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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倨傲輕狂,又奇異的細致周到。
那晚,孟言溪讓司機先送他回孟家。
那是今昭第一次見到有人的家是園林,風雨連廊,小橋流水,假山湖石。在那以前,她隻見過觀賞園林,作為景點。買門票進去,走到哪裏都是人,園子裏種了很多花草,可是聞不到花香,空氣裏全是陌生人身上的汗味。好看的風景前永遠都擠滿了人,還要小心不要擋了別人拍照。
她第一次知道,現在還有人可以住在園林裏。比作為景點的園林更大、更美、更精致。
她忽然意識到,或許,最值錢的是私有空間。
遠處的美人靠上有個小姑娘,看起來約莫十來歲,正趴在上麵喂魚。見孟言溪回來,開心又不開心地喊了聲:“哥!”
小姑娘清甜的聲音遠遠傳來,再次體現出私有空間的價值。畢竟隻有在幽靜的家中,聲音才能傳這麽遠,如果是在人群,會被稀釋成茫茫人海裏的一粒白噪音。
孟言溪下車,讓司機停十分鍾再送她回家。
今昭以為他還要回來,少年卻回頭對她說:“再見。”
今昭心裏一陣難言的失重感。
直到勞斯萊斯重新開出孟家,今昭才隱隱懂得了孟言溪的用心。——如果今晚那些小混混記恨跟蹤,那他們最終隻會跟蹤到孟家。
但就像他所說,讓他們來找他試試。
那是今昭第一次窺見少年倨傲輕狂之下,那顆熱血又柔軟的心。
*
附中高二6號開始上課,補課兩天。回來那天早晨,整個班都有些懨懨,大家情緒都不太佳,唯一的熱情全托付給了趕作業。教室裏試卷亂飛,好些常見的麵孔隨便逮著一張就開抄。
比如駱珩,孟言溪剛進教室,他就衝上去薅了一把卷子,結果被路景越半路截胡,直接全部搶走。
路景越還挺有禮貌:“謝謝,你不說我都忘了有作業。”
路景越就是那種典型的不愛寫作業但腦子聰明,最後成績總能過得去那種男生。這一點,他和孟言溪差別很大。
今昭以前不懂為什麽出身相同的表兄弟,在學習態度和行事風格上會大相徑庭。現在她懂了,比起路景越的父強母強,毫無後顧之憂,孟言溪更多了一份責任,他的高調並非高調,而是擔當,他需要無人能及不可替代的優秀來維護自己和妹妹的地位。
所以同是從瑞士回來,路景越直接請假,孟言溪下飛機就來學校;同是出身顯赫,路景越常常忘記寫作業,孟言溪自律到嚴苛。
司恬回頭趴在今昭桌上,看駱珩抓狂,拍著桌子笑。
最後駱珩能屈能伸,從今昭這裏借了一半,又從司恬那裏借了一半,東拚西湊,總算趕在收作業前緊巴巴地抄完了。
補課期間,大課間不用去操場做廣播體操,但同學們大多還是習慣下樓走走。
今昭和司恬去超市買水,路上遇見其他班女生,和司恬是初中同學,叫王佳佳,兩人停下來閑聊了幾句。
王佳佳問司恬:“能不能幫個忙?”
司恬問:“什麽忙?”
王佳佳:“我那兒有大概二十來張卷子和三本練習冊,能不能幫我帶回你們班上,給大家夥兒分著做?”
今昭:“!”
她以為像駱珩那樣到處薅別人作業抄的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這裏還有更離譜的——直接分給別人做!
司恬不客氣地問:“你瘋了嗎?”
