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渡人渡己,船底藏骨

字數:7358   加入書籤

A+A-


    第五章渡人渡己,船底藏骨
    忘川渡口的風是冷的,帶著水汽的腥氣,刮在臉上像細針紮。
    沈硯秋站在岸邊,望著那艘泊在水麵的烏篷船。船頭的擺渡人始終低著頭抽旱煙,煙鍋裏的火光明明滅滅,像隻窺視的眼。灰霧在他周圍繚繞,將他的身影襯得愈發模糊,仿佛隨時會融進這片灰蒙蒙的天地裏。
    “他就是擺渡人?”沈硯秋低聲問懷裏的墨影。
    墨影的毛還沒順過來,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是……但不對勁。真正的擺渡人不會在船頭抽煙,他手裏的煙杆……”它突然頓住,琥珀色的眼睛猛地瞪大,“那煙杆是用‘鎮魂木’做的!是用來鎮壓惡鬼的,根本不是抽煙的東西!”
    沈硯秋心頭一緊。鎮魂木,她在誌怪書上見過記載,是陰界特有的木材,性極陰,能鎖住魂魄,尋常陰差都不敢輕易觸碰,一個擺渡人怎麽會用它做煙杆?
    “別過去!”墨影死死拽著她的衣襟,“這是個假的!是骨仙的圈套!”
    沈硯秋剛要後退,船頭的“擺渡人”突然抬起頭。
    那不是一張人臉。
    或者說,是一張被拚湊起來的臉——左眼是渾濁的白,右眼卻亮得驚人,嘴角咧開的弧度大得詭異,像是硬生生被人撕開的。他手裏的鎮魂木煙杆往船板上一磕,發出“篤”的一聲悶響,竟震得水麵泛起一圈圈漣漪。
    “沈姑娘,不上船嗎?”“擺渡人”的聲音像是兩個人在同時說話,一個蒼老沙啞,一個尖利刺耳,“你娘在對岸等你呢。”
    娘?
    沈硯秋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個假擺渡人也知道娘?他到底是誰?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隻見十幾個穿著黑衣的人影從灰霧中走出來,個個麵無表情,手裏握著泛著綠光的彎刀——正是之前在亂葬崗遇到的骨煞!
    退路被堵死了。
    “沈姑娘,”假擺渡人笑得更詭異了,“看來你沒得選了。”
    沈硯秋握緊碎星劍,掌心的冷汗浸濕了劍柄。前有偽裝的擺渡人,後有骨煞圍堵,她懷裏的碎星劍燙得厲害,劍身的青光卻比之前黯淡了許多,像是也感覺到了危險。
    “拚了!”墨影齜牙咧嘴,“我咬他眼睛!”
    沈硯秋深吸一口氣,正想衝上前,卻見假擺渡人突然從懷裏掏出個黑色的小幡,幡麵上畫著個扭曲的骷髏頭。他將幡往水麵一插,周圍的灰霧瞬間變得濃稠如墨,那些骨煞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別急著動手。”假擺渡人晃了晃鎮魂木煙杆,“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比如,你娘為什麽要把‘禁忌’藏在你身體裏,比如,白硯的爹到底和你娘做了什麽交易,再比如……”他壓低聲音,那尖利的嗓音幾乎要刺破耳膜,“你左腕的封印,其實是你娘用自己的魂魄做的。”
    沈硯秋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用魂魄做封印?
    那豈不是說,娘的魂魄……一直困在她的手腕裏?
    “你胡說!”她的聲音發顫,握劍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看。”假擺渡人用煙杆指了指她的手腕,“咬破指尖,滴一滴血在傷疤上,你就知道了。”
    沈硯秋猶豫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陷阱,但“娘的魂魄”這五個字,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讓她無法拒絕。
    “別信他!”墨影急得在她懷裏亂蹬,“這是‘換魂幡’!他想引你主動放出魂魄,好趁機奪舍!”
