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春野狼不做懷夢少女的夢 第四章 兩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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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三人在病房中沉默著。
    其中一個是咲太,另一個是大翔子,最後是麻衣。
    隻有麻衣的腳步聲回蕩在有深意的寂靜之中。她來到坐在床上的咲太麵前,先看了看咲太,然後再看翔子。
    「什麽意思……?」
    「……」
    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何反應。這可不是笑著用一句『沒什麽哦』就可以帶過的事。正因為三人都有這種感覺,現場的氣氛才會比寂靜更靜。仿佛緊繃著的弦。
    「唉……」
    然後,翔子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咲太和麻衣也自然而然地看向她。
    「這是十天後的事」
    這是領悟到已經無路可退了麽,還是說,她一開始就想和麻衣說這件事呢……翔子的聲音非常平靜。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是平安夜。不遠的將來。
    「那一天,這個冬天最冷的一天。午後開始下大雪,正如天氣預報報道的那樣。連這附近都能有積雪……」
    麻衣什麽都沒說,她眼中透著深深的疑問。雖然她現在一定已經有了問題,但她還是不插嘴,靜靜等待著翔子說完。
    「咲太君被卷入了車輛的打滑事故……在前往與麻衣小姐約好的地點途中」
    翔子把還沒發生的事說得像是已經發生了一樣。話語中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她隻是陳述事實。這是翔子所知道的事實,是她時間軸上發生的事。對從六七年後的未來趕來的她來說,『10天後的事』也不過是個久遠的回憶。
    「為什麽,知道……」
    麻衣總算問出了理所因當的問題。
    「我是從未來來的」
    麻衣皺了皺眉頭。她看著翔子的眼睛,然後思考了一下,再向咲太投以詢問的目光。
    「是真的」
    點頭。至少翔子能準確說出麻衣和花楓在平安夜的安排。特別是花楓的安排,那可不是隨便亂猜就能猜對的。
    麻衣再思忖了片刻。
    「哦……」
    簡短地表示自己能接受這個答案。
    「被送到醫院的咲太君意識一直沒有恢複,最終被判定為腦死亡」
    在明白那個事實的瞬間就已經料到會是這樣了。但是,當翔子明確說出來時,心頭又壓上了完全不同的重負。
    咲太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胸口。
    「……」
    能明確感受到心在砰砰直跳。
    「從咲太君的隨身物品中找到了髒器捐獻意願卡,在通知家屬腦死亡的同時,也獲得了家屬的同意——這是我之後聽說的」
    「……」
    「是嗎……」
    麻衣無話可說。咲太則用幹癟的聲音附和了一句。
    接到聯絡的父親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在聽到兒子死亡的同時,還要判斷是否把兒子的器官捐出去。
    未來的父親……應該完全沒有整理好心情。即便如此,他還是尊重了咲太的意願,同意捐獻器官。
    證據就是眼前的翔子。接受了移植手術,恢複健康的翔子。
    「事故後三天,十二月二十七日……icu中,使用輔助人工心髒延長生命的我,奇跡般的獲得了接受移植手術的機會」
    翔子又一直將手放在自己胸口,輕輕閉上眼。像是在感受著心跳。
    「……」
    不知道還有什麽該問的。最想知道的東西已經知道了。這一事實幾分鍾就說完了——咲太死亡的事實。
    「醒來以後……感覺如何?」
    考慮了片刻,問出了或許她已經聽膩了的問題。之所以選這個問題,是因為未來的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不管是問還是回答。
