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行動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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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希年輕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眼底下泛著淡淡的青黑,顯然是熬夜照顧那隻生病的小豬“小榆”留下的痕跡。
    那麽善良的孩子,於真真心中那點屬於“姐姐”的責任感,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迅速占據了上風。
    “淩希,”她喚住他,聲音放得比平時更柔和些,“你去好好吃頓飯,然後抓緊時間回屋休息一下。我們……晚點再出門。”
    她刻意模糊了“出門”的目的,觀察著他的反應。
    淩希停下腳步,似乎有片刻的猶豫,最後還是乖巧地點頭。
    他什麽也沒多問,隻應了聲“好”,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於真真看著他那略顯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心裏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利用這樣一個少年的單純和信任,或許並不光彩,甚至有些卑劣。但另一個更響亮的聲音在腦海中反駁:若那廠子裏真藏著什麽見不得光的、危險至極的勾當,將他這樣善良的人一直蒙在鼓裏,豈不是將他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她必須讓他親眼看見,親手觸碰那些隱藏在平靜表象下的暗流。
    時間在等待中緩緩流逝。晚上九點多,夜色已濃得化不開,於真真和換好長袖衣褲的淩希在院子裏昏暗的燈光下會合,兩人默契地沒有多言,隻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一前一後,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朝著客棧大門走去。
    路過前麵大堂時,隻見伍澤正與一個陌生男子站在櫃台旁低聲閑聊。那男子看著三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精壯個子卻不高,但骨架寬闊,顯得很紮實。皮膚是常年戶外勞作後沉澱下的健康小麥色,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結實有力、線條分明的小臂。他的褲腳沾著新鮮的草屑和泥點,腳下穿著一雙半舊的黑色雨鞋,鞋幫上還帶著未幹的泥濘,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剛從田間地頭歸來的、樸素的泥土氣息。
    到村裏一周了,於真真還是頭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個符合她想象中“村民”形象的人。他站在那裏,姿態放鬆自然,與伍澤交談時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卻莫名給人一種沉穩可靠、值得信賴的感覺。
    然而,更吸引於真真目光的,是櫃台上那隻精致的綠色竹編籃子。裏麵滿滿當當地堆著紅豔豔的荔枝,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飽滿的紅色果實簇擁在翠綠的竹編籃和挺拔油亮的荔枝葉間,色彩鮮明奪目。
    於真真記起初來村子時,在那些泛黃的宣傳資料上看到過介紹,附近山地有種早熟的荔枝品種,名字起得極富詩意,叫“三月紅”,資料上說五月上旬正是其果葉最佳觀賞與品味期。隻是她這些日子在村裏轉悠,目光所及皆是麥田與普通屋舍,並未親眼見到成片的荔枝林,此刻見到這實實在在的果實,倒有幾分意外之喜。
    伍澤和那陌生男子見到於真真和淩希一同出來,而且是在這個時間點,臉上都極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雖然瞬間便恢複了常態,但於真真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伍澤率先笑著招呼,打破了那瞬間的凝滯:“於小姐,淩希,這麽晚還出去?來,嚐嚐剛摘的‘三月紅’,林敘剛送來的,味道正當時。”
    他說著,目光自然地在於真真和淩希之間掃了一下。
    於真真本質上是個愛吃水果的人,看到那水靈靈、紅豔豔的荔枝,腳步下意識就慢了下來,喉間不自覺地輕輕滾動了一下。
    但她和淩希還有至關重要的“正事”要辦,臉上便不由自主地顯出一絲掙紮和猶豫。
    伍澤是何等通透的人,見於真真這般模樣,便了然一笑,不再多問,順手從籃子裏拿起一串最大最紅的,荔枝梗上還帶著翠綠的葉子,熱情地遞了過來:“拿著路上吃,剛摘下來的,還帶著涼氣,新鮮得很。”
    於真真那點猶豫被眼前的甜蜜誘惑衝散,她接過那串沉甸甸的荔枝,她由衷地道謝:“謝謝!”