    假擺渡人似乎沒聽到墨影的話,隻是用那雙詭異的眼睛盯著她,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
    身後的骨煞已經逼近,綠光在灰霧中閃閃爍爍,像極了亂葬崗的鬼火。
    沈硯秋閉上眼,腦海裏閃過紅衣女子在誅仙台上倒下的畫麵,閃過白硯沉默的側臉,閃過棺底母親娟秀的字跡。
    她猛地睜開眼,不再猶豫,狠狠咬破了指尖。
    鮮紅的血珠滴落在左腕的月牙傷疤上。
    沒有想象中的劇痛,也沒有什麽魂魄離體的感覺。
    隻有一陣溫熱的暖流,從傷疤處蔓延開來,順著血管流遍全身。她仿佛聽到了一聲極輕的歎息,像母親在她小時候哄她睡覺時的聲音。
    緊接著,碎星劍突然發出一聲清越的劍鳴,劍身的青光暴漲,竟將周圍的濃墨般的灰霧撕開了一道口子。
    在那道口子後麵,沈硯秋看到了一艘真正的烏篷船。
    船頭坐著個真正的擺渡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蓑衣,手裏握著普通的竹製船槳,正平靜地看著她。他的臉布滿皺紋,眼神卻清澈得像忘川的水,沒有絲毫詭異。
    而那個假擺渡人,在青光亮起的瞬間,身體開始扭曲、融化,露出了裏麵的真麵目——那是一具穿著黑袍的骷髏,手裏的鎮魂木煙杆其實是一截腿骨,換魂幡上的骷髏頭,正緩緩睜開眼睛。
    “該死!”骷髏發出尖利的嘶吼,揮舞著骨爪撲了過來,“竟敢破我的‘幻身術’!”
    沈硯秋下意識地揮劍格擋。碎星劍與骨爪相撞,發出“鏗鏘”的脆響,骷髏被震得後退了兩步,骨爪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小主人,去真船那邊!”墨影尖叫著指向那道被青光撕開的口子。
    沈硯秋點點頭,轉身就往口子衝去。身後的骨煞嘶吼著追上來,卻被碎星劍的青光擋在外麵,一靠近就發出“滋滋”的灼燒聲。
    她縱身一躍,跳上了真正的烏篷船。
    剛站穩,身後的口子就合攏了,灰霧重新變得濃稠,將假擺渡人和骨煞的嘶吼隔絕在外。
    “多謝前輩。”沈硯秋喘著氣,對船頭的擺渡人拱手道謝。
    擺渡人放下船槳,微微一笑,露出嘴裏僅剩的幾顆牙:“沈夫人說,她的女兒一定很勇敢。”
    “您真的認識我娘?”沈硯秋又驚又喜。
    “認識。”擺渡人點點頭,劃動船槳,烏篷船緩緩駛離岸邊,“三十年前,她曾坐過我的船。”
    “那您能告訴我,我娘到底是誰嗎?她現在……還在嗎?”沈硯秋急切地問。
    擺渡人沉默了片刻,指著船板:“你自己看吧。”
    沈硯秋低頭看去,隻見船板的縫隙裏,竟嵌著許多細小的骨頭渣,在船外透進來的微光下,泛著淡淡的青光——和她娘的指骨、碎星劍上的符文是同一種光芒。
    “這是……”她的聲音開始發顫。
    “你娘的骨頭。”擺渡人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三十年前,她從誅仙台逃出來,一身修為被廢,魂魄也被打散了大半。她找到我,說要去回魂崖,用最後的殘魂做一件事。”
    “做什麽?”
    “封印。”擺渡人劃著船,聲音裏帶著歎息,“封印你身體裏的‘禁忌’。她說那東西是天界養出來的怪物,一旦蘇醒,三界都會遭殃。她把自己剩下的魂魄煉進你的傷疤裏,又把碎星劍的劍柄做成鎮魂木,讓我藏在忘川,等你有一天能自己找到這裏。”
    沈硯秋的眼眶瞬間紅了。
    原來墨影說的是真的,娘的魂魄真的在她的傷疤裏。原來骨仙說的也是真的,她真的是“禁忌”的容器。
    “那禁忌……到底是什麽?”
    擺渡人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在回憶什麽:“是一團‘混沌之氣’,能吞噬一切靈力,也能重塑一切形態。天界想把它煉化成武器,你娘發現了,才毀了誅仙台,把它偷出來藏進你身體裏——因為隻有剛出生的嬰兒,才能暫時壓製它的凶性。”
    沈硯秋的心沉了下去。吞噬一切靈力?重塑一切形態?這不就是個會毀滅一切的怪物嗎?
    “那白硯呢?”她艱澀地開口,“他爹讓他跟著我,真的是為了殺我嗎?”
    擺渡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白長老當年判你娘死刑,是假的。他是為了騙過天界的人,偷偷把你娘送出天界。讓白硯跟著你,也是為了保護你,隻是……”他頓了頓,“白硯自己可能不知道。他爹沒告訴他全部真相。”
    沈硯秋愣住了。
    白硯不知道?