    「手術結束後第一次醒來,還沒緩過神。麻醉還有效果……所以又馬上睡著了」
    「……」
    「但是,下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媽媽的眼已經哭得紅腫。在知道她一直一直在哭著等我醒來後,我很高興……然後我也大哭起來」
    「是嗎……」
    聽到翔子當時的感覺後,心中的一些包袱落下了。
    「爸爸一直在說『太好了』『太好了』,這讓我感到很放心……我終於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了」
    「……」
    「咚咚,咚咚。我感受著拯救了我的心跳……一直在感受……」
    說話漸漸帶有哭腔。回想起當時感覺的她眼角掛著溢滿出來的淚珠。她慢慢地用手指把眼淚刮走。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還不知道捐獻者是誰……所以我向那個不知名的捐獻者說了好多好多次『謝謝』,希望它能聽到」
    翔子的眼中灌滿溫柔。她的『謝謝』是向咲太說的。
    「在靜養期過去,從icu轉到一般病房的時候,我開始覺得不對勁。除非情況很特殊,否則不會知道捐獻者是誰。但是……」
    而翔子就是那種『特殊情況』。不,也不是什麽特殊情況。道理很簡單,很單純。
    「因為捐贈者是你的熟人——我,麽」
    「嗯……」
    翔子點點頭。
    「想要打電話告訴咲太君手術成功了……但是電話接不通。一開始我還完全不明白原因」
    翔子抬起頭看向麻衣。
    「……但是,有人知道這一連串的事」
    她的表情十分悲傷。
    「麻衣小姐全都告訴我了,說反正我遲早會知道。因為料到我出院後會拜訪咲太君的家……」
    「……」
    成為話題主角的麻衣什麽話都不說。那是現在在場的麻衣還不知道的事情。未來的麻衣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告訴翔子事實的呢。
    咲太無法明白。或許在這裏的麻衣也不會明白。
    「說完發現要說的也就這麽多」
    翔子有些失落地說道。確實,這事實非常重大,然而也非常單純。
    「就這樣,我被咲太君救了一命」
    「……」
    無言以對。或許是還沒反應過來,又或許是有別的什麽感覺支配著自己的身體。
    咲太什麽都說不出來。
    「……」
    麻衣也一樣。她沒有看咲太,也沒看翔子,隻是無意識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所以,今年的聖誕節就老實在家過吧」
    翔子莫名開朗地說道。
    在家的話,咲太就不會遭遇交通事故。不會被送到醫院。不會被判定為腦死亡。然後,也無法成為翔子的器官捐獻者。
    未來會改變。
    會被改變。
    這樣一來,翔子可能會無法接受移植手術。
    「沒問題的」
    「這也……」
    「小的我還有一些時間。請相信現代醫學的力量吧」
    「從未來來的人說什麽……」
    應該還有更多想說的話。但是說不出口,因為心情還模糊不清……
    不明白該側重哪一邊,該守護什麽,該如何選擇。
    咲太已經想不出能打動接受了一切現實的翔子的話。
    「一定會有別的捐獻者的」
    她的笑容非常溫暖。她笑著抱住了咲太,安穩地環抱著他。
    「那麽」
    翔子故意發出活潑的聲音,從圓凳子上起來。
    「在小的我入住的醫院呆太久是很危險的,我先回去咯」
    「……」
    「……」
    咲太和麻衣都一動也不動。連聲音都擠不出來。
    「麻衣小姐」
    那是翔子的聲音。
    「……是」
    「咲太君,就拜托你了」
    「這還輪不到翔子小姐來說……」
    雖然想回嘴,但語氣顯得很無力。
    「說的也是呀」
    相反的,翔子的笑容非常燦爛。明明沒有任何引人發笑的理由,卻像是大功告成了一樣笑著。咲太還不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因為不明白,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翔子離開病房。