    那位被稱作“林敘”的男子也朝她和淩希友善地點了點頭。
    於真真再次道謝,將那串珍貴的荔枝小心地捧在手裏,像是捧著一小團溫暖的火焰,和淩希一起快步走出了客棧大門。身後溫暖的燈光與模糊的笑語被厚重木門隔絕,清涼而略帶潮濕的夜風立刻迎麵撲來,讓她精神一振。
    兩人沿著村中唯一那條通往北邊的、昏暗崎嶇的小路,默然前行。四周是純粹的靜謐,隻有不知名的蟲兒在草葉間不知疲倦地叫著,以及他們自己輕一腳重一腳的腳步聲,敲打著夜的寂靜。
    於真真掰下一顆最為飽滿豐腴的荔枝,指甲輕輕掐開那粗糙紅豔的果殼,細微的破裂聲響過,吹彈可破的果肉便露了出來,甘甜的汁水瞬間沁濕了她的指尖。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那冰涼的果肉塞進嘴裏,牙齒輕合,清甜冰冽的滋味立刻在舌尖轟然炸開,完美地驅散了夜行帶來的一絲緊張。
    “喏,你也吃。”她又利落地掰下幾顆,遞給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淩希。
    淩希接過,默默地剝開,安靜地吃著。微微的月光勾勒出他側臉柔和的線條,他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眼神有些飄忽,顯得有些出神。
    “怎麽了?”於真真咽下口中的甜蜜,低聲問道。
    “沒什麽,”淩希輕輕搖頭,聲音很輕,幾乎要融進夜色裏,“隻是覺得……這荔枝,真甜。”
    於真真笑了笑,沒有再接話。甜美的果實與前方未知的、可能潛藏著危險的黑暗交織在一起,讓這個尋常的夜晚,陡然增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詭異的張力。
    眼看快要到達廠子附近,而那片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茂密幽深的小樹林就在眼前,於真真立刻收斂了臉上殘餘的笑意,整個人的氣質變得警惕而專注。
    她拉了一下淩希的衣袖,用幾乎隻有氣音的音量低聲道:“跟我來,小心點。”
    淩希依舊很配合,也不多問,隻是點了點頭。兩人身形一閃,迅速而靈巧地隱沒在了樹林濃重的陰影裏。林木特有的清新氣息混雜著泥土的腥味和腐爛葉子的味道,卻也很好的將兩人隱藏在裏麵。
    有時還會有流浪的小狗突然出沒,細碎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裏被放大,出現麵前太突然,於真真被嚇到時又不敢發出聲響,每當這時淩希第一時間安撫於真真是流浪狗,同時將流浪狗抱住在他們反回客棧之後將流浪狗收好,第二天白天會送到村裏養小動物的地方。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類似的場景在不斷重複中悄然推進。
    於真真自己都未曾察覺,她竟能展現出如此驚人的執著和……近乎本能的行動力。她憑借著那份日益精細的手繪地圖,以及淩希對本地地形、小徑的了如指掌,竟然真的逐步摸清了廠子入口處保安巡邏交接的大致時間規律和人員配置。
    她發覺自己竟然有做偵探的能力,帶著淩希這個臨時的“助手”,潛伏在廠區外圍的樹林、雜草叢生的土坡,甚至是一處早已無人居住、窗欞破敗的廢棄民房後。回去後她會在小本子上記錄下她觀察到的一切可疑細節——保安的數量、換崗時間、車輛進出頻率……
    同時,這幾天於真真也在暗地裏仔細觀察著淩希的舉動。兩人在共同的“潛伏”行動中,她言語間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過程中並非一帆風順,偶有險些被巡防人員發現的情況,但總是在關鍵時刻,靠著淩希對環境的熟悉和機警的反應化險為夷。正是這種有驚無險的經曆,讓於真真對淩希的戒心慢慢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逐漸加深的、帶著些許依賴的信任。
    但是她仍然堅守著最後一道防線,並不向淩希解釋太多她的全盤計劃和最終目的,隻是讓他跟著、看著,用她的話說,“讓事實說話”。
    “你看,”她會在一個自以為安全的隱蔽角落,指著遠處在夜色中隻剩下龐大而沉默輪廓的廠區,用氣音對淩希說,語氣帶著一種發現破綻的得意,“它對外說是造紙廠,可你仔細聽,從早到晚,你什麽時候聽到過裏麵傳出大型機器該有的轟鳴聲?晚上這麽安靜,如果真有什麽大型生產線在運轉,不可能連一點低頻的噪音都沒有。這太不正常了。”
    淩希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張了張嘴,眉頭微蹙,似乎想說什麽,於真真卻立刻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示意他絕對噤聲,她的目光則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緊緊盯著遠處廠門口那點昏黃的燈光和偶爾晃動的人影。
    偶爾,在他們的觀察中,會出現一個被門口保安恭敬稱為“謝廠長”的年輕人。
    那男人看上去絕對不超過三十歲,留著幾乎是貼著頭皮的青皮寸頭,穿著一件緊身的黑色彈力T恤,清晰地勾勒出一身線條分明、賁張有力的腱子肉。
    比起廠長,更像是一位退役軍人,魁梧挺拔,警覺,每次出入時,都會掃視周圍的環境。
    “你看他那樣子,”於真真在本子上“謝廠長”三個字後麵狠狠畫了個圈,然後湊近淩希,用極低的聲音分析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畏懼,“哪家正兒八經的廠長是這副德行?這身肌肉,這眼神,看著就像下一秒就能抄起家夥跟人拚命似的。他在這裏,絕對不是為了管理生產。”
    淩希看著那個“謝廠長”,眉頭蹙得更緊了些,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似乎也在認真思考這個明顯不合常理的現象,眼神中透露出些許困惑。
    然而,最讓於真真感到脊背發涼、毛骨悚然的,還是那些總是在深更半夜、夜色最濃、人跡最罕至的時刻。
