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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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討論環節結束,今昭這堂課的抬頭率開始每況愈下。但她並不死心,強扭的瓜不甜也要扭,後來通過現場搖號抽學生起來回答問題等方式,再度將學生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回到屏幕上。
    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既怕自己被抽起來回答問題,又很想看同學笑話,所以每當現場搖號,學生一個個可積極了,眼珠子賊亮,刷刷盯著屏幕上飛快跳動的名字和學號,等答案揭曉,瞬間爆發出滿堂笑聲。
    還有人趁機用手機錄下同學被抽到時的糗樣。
    兩節課很快過去,課後有學生拿著英語四級真題上來問,今昭耐心講完題,收拾東西離開。
    出教室門看了眼手機,係主任給她發消息,讓她去美術學院419找輔導員王楠拿昨天晚上的補考試卷,批改好在9月28號以前上教務係統登成績。
    昨天晚上補考,按規則,任課老師需要在考試結束後10分鍾內到考辦領取學生考卷。今昭這學期才正式上課,她不是上學期的任課老師,自然不用去領。主任現在讓她去領的是孫老師的任務,孫老師這學期休產假,她之前帶的班級也分了兩個給今昭。
    後麵附了孫老師的工號和教務係統密碼。
    今昭回複:好的主任。
    這間教室也在四樓,去美術學院419可以直接從兩棟樓之間的連廊過去。
    王楠是油畫係的輔導員,也是和她同期入職的新老師,暑假全省高校教師培訓時,她們還是同桌,兩人有互加微信。今昭路上給王楠發消息,問她在不在辦公室。
    王楠很快回複:在的昭昭,你要過來嗎?
    今昭邊走邊低頭打字:嗯嗯,我來領昨晚的補考試卷。
    王楠:在我這兒呢,我正在處理學生,你來了直接進來就行。
    幾句話的工夫就到419,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王楠的聲音從門縫裏傳出,帶著老師遇見熊孩子時特有的煩躁:“你說說你,人怎麽能闖這麽大禍?為了校慶,學校在幾處標誌性的地方安排了露天展覽,三號路上的陶瓷展前前後後準備了幾個月,壓軸的三件藏品還是院長親自去向歲宜美術館借的。你可倒好,全砸了,一件沒給人剩下。院長讓我給她個交代,你說說,我要怎麽給她交代?”
    王楠麵前站著一個女生,背影纖細,長長的卷發,低垂著頭,怯怯道歉:“對不起,老師,我錯了。”
    王楠一臉嚴肅,手指敲了兩下桌麵,還要再說什麽,今昭這時推門進去,笑著喊:“楠楠老師,我來拿試卷啦。”
    王楠見到她,臉色緩和下來,訓學生暫停。從椅子裏起身,拿過打印機上放著的一隻牛皮紙檔案袋,笑盈盈遞向她:“這裏,總共6個學生補考,有1個缺考,你看下。”
    “好嘞。”今昭接過。
    王楠順嘴問:“你今天有課?”
    “啊,早八,剛下課。”
    “那中午一起吃飯?”
    “今天不行誒,今天中午姑姑喊我吃飯,說是預約了一個月的鹿溪別院,好不容易排到。後天吧,我後天下午一二節有課,中午我來找你。”
    “行,後天一塊兒吃飯。”
    “那我先走了。”今昭說著低頭打開帆布包,將檔案袋放進去。
    王楠扭頭,準備繼續教訓麵前的女孩。
    角落黑色的皮質沙發裏,原本安靜坐著的男人起身。
    “還請轉告院長我們的歉意,另外,這次所有損壞的展品,請核算後告知我們金額,我們一定照價賠償,絕不推脫。”
    疏冷淡薄的音色落在略顯雜亂的辦公室裏,像盛夏深山裏,破曉時,竹葉尖兒上冷泠泠的露珠。
    正低頭裝試卷的今昭手指一顫。
    “咚!”
    沉沉的,什麽東西倏然墜地。
    今昭緊張地低頭去看,檔案袋還攥在手裏,無意識的用力讓指甲蓋泛出白色。
    是同辦公室的教學秘書領了打印紙回來,一包包堆起來,厚厚的一摞抱在懷裏,進門時不小心,最上麵一包掉到地上。
    “王老師,快,快過來搭把手!”
    王楠再次扔下犯錯的學生,上前去幫忙:“這麽多紙,怎麽不借個小推車?”