“是我媽瘋了!”王佳佳煩惱得直抓頭發,“你知道的,我們家是開打印店的,在一中和二中之間,於是我媽每次印這倆學校的試卷和練習冊時都會多印一份給我做……我是什麽很賤的人嗎?撿別人的作業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恬笑得十分幸災樂禍。
今昭也好想笑,但她覺得自己不能落井下石,隻能用力憋著,默默轉開臉。
然後一眼看到從對麵走來的孟言溪。
少年身高腿長,藍白色校服下,身形清瘦卻有力。這幾天降溫,好些同學已經換上了長袖,他仍舊穿著短袖,手臂露在外麵,薄肌冷白,右手小臂上一截鮮明的青紫。
過了兩天,他受傷的地方更腫了,顏色也變得更深。
今昭目光縮了縮,心裏複雜難言的滋味。
她抬步往他走去。
孟言溪臉上的傷也還在,隻是因為在下頜,顏色又要淺些,不走到麵前看不到。他見今昭向自己走來,自然地看向她。
少年眼眸漆黑,比她高出一個頭,看她時視線順著眼尾垂下。
今昭心跳沒由來變快,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她想用理智壓下去,但她控製不住。
如果說一開始她對孟言溪的印象並不好,那麽經過那晚,這個叫孟言溪的少年就像一粒種子,幹淨漂亮,生機勃勃,在她心裏生了根。
她偷偷深吸進一口氣,仰起臉,小聲向他解釋:“你的衣服,我送去幹洗了,等洗好再給你帶來。”
少女的臉幹淨粉嫩,連臥蠶都是粉粉的顏色。風裹挾著桂花的香氣吹到兩人身上,吹動他的衣角,拂起她額前的碎發。
孟言溪低眸看著她。
“孟言溪。”
前方有人喊他,路景越和駱珩一起從教學樓上下來。
“沒事,不急。”孟言溪從今昭身邊走過。
“聊什麽呢?走,去投個籃。”
駱珩大喇喇地搭上孟言溪的背,立刻被孟言溪嫌棄地撥開。
“快上課了,投什麽籃?”
“投個三分就回來,過過癮。”駱珩臉皮厚,又搭了上去。
他一手搭著孟言溪的肩,一手搭著路景越的肩,左擁右抱兩大頂級帥哥,把他倆架著往籃球場走,一路不知紅了多少女生的眼。
駱珩大約很享受這種羨慕嫉妒恨,笑得十分欠揍,孟言溪一臉嫌棄。
隻有路景越若有所思看著今昭,從她身邊經過時,微微一笑。
這個笑看起來十分善意,但今昭對上路景越那雙通透的眼睛,不知道怎麽就福至心靈地想到駱珩那張烏鴉嘴對她名字的解釋:“昭然若揭的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昭。”
好可怕的詛咒!
*
司恬為人仗義,聽完王佳佳的抱怨,當即拉著今昭去六班,從裏麵抱出一疊試卷和練習冊。
今昭:“真要幫忙嗎?字跡也不一樣啊。”
司恬:“那也沒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今昭:“……”
倒也,沒那麽可怕。
司恬人緣很好,回到班上沒幾分鍾就分發完了,今昭也分到了五張試卷。
回到座位,正準備把試卷放進桌肚,今昭摸到裏麵有一張硬硬的信封。甜得冒泡泡的粉色,封口貼著一張愛心。
這樣的信今昭並不是第一次見,在過去兩個月裏,她已經收到過好幾封了。——不是給她的,是給孟言溪的。
孟言溪換座位了,但消息並沒有及時傳遍附中,還有女生不知道三排靠窗這個座位已經換成了今昭,於是不可避免地送錯。
之前今昭對孟言溪的印象算不上好,她並不想將女孩們的一片芳心轉交給那樣一個私生活混亂高高在上還沒有心的人,但她又做不出私自處理別人信件的事,於是便一並交給駱珩。駱珩和孟言溪關係好,他會轉交。
但是這一次,今昭覺得自己動了陰暗的心思。
她重新將信封塞進桌肚。沒有交給孟言溪,沒有交給駱珩,她扣留了下來。
因為做了背德的事,今昭一連幾天都受到了良心的譴責。
連在路上偶遇孟言溪,與他擦肩而過都變得沒有那麽開心了。桌肚裏那封信像是塊炭火,秋涼越深,那塊炭卻燒得越發滾燙,連今昭坐的位子都像是燒了火,燒得她一天天惴惴不安的。
同她一樣惴惴不安的還有季皓軒。
今昭沒有打開信看,所以她並不知道,那封信壓根不是給孟言溪的,就是給她的。是季皓軒給她的。
但她沒有偷看“別人”信件的習慣,於是她全然不知,自己在那裏默默承受著良心的譴責。
雪上加霜的是,季皓軒並不知道她沒看,還以為她其後所有的反常——突如其來的臉紅、呼吸急促和眼神閃爍全是因為看到了他的信。
他以為他們兩情相悅,這讓季皓軒心裏蠢蠢欲動。
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候,季皓軒晚上總是夢見今昭,每每醒來渾身汗涔涔的。
他早上開始給今昭帶吃的,牛奶或者酸奶,每天配不同樣的漂亮的小點心。
今昭要瘋了。
偶遇孟言溪徹底變成了一件折磨的事,每每讓她感覺自己是個惡毒女配,卑鄙低劣,偷偷扣下其他女孩的心意和禮物。
她開始躲著孟言溪,不敢從後門經過,去哪裏都從前門繞。
還有兩次,遠遠見到孟言溪迎麵走來,她扭頭就跑開了。
孟言溪:“?”