    通常是淩晨兩三點,如同幽靈般悄然駛入廠區封閉大門的巴士車。它們熄了大部分車燈,引擎聲壓抑到最低,悄無聲息地滑入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門。借著廠區邊緣偶爾掃過的探照燈光或月光,於真真多次驚恐地看到,從車上下來的,幾乎清一色是步履蹣跚、需要人攙扶、頭發花白稀疏的老人!他們穿著各異,但臉上大多帶著一種茫然的、逆來順受的疲憊,被幾個穿著統一深色製服的人員沉默而迅速地引導著,步履蹣跚地走入廠區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像是被一頭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吞噬。
    她從未見過這些老人從那個大門出來過。偶爾,也能看到零星的、看著像是誤入歧途的年輕人被帶進去,但同樣是有進無出,如同石沉大海。唯一能算作“出來”的證據,就是看到他們再次坐上那輛色調沉悶的巴士,但那時車上的人一個個都顯得異常憔悴,麵色是病態的蒼白,眼窩深陷,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不僅被榨幹了體力,連魂魄精氣都被抽走了一般。
    這些零碎的、看似無關卻又指向明確的線索,在於真真的腦海裏瘋狂地拚湊、碰撞、發酵。
    電信詐騙?非法拘禁、強迫勞動?似乎都有些相似,卻又都不完全吻合。那些數量不明的老人被集中“關押”在這樣一個隱秘的廠區,年輕人有進無出、出來時形銷骨立如同被榨取過的狀態……一個更可怕、更黑暗、更超越她日常認知的猜想,逐漸浮現在她心頭,讓她自己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難道……是買賣年輕人的活體器官?或者,是利用這些失去反抗能力、與社會聯係淡薄的老人,進行慘無人道的非法藥物或手段的人體實驗?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附骨之疽,讓她渾身發冷,不寒而栗。
    這天晚上,在結束了一次長時間的、精神高度緊張的潛伏之後,兩人悄悄返回客棧。
    於真真感覺時機差不多了,她鄭重地攤開那個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畫滿各種符號和箭頭聯係的寶貝本子,逐條向淩希分析、闡述她的“重大發現”。
    她的語氣從最初發現疑點時的冷靜,到分析謝廠長時的篤定,再到描述深夜大巴和那些憔悴人影時的驚懼,情緒層層遞進。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仿佛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抑製的細微顫抖,說出了自己推導出的、最壞也是最合理的推測:“淩希,你冷靜地想一想,綜合我們看到的這一切,這哪裏還可能是簡單的電詐或者拐賣勞工?我懷疑……他們是在進行非法的、滅絕人性的活體器官買賣!或者,是利用那些可憐的老人做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合理的解釋,能同時涵蓋所有這些詭異的跡象!”
    淩希聽得完全呆住了,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著,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猝不及防間聽到了什麽隻存在於荒誕小說裏的天方夜譚。
    他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錯愕,喉結滾動幾下,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衝口而出,想要反駁,想要解釋,但最終,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什麽聲音也沒能發出來,隻是用一種極其複雜的、混合著愕然、無奈和一絲……哭笑不得的眼神看著於真真。
    於真真看著他這副顯然是受到巨大衝擊、以至於失語的樣子,心中頓時了然,甚至湧起一股強烈的同情。這孩子,果然被這邪惡組織的表象蒙蔽得太深了!長久以來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或許已經習慣了某些不正常的現象,甚至被洗腦,以至於當血淋淋的真相被驟然揭開時,他脆弱的世界觀根本無法承受,產生了強烈的認知失調。
    她心中那股混合著憐憫、責任與堅定決心的複雜情緒更加洶湧,她伸出手,沉重地拍了拍淩希尚且單薄的肩膀,語氣沉痛而又帶著一種“我完全理解你此刻感受”的寬容:“沒關係,淩希,我知道這很殘酷,很難讓人立刻接受。你……你被他們欺騙、蒙蔽了太久,一直生活在謊言裏,一時轉不過彎來,姐姐非常理解你,不怪你。”
    淩希:“……”
    他看著她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然閃爍著灼灼光芒的、充滿了“正義使命感”和“我已經看透一切真相”信念的眼睛,感受著她話語裏那份不容置疑的“為他好”的意味,最終,把所有翻騰到了嘴邊的話,又默默地、無比艱難地、混合著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硬生生咽了回去,沉入心底。
    他低下頭,避開她灼熱的目光,仿佛一瞬間承載了某種遠超他年齡的、沉重得難以言說的重量。
    於真真將他的沉默和低落,完全解讀為了被殘酷真相震撼過後的茫然、無措與內心激烈的掙紮。她並不急於求成,知道需要給他消化和接受的時間。
    她“啪”地一聲合上本子,語氣重新變得堅定而果決,像是在製定下一步的作戰計劃:“但是,我們不能止步於猜測!光是懷疑,永遠無法撼動他們。我們必須找到更確鑿、更無法辯駁的證據!最好是影像資料。明天晚上,我們想辦法再靠近一點,看看能不能用手機拍到些什麽內部的情況,或者那些人的清晰正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