    “就在406領的,我想著就幾步路。”
    結果說著幾步路的同時,又掉了兩包到地上。
    咚、咚……
    今昭回身,意外又不意外,直直撞入一雙漆黑的大桃花眼。
    那是今昭至今見過最美的眼睛。上下眼瞼弧度分明,眼尾微微下垂,睫毛很長,本應是多情溫柔的眼形,眸色卻極黑,像沒化開的濃墨。再加之這雙眼睛的主人鼻梁很高,五官輪廓立體清晰,比頂流明星還要優越,更襯得他原本風流的眼睛無端透出冷泠和鋒芒。
    他站在那裏,穿著看不出品牌的襯衫長褲,身高腿長,單手插在褲兜,氣場強大到不容忽視。
    他直直看著今昭。
    今昭也看著他,睫毛輕輕顫了下。
    王楠是怎麽搭手的她沒注意,教秘是怎麽徹底垮掉的她也沒看到,總之最後那摞打印紙直接全部掉到了地上。
    劈裏啪啦,兵荒馬亂。
    *
    打印紙打翻了地上堆的彩墨,蒼白的紙張被染得濃墨重彩。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今昭已經在幫忙收拾了。
    這裏不是她的辦公室,自然不用她真的收拾,她不過是幫忙把沒被染色的打印紙搬到一旁放好。
    教秘收拾了打翻的墨盒,白色地磚上的印記她處理不好,拿起手機在大群裏呼喚後勤人員。
    王楠繼續處理麵前的學生。
    今昭低頭整理打印紙,盡量忽視身後那疏冷強大的氣場,即使她從很早以前就知道,根本沒有人能忽視孟言溪的氣場。
    萌新總是充滿了熱情,比如今昭,熱情洋溢地試圖和學生雙向奔赴;也比如王楠,虔誠遵守規則,對犯錯的學生公正處理,絕不姑息。
    “除了賠償,還有在學校養寵物的問題。根據《學生宿舍管理條例》,學生禁止在宿舍養寵物,否則記過處分。”
    今昭和正在等後勤人員過來的教秘齊齊看向王楠。
    對學生而言,處分是天大的事,是要進檔案的。其實宿舍條例雖然明令禁止養寵物,但私下裏總少不了學生偷養,養隻貓、養隻倉鼠、養隻兔子……隻要室友沒意見,輔導員也不會管,就算發現了,也大多睜隻眼閉隻眼,讓學生把寵物送走就是,不會真的因此給學生記過進檔案。
    王楠此舉,今昭和教秘都覺得有些嚴格了。
    女生一聽要處分,也慌了,手忙腳亂解釋:“那隻貓不是我養的,它是流浪貓,我隻是買了火腿腸去喂它。可能它實在太餓了,吃完一根看到我手上的包裝袋,以為還有,就撲過來搶,我怕被它撓就跑開了,它來追我……一不小心就把附近的陶瓷展給砸了。”
    女生盈盈欲泣望著王楠,今昭這才注意到,她有一雙幾乎和孟言溪一模一樣的眼睛。同樣的大桃花眼,上下眼瞼弧度明顯,眼尾微微下垂,都是天生美豔的一雙眼。唯一不同的是眼神,孟言溪的眸色漆黑,看著風流,實則藏盡鋒芒。眼前的女孩睫毛更長,卷卷翹翹的,黑白分明的眸子裏藏不住事兒,有種清澈的呆萌感。
    今昭心頭恍然一動。
    是他妹妹,孟逐溪。
    孟逐溪都長這麽大了,還記得當年她還是個小丫頭,每次被孟言溪逼著去跳舞都會和她哥吵架,吵不贏就哇哇大哭,但並沒有任何用,最後還是會被孟言溪絕情地扔進舞蹈教室。
    孟逐溪上前一步,一雙大眼睛真誠地看著王楠:“老師您相信我,那隻貓真不是我的,我沒有在宿舍養寵物。”
    其實王楠也想過貓並不是孟逐溪養的,她還事先調查過,但孟逐溪同宿舍的何琪舉報說貓就是孟逐溪養的,說孟逐溪仗著家裏有錢有勢,無視學校規章紀律,其他兩名室友得了她的好處,也不說什麽。
    王楠不喜歡無視規則的學生,沉下臉:“我已經……”
    “是三號路那隻貓嗎?”今昭忽然出聲。
    她極力忽視掉隨著自己一開口緊追而來的那道視線,盡量讓自己心無旁騖地看著孟逐溪。
    孟逐溪驚喜地點頭:“對對對,就是三號路!”
    “有點瘦,眼睛圓圓的,毛毛軟軟的,爪子尖尖的?”
    “對對對,就是那隻貓!”孟逐溪開心起來,“老師您也見過嗎?”