    咲太和麻衣支付完醫療費用,辦好手續後離開了醫院。比翔子遲了約二十分鍾。
    隻能隨口撒謊說胸口的傷是舊傷複發,不過因為血已經止住了,沒資曆的年輕醫生才沒過多追問。
    咲太還順便問了一下小翔子的情況,但隻得到了一句『雖說你們是熟人,但我不方便透露』。不過醫生暗示了現在她正在進行安裝心髒輔助裝置的手術。光是得到這個信息就滿足了。
    咲太也不能在醫院耗太久了。如果醫生突然又問起胸口的傷會很麻煩,所以盡快去找了等在醫院入口的麻衣。
    「沒事吧?」
    咲太一來,麻衣就問了這句。
    「我隨便瞞過去了」
    「是麽」
    簡短的對話結束後,他們走出了醫院的屬地。
    「……」
    「……」
    一語不發地走了一會兒。
    不過,兩人思考的事情大概是一致的。應該說『一定是』吧。
    「你確定是真的?」
    所以,麵對麻衣省略了對象的問題,咲太並沒有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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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翔子小姐沒有撒謊的理由」
    「要是說謊就好了」
    「……」
    在這種意義模糊的對話結束後,兩人再度沉默了。
    吐出白色的呼吸,以比平時緩慢一些的步調回家。這是現在的兩人所必要的時間。必要的寂靜。
    為了理解事實。
    為了接受事實。
    這是認清現實所必要的時間與沉默。
    兩人近得幾乎肩膀能碰到一起。咲太感受著麻衣的溫度,徑直看著前方。
    最後,沉默一直保持到了家門前。
    正要走進家門的咲太感覺到麻衣在背後停下腳步。她正在用某種視線看著自己。所以咲太回頭——
    「我說啊,麻衣同學」
    主動搭話了。並不是得出了什麽結論。並不是感情追上了現實的腳步。隻是有種必須要先開口的衝動。他覺得不能將生命的選擇權拋給麻衣。
    「……我說,麻衣同學」
    再說了一遍。但是沒法接著說下去,因為不知該怎麽說。腦中空空如也。不,其實是有一樣東西。唯一浮現在腦海中的,是類似分手的話……話已經快要從嘴裏蹦出,然而,在今天傍晚理解了『說話人』的感受後,咲太沒法開口。
    ——請不要再來看我了。
    小翔子鼓起勇氣說出的話。這是讓說的人與聽的人都感到痛苦的話。
    「咲太」
    麻衣對猶豫著的咲太搭話了。
    一抬起頭,就與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漂亮雙眼撞上。
    「我可不想分手」
    「……」
    因為太過驚訝於她能看穿自己片刻的躊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在說出『請你忘了我吧』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之前就被她拒絕了。
    「看來必須要變更平安夜的約定了」
    「……」
    「和花平安夜那天晚上也不在家,所以也可以到我家過夜。傍晚我就能完成工作回來,到時順便買個大蛋糕給你」
    麻衣的聲音漸漸浸入夜晚寧靜的住宅區。
    「過年時還要去鶴岡八幡宮新年參拜。元旦時的人太多,肯定不行。所以大概是寒假快結束時去吧」
    「……也是啊」
    「二月的情人節,還要給咲太做巧克力」
    「……嗯」
    「春天來了,我也就畢業了……我會擠出時間給你輔導功課的,要做好覺悟哦?」
    「身穿兔女郎的服裝?」
    「如果成功考上大學我就穿」
    「我好期待呀」
    表麵上看,這對話與往常一樣。
    一直充滿著希望。
    但是,與語言和表情不同,咲太的心一片空白。明明是在討論令人期待的未來,心中卻沒有任何波動。沒有快樂,喜悅和幸福,也沒有不安,恐懼與絕望。
    明明在迎合麻衣說的每句話,卻不覺得那是自己的意誌。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的那一天……咲太在前往與麻衣約好的匯合地點途中遭遇交通事故喪命。
    還是無法接受大翔子所說的未來。就算被說『你十天後要死』,也不覺得那死亡是自己的。隻能徒然發覺自己心中對『死亡』並沒有任何理解。