孟言溪反思了下,自己最近應該沒有做什麽令她反感的事。
他最近沒有給孟時序買安全套,沒有和其他女生傳緋聞,甚至最近都沒有收到情書。
他怎麽就惹她討厭了?
孟言溪歸結為白眼兒狼的恩將仇報。
*
附中每周日放假一天,周六晚上沒有晚自習,下午放學做完值日就可以走了。
孟言溪的衣服已經洗好,今昭裝在嶄新的紙袋裏,帶到學校。
牛奶和點心塞滿了桌肚,已經裝不下了,今昭也不敢扔,隻能拿出來放在紙袋裏。連同那個甜得冒泡泡的信封,今昭一起放進去。
一整天,她都在糾結中度過。
她一方麵實在受不住這樣的良心譴責,終於決定把東西還給孟言溪,一方麵又並不想做他和其他女孩的紅娘。
就這麽糾結到放學,她在座位上做好心理建設,總算拎起紙袋,結果一轉身——孟言溪已經走了。
駱珩和路景越也不知去向。
今昭:“……”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一天毫無意義。
今天輪到司恬和今昭值日,兩人做完衛生,班裏的同學已經走光。
夕陽照在梧桐樹梢,遠處籃球撞地的聲音在空闊的校園裏回蕩,空氣裏書卷混著少年汗水的氣息。
附中後門新開的烘焙店炙手可熱,門口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今天放假,店裏難得還有位子,今昭請司恬吃雙皮奶。
烘焙店旁邊新開了一家彩票店,兩人從烘焙店出來,今昭停了下腳步。
她知道自己運氣一向不好,但何宇全職買彩票的故事聽起來很勵誌,讓她躍躍欲試。
買一張吧,就五塊錢。
“想買彩票嗎?”司恬注意到她小奶貓一樣眼巴巴的眼神。
今昭輕輕點頭:“嗯。”
司恬拉著她往裏走:“那就買!”
彩票五花八門,好多種玩法,兩人選了最簡單的刮刮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苦苦!”
這欠揍的聲音,司恬頭皮都炸了,今昭回頭。
孟言溪、路景越、駱珩三人相偕走來。
他們的身後,夕陽正落在城市線,光線溫暖蒼薄。
他們應該是剛打完籃球,身上還穿著球衣,汗涔涔的少年,額尖碎發濕漉漉的。駱珩手指上頂著一顆籃球,在那裏轉。孟言溪的書包單肩背在肩上,手指修長,閑懶地拉著書包帶子。
他看著今昭,今昭一回頭,就撞進那一雙漆黑的桃花眼。下一秒,心虛地躲開。
“你們在幹什麽呢?”駱珩走進。
司恬白他一眼:“自己不會看啊,買彩票咯。”
“知道你數學渣,不知道你這麽渣。概率沒學過?買彩票不如直接捐款。”
“你才渣!駱珩你個渣男!”司恬直接上手,追著駱珩跑。
今昭最初聽說何宇全職買彩票也覺得離譜,不知怎的就被潤物細無聲地傳染了。現在聽駱珩那麽說,又忽然覺得怪傻的。
“我們走吧。”今昭拉住司恬。
“走什麽走,偏要買!老板,來兩張刮刮樂!”
“我們也買。”駱珩又回頭問孟言溪和路景越,“言哥,越哥,要不要買彩票?”
“買你的吧,我就算了。”路景越接過駱珩手裏的籃球。
孟言溪安靜了兩秒,走向櫃台,站在今昭旁邊挑選。
刮刮樂也有好幾種,司恬認真地挑,駱珩嘴上嫌棄,結果又是閉眼又是搓手,嘴裏念叨著來財來財。
今昭壓根沒心思挑,孟言溪就站在她身側,強大的氣場籠罩著她。剛剛運動後的少年,渾身熱涔涔的,卻不難聞,冷山鬆霧的氣息少了疏冷,多了熱烈,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度正通過空氣灼著她,靠近他那一側皮膚熱熱的。
她胡亂抽出一張刮刮樂,給老板五塊錢。老板沒接,問她成年沒。司恬眨了下眼,搶著答他們都高三了,已經滿十八歲,老板這才賣給他們。
“還有嗎?”孟言溪側眸問。
今昭沒想到他會主動同她說話,慢半拍轉頭:“哈?”
