難。”陳支隊的話像一柄重錘,一次次敲在陸辰的心上,強調著局勢的嚴峻性,“這個專項監控小組的存在,隻有我們三人知情。所有情報,無論巨細,必須直接向我單線匯報,不得通過任何其他常規渠道傳遞,確保信息閉環。”
    “是!陳支!保證完成任務!”陸辰猛地挺直脊背,感到肩上的擔子前所未有地沉重,那重量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僅要麵對外部凶殘狡詐的敵人,還要在這內部悄然布下的疑雲密網中小心穿行,每一步都可能踏錯,每一步都可能萬劫不複。
    接下來的半小時,會議進入了更具體、更細致的方案討論階段。三人詳細推演了監控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設定了應急預案,確定了信息傳遞的加密方式和死信箱位置。當陳支隊最終宣布散會時,陸辰才猛然驚覺,自己貼身的內衣早已被冰冷的冷汗浸透,緊緊黏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寒意。
    他獨自一人走出令人窒息的會議室,身後的門緩緩關上,再次將秘密封鎖其中。走廊裏空曠而安靜,隻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裏孤獨地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夕陽的光線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shejin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影,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心頭的沉重寒意。他下意識地、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警惕目光,環顧著這個他曾經熟悉無比的環境。那些原本朝夕相處、看似平常的同事麵孔,此刻在他的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層模糊的、令人不安的陰影。技術隊辦公室裏傳來小王快速敲擊鍵盤發出的清脆嗒嗒聲,檔案室方向隱約傳來老張那熟悉的、略帶沙啞的咳嗽聲,甚至走廊拐角處經偵支隊辦公室裏傳來的、聽不清內容的談話聲……每一個曾經尋常的細微動靜,此刻在他高度敏感的神經解讀下,都像是潛在的威脅信號,都在無聲地拷問著他的信任底線。
    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那個想要他命的內鬼。 這種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的巨大壓力,如同具有實質的、粘稠的蛛網,從四麵八方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幾乎要讓他窒息。在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他不知道該去相信誰,甚至對自己的判斷力都產生了深深的動搖。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這令人窒息的嫌疑圈中,保持絕對的冷靜和警惕,找出那條隱藏最深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