    那他剛才在鯨腹裏的沉默,是因為被骨仙說中了心事,還是因為別的?
    就在這時,船身突然劇烈震動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麽東西。
    擺渡人臉色微變,猛地將船槳插入水中:“不好!是‘食骨魚’!”
    沈硯秋探頭看向水麵,隻見無數條銀白色的魚正圍著船身遊動,它們沒有眼睛,嘴裏卻長滿了細密的牙齒,正瘋狂地啃咬著船底,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響。
    “這些魚以骨頭為食!”墨影尖叫道,“船底有你娘的骨頭,它們被吸引來了!”
    船底的震動越來越劇烈,沈硯秋甚至能感覺到船板在微微下陷。擺渡人拚命劃槳,想擺脫魚群,可食骨魚越來越多,很快就將船身圍得水泄不通。
    “這樣下去船會沉的!”沈硯秋急道,握緊了碎星劍,“我下去殺了它們!”
    “不行!”擺渡人攔住她,“食骨魚怕的不是劍,是‘生魂之火’!你身體裏的禁忌一旦被驚動,後果不堪設想!”
    沈硯秋愣住了。
    生魂之火?那是什麽?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船底突然傳來“哢嚓”一聲脆響,一塊船板被食骨魚啃穿了,冰冷的河水湧了進來。
    “快!把這個撒下去!”擺渡人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塞到她手裏。
    沈硯秋打開一看,裏麵是些黃色的粉末,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像是曬幹的花瓣磨成的。
    “這是‘忘川花’的粉末,能暫時逼退它們!”擺渡人喊道,“但撐不了多久,我們必須盡快到回魂崖!”
    沈硯秋不再猶豫,抓起粉末就往船外撒去。
    黃色粉末落入水中,瞬間化作一層金色的光幕,食骨魚碰到光幕,紛紛發出痛苦的嘶鳴,退開了一些。
    船身的震動暫時緩解了。
    可沈硯秋剛鬆了口氣,就發現那些退開的食骨魚並沒有離開,而是在遠處聚集,它們的身體開始膨脹、扭曲,竟漸漸融合在一起,化作了一條巨大的、長著無數嘴巴的怪魚,正惡狠狠地盯著烏篷船。
    “是‘魚母’!”擺渡人的臉色變得慘白,“它們要合體了!”
    巨大的怪魚猛地撞向船身。
    “砰!”
    烏篷船像片葉子般被撞得傾斜,沈硯秋差點被甩出去。她死死抓住船舷,看到擺渡人被撞得噴出一口血,染紅了胸前的蓑衣。
    “前輩!”
    “別管我!”擺渡人抹了把嘴角的血,將船槳塞到她手裏,“拿著這個,去回魂崖!船槳裏有你娘留下的東西!”
    沈硯秋接過船槳,隻覺得入手溫熱,槳柄上刻著一個小小的“硯”字——是她的名字。
    就在這時,怪魚再次撞了過來。
    這次,擺渡人沒有躲。他猛地撲到船邊,用身體擋住了怪魚的撞擊。
    “噗——”
    鮮血濺了沈硯秋一臉。
    擺渡人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眼睛卻還望著回魂崖的方向,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什麽。
    沈硯秋看懂了。
    他說的是:“活下去。”
    “不!”沈硯秋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這個素未謀麵的老人,為了保護她,為了完成對娘的承諾,就這樣死在了她麵前。
    巨大的悲傷和憤怒湧上心頭,沈硯秋感覺左腕的傷疤再次發燙,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身體深處湧出來,順著手臂流進碎星劍裏。
    劍身的青光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蓋過了忘川的灰霧。
    她握緊碎星劍,看向那條還在瘋狂撞擊船身的怪魚,眼神裏再沒有絲毫恐懼,隻有冰冷的殺意。
    “我娘的東西,你也敢碰?”
    她縱身躍起,舉起了青光流轉的碎星劍。
    這一次,她不再迷茫,不再猶豫。
    她要活下去,要去回魂崖,要找到娘留下的東西,要弄清楚所有真相。
    為了娘,為了白硯(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也為了這個剛剛犧牲的擺渡人。
    可她沒有看到,在她躍出船身的瞬間,擺渡人倒在船板上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而那根被她握在手裏的竹製船槳,槳柄處的“硯”字,突然滲出了一滴鮮紅的血珠,緩緩融入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