孟言溪掃了眼老板接過去的五塊錢:“我沒帶錢,手機沒電了。”
“言哥,你沒帶錢啊?我借你!”駱珩聽到孟言溪的話,立刻熱情地從口袋裏掏錢。
“不用你。”孟言溪淡淡看他一眼。
駱珩不解他言哥怎麽忽然跟他這麽見外,司恬、今昭和路景越也齊齊看向他。
孟言溪:“你運氣差,不吉利。”
“孟言溪,過分了啊!”駱珩被說不吉利,委屈地嗷嗷叫。
司恬幸災樂禍:“孟言溪實話實說,怎麽就過分了,有的人別太聽不進真話了!”
今昭想說:我的運氣更不好。但她不想拒絕孟言溪,低頭從書包裏取出五塊錢遞給老板。
餘光裏,少年冷白的長指隨意抽出一張彩票。
四人一起趴在櫃台上刮彩票,司恬和駱珩同時刮出來,第一時間去看對方,並默契地開始嘲笑彼此。
“嗬嗬,就說你不吉利吧!”
“苦苦,彼此彼此!”
司恬又湊過去看今昭,同樣沒中。
但她雙標得厲害,對駱珩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對今昭就是暖心貼貼:“哇!昭昭!你真是人美心善,你其實是故意日行一善的吧!”
今昭自己都聽不下去了。
“那應該不是。”孟言溪手裏彩票遞出去,“中了。”
今昭:“!”
駱珩一把奪過去,看清上麵的金額,當場“臥槽”一聲:“3000塊!”
今昭、司恬和老板都震驚了,三人爭先恐後湊過去看。
孟言溪真的中了三千塊。
貨真價實,千真萬確。
老板從櫃台裏取出一疊嶄新的鈔票,當場兌給他,笑嗬嗬說:“同學,你運氣很好啊,我們這裏最高就兌三千塊,你一張就刮出個頭獎啊。”
今昭心想,是啊,怎麽會有人的運氣這麽好,她明明就看見他隻是隨意抽出一張而已啊。
“他運氣從小就好,十次有六七次能中。”路景越靠在門邊,眼睛盯著孟言溪,若有所思笑。
司恬驚呆:“臥槽!孟言溪,我要有你這運氣,我天天買彩票!”
駱珩不屑地說:“狹隘了吧,買彩票才賺幾個錢?我言哥研究國際局勢,做期貨,一把就賺……”
“行了,別在這兒吹牛。”孟言溪淡淡打斷駱珩。
扭頭對老板說:“給她,她付的錢。”
他看了眼今昭,說:“誰付錢,獎算誰的。”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很少有人能這麽大方,所以一般人從不借錢買彩票,就是生怕中獎以後錢被分走。
老板衝孟言溪比了個大拇指,說:“小夥子,不錯喲!”
但今昭怎麽可能要這錢,連忙擺手:“不,不用,你刮出來的就是你的。我這運氣就是買一千張彩票也不可能刮出這麽多的錢。說好了是借,你下周一還我五塊就行了。”
她看著孟言溪,試圖跟他講道理。但孟言溪此人並不講道理,直接轉身走了。
路景越正在門口看戲,看得津津有味,孟言溪從他身邊經過:“走了。”
留下今昭獨自麵對無人認領的三十張粉紅鈔票,手足無措。
“好啦昭昭,拿著!你看孟言溪拽成那樣,他肯定不會還你錢,你花錢你兌獎,天經地義。”
司恬從老板那裏接過鈔票,塞到今昭手裏。
今昭摸著嶄新的紙張,片刻後,將現金塞進孟言溪的衣服裏,匆匆跑出去。
“恬恬,你早點回家,我先走了。”
“孟言溪!”
今昭追上已經走遠的三個少年,將紙袋塞進居中的孟言溪懷裏。
無視駱珩和路景越興致勃勃的目光,她硬著頭皮說:“你上次借我的衣服,已經洗好了。”
今昭說完飛快地跑開,駱珩和路景越看了眼少女倉惶逃跑的背影,又齊齊看向孟言溪。
*
當晚,今昭冥思苦想一個問題:怎麽會有人像孟言溪那樣?樣樣都好,連打架都打得比別人好,連運氣都比別人好!
同一時間,孟言溪也看到了她塞在衣服裏的三千塊和粉紅信封。民國文風的一封信,頗具文采,開頭寫著今昭,落款季皓軒。孟言溪看完麵無表情地撕了,連同那些酸奶小點心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