    “啊,見過。”今昭眨了下眼,“它應該就是流浪太久,餓了,才會撲人,上次也差點撓到了我。”
    “就是就是!”孟逐溪猛點頭,都快喜極而泣了。
    嗚嗚嗚終於有人能還她清白了。
    王楠看向今昭:“怎麽沒聽你說過?”
    今昭衝王楠笑了笑,露出兩瓣兒白白尖尖的小虎牙,給她的美貌增添了三分俏皮:“這不是沒撓到嗎?等撓到了我會向你訴苦的。”
    誰能抵抗得了美人一笑?王楠被她笑得氣都消了,指著她笑罵:“你還是盼自己點兒好吧。”
    因為今昭作證遇見過那隻流浪貓,證明不是孟逐溪偷養的,最後孟逐溪免於記過處分,但終究是因為她,貓才會砸了展出的陶瓷,所以她還是要承擔賠償責任。
    這次的展覽是為校慶做準備,樣樣都是精品,尤其是向歲宜美術館借的那三件,不用算都知道孟逐溪得賠好大一筆錢。
    不過今昭並不為她擔心,這點錢對她哥哥而言,九牛一毛。
    *
    是九牛一毛,但孟逐溪還是忐忑得厲害。離開輔導員辦公室,兄妹倆一路沉默。孟言溪沒開口說話,孟逐溪自然更不敢說什麽,畏畏縮縮跟在他後麵,假裝自己不存在。
    她以前闖一丟丟小的禍孟言溪都要教訓她,雖然沒打過她,但那張嘴巴毒得很,她都擔心他舔下嘴唇能把自己毒死。這次忽然要他賠這麽多錢,大資本家錢是多,但人又不傻,不罵死她才怪。
    孟逐溪跟在孟言溪身後走出大樓,太陽熱烈滾燙,她也不敢打傘,就垂著腦袋。
    邁巴赫在停車場曬了一上午,開門的時候,金屬門手灼了下男人的手心。孟言溪回頭,忽然注意到身後跟著的妹妹。
    “你跟著我幹什麽?”孟言溪奇道,“不用上課?”
    還上什麽課啊……孟逐溪小心翼翼去扯她哥的衣袖,張嘴就是不要錢的道歉:“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生氣,別氣壞了身體,實在不行我跪下來,你打我一頓出出氣?”
    孟言溪若有所思看著她。
    太陽從頭頂照下來,在他優越的五官上落下細碎的光影,賞心悅目更甚博物館裏的藝術品。
    孟言溪揉了下她的腦袋:“你沒錯,不用道歉。喂小動物是好事,想喂就喂。”
    孟逐溪:“?”
    孟言溪被奪舍了?這還是她哥嗎?
    “回去上課吧。”
    今天的孟言溪好說話得不真實,孟逐溪覺得自己在做夢,迷迷瞪瞪的,殷勤替他打開車門:“哥哥,你上車。”
    孟言溪一手握住車門,叮囑:“回去記得謝謝替你說謊那老師。”
    “說謊?”孟逐溪吃驚,大桃花眼呆呆望著她哥,“你說那位美女老師她說謊,她根本就沒有見過那隻貓?”
    “不然呢?”
    “那她怎麽知道那隻貓長什麽樣?”
    孟言溪譏誚地發出一聲氣音:“哪隻貓不是眼睛圓圓的,毛毛軟軟的,爪子尖尖的?這跟你說你見過一個人,長著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巴有什麽區別?”
    孟逐溪茫然眨了眨眼,又問:“那她還說貓在三號路瘦瘦的呢。”
    “陶瓷展在三號路,砸場子的罪魁禍首當然在三號路,不然它還能是成精了隔空行凶不成?”孟言溪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妹,“至於瘦,它一隻餓得要撲人的流浪貓,它倒是想胖。”
    孟逐溪:“……”沒錯,這個說話的調調才是她哥。
    孟言溪坐上車,茶色車窗落下,他又叮囑了一遍:“記得去找人說謝謝,別忘了。”
    要說在嘴甜和討人喜歡這方麵,孟逐溪可是天賦選手,但考慮到對方是老師,她還是虛心向哥哥請教:“那我要給她帶點什麽嗎?水果?奶茶?”
    孟言溪支肘靠在車窗,半晌沒說話,驚豔的大桃花眼微垂。
    “給她帶張卡吧,我看她挺喜歡卡的。”
    孟逐溪:“?”