    「然後,一年過後,一起進入大學」
    「……」
    「我希望咲太選擇與我的未來,這就是我的願望」
    麻衣的表情直到最後都沒有變化。她一直看著咲太,用微微有些傷感的眼神看著咲太。聲音並不激動,感情也沒有外露。隻是平淡地描繪著未來。
    「今天我不住你那兒了」
    「哦」
    「這幾天都那樣會比較好吧」
    需要時間來考慮。
    「說的也是」
    咲太和麻衣都需要時間。正因為知道餘下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才需要。
    「那,晚安」
    麻衣揮了揮手。
    「好的,晚安」
    咲太看著麻衣的背影漸漸走向對麵的公寓。
    麻衣在途中完全沒有回頭。沒有露出調皮的笑容再招一次手。
    等到麻衣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咲太仰頭向天空呼出白色的吐息。
    「……」
    想不出該說什麽。
    2
    英語老師站在黑板前講評期末考試的試題,班裏彌漫著學期末特有的慵懶氣氛。
    有和發下來的考卷大眼瞪小眼的學生,也有在課桌底下操作手機的學生。
    咲太毫無感慨地觀望著他們,並認真記下筆記。在被打叉的答案旁邊記下正確答案。不過,打叉的地方不是很多。咲太的試卷上寫著數字82。這都是多虧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和花的教導。就算是得到這種罕見的高分,咲太也沒有特別高興。
    從那以後已經過了四天。
    胸傷複發被送到醫院已經是四天前的事了。
    今天是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距離決定命運的日期還剩一周不到。
    就算理解那一天在漸漸靠近,咲太也還是沒有與之相應的感受。所以,隻能無所事事地循環著日常生活。
    早上起來,做好準備,去學校。
    在學校上課。
    上完課回家。打工也是給多少錢就打多久工。如果和朋繪同時當班,就調戲她放鬆放鬆。
    夜晚睡覺,睡起來又到了第二天早上。
    就是這樣的循環。
    沒有什麽要做的事。
    放學後去看小翔子。隻是icu隻允許家屬進入,咲太隻能來到空無一人的病房。
    來到翔子使用的301號房。一直坐在床上的翔子現在也消失了。
    初中的教科書和筆記以及咲太給的,裝金澤點心的盒子被留在床上,顯得特別寂寥。翔子還在這裏的時候,能明確感受到熱量。然而她一走,這房間就變得毫無生機。這裏的時間仿佛是停滯了。
    不過在前天,星期二。打工結束後來這裏看望翔子的咲太見到了翔子的母親。她說翔子已經順利結束了手術。這和大翔子之前所說的相符,確實是做了心髒輔助裝置的手術。然而這種情況下又不能說『太好了』,所以隻能在被說『你也不用勉強著天天來了』之前先說一句『我會再來的』。
    就算知道咲太這些行動,大翔子依舊每天都呆在咲太家裏悠哉度日。
    把睡過頭的咲太叫醒,做早飯,說著『路上小心』目送咲太出門,說著『歡迎回來』迎接咲太。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完全想不通為什麽她能那麽沉穩。
    從那一天過後,基本上沒和麻衣說過話。並不是因為找不到話說,而是翔一的日程很緊,找不出能坐下來好好談的時間。從這個意思上來講,麻衣也和咲太一樣,過著她的日常生活。這並不是說變就能變的東西。咲太很清楚,藝人『櫻島麻衣』有著她自己的義務,而麻衣也是會好好履行義務的人。
    麻衣也說出了自己對咲太未來的想法。那實在是太殘酷……
    ——我希望咲太選擇與我的未來,這就是我的願望。
    對話的傳接球已經傳到咲太手裏。現在咲太正雙手穩穩地捧著球,還沒做好把球扔回去的準備。
    「……」
    記著筆記的手停下了。
    「你們別忘了複習,雖然我知道你們不情願」
    被英語老師拋出的話拉回現實。結束了最後閱讀題的講解以後,男性教師把手上的粉筆灰拍幹淨。這時,第四節課的下課鈴響了。這周隻是上午有課,所以這就相當於放學。
    幾分鍾後開始的放學前的班會也平淡地結束了。
    今天也去醫院看看吧,咲太一邊這麽想,一邊把書包掛在肩上。來到