    *
    今昭今天就上午一二節有課,領完試卷回了趟外國語學院的辦公室,把那5份卷子改了。
    她也不想讓學生重修,客觀題主觀題分數翻來覆去地算,最後總算拚盡九牛二虎全力把那5個學生全撈到了60分。
    累。
    把成績登上係統,送審學院教秘,再將試卷重新裝進檔案袋歸檔,做完這一切已經11點15分。她跟姑姑約的12點,現在過去時間差不多。
    今昭往西門走,半路用滴滴打車,熟練地取消掉所有昂貴車型,隻留下最便宜的特惠快車,還能用個5折券,開心。
    可能因為實在太便宜,整整6分鍾才有師傅接單,彼時她已經走到了西門。
    今昭撐著一把小花傘,在梧桐樹下等車。
    西門外麵是一條水係,門口的大道看著平坦,其實是一座橋。梧桐樹在一頭,橋的另一頭,路旁停著一輛黑色的邁巴赫。
    為了他妹的麵子,每次學校叫家長,孟言溪都是親自開車過來,從不用司機。
    他坐在駕駛座上,麵無表情看著前方。午間燥熱,他身上的襯衫往下解開了兩顆扣子,袖口也挽到了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因為常年運動,體脂率低,上麵盤桓著青筋,隨意搭在方向盤上,性感得要命。
    他前方的紅綠燈紅了綠,綠了又紅,來來回回,身邊車流一次次過去。他的車停在路旁,一動不動。
    今昭玩著手機等車。
    師傅從四公裏外趕來,不知是這一路太堵、紅燈太多,還是因為價格太低,師傅不想來,她在路邊已經等了10多分鍾。
    今昭懷疑是後者,給師傅打電話。
    師傅在電話裏說自己馬上就到了,問她是不是打了把小花傘站在梧桐樹下。今昭說是。師傅說過紅綠燈就到。
    數字跳動,10、9、8……2、1,紅燈轉綠。
    路旁一直停著的邁巴赫終於發動,匯入車流。
    今昭有一點點近視,度數不高,她愛美,平時不肯戴眼鏡。將太陽傘往上撐了撐,眯著眼睛去看前方駛來的車流,試圖從車牌號尋找自己打的那輛車。
    手機響了一聲,她又低頭去看手機。
    姑姑發來一條語音,她順手點進微信。
    此時,一輛黑色轎車在她麵前停下。“哢噠”一聲,車鎖打開。
    今昭自然地拉開後座車門,坐進去的同時點開姑姑的語音條——
    “翎翎,我和你姑父臨時有點事,可能要晚十多分鍾,你到了先點菜哈。”
    今昭關上車門,黑色的轎車絲滑駛出。
    她低頭捧著手機,正準備回複,又有電話進來,今昭接起電話。
    手機裏是中年男人標誌性的大嗓門兒,帶著煩躁和一點莫名的哭笑不得:“我說同學,你到底是怎麽敢的?你上的那可是邁巴赫,一千多萬!”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今昭愣住:“哈?什麽?”
    “我說,你上錯車了!你打的是我的車,我在你後麵狂按喇叭你聽不到啊?”
    今昭回頭,果然見後麵跟著一輛黑色轎車,因為速度跟不上,短短兩句話的工夫就被甩開老遠,隻能狂按喇叭吸引她的注意。
    今昭立刻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男人。
    “你好,你——”
    剛開口,握著方向盤的男人慢條斯理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
    猝不及防,隔著薄薄的後視鏡片,今昭再次與那雙疏冷的大桃花眼四目相對。
    喉嚨刹那間被什麽東西卡住,今昭噤聲。
    手機裏,師傅的嗓門越來越大,通過聽筒傳出:“姑娘,你那車什麽情況,怎麽越開越快啊?你是不是遇見壞人了?要不要我幫你報警?”
    網約車師傅警惕又仗義,覺得事情不對,還在後麵鍥而不舍地追著邁巴赫,可惜實在心有餘力不足,眼見著就要被徹底甩掉。
    今昭回過神來,忙說:“不,不用了,是我朋友。謝謝您師傅,我這邊取消訂單,麻煩您了。”
    掛了電話,車廂裏陷入安靜。
    孟言溪隻有剛才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之後就收回目光,專注看著前方道路,沒有說話。
    今昭尷尬地捏著手機,手指因為無意識用力泛白。
    她坐在後排右方,從這個角度看去,隻能看到男人清晰利落的下頜線和挽起襯衫衣袖的右小臂。
    冷白的薄肌,線條流暢有力,握著方向盤的手掌很大,青筋從小臂延展到手背。
    車窗外,梧桐漸次往後掠去,陽光灼熱得刺眼。
    她忽然想起自己剛才說,孟言溪是她的朋友。其實他們算不上朋友,他們最多隻能算同學。
    學校讓兩個世界的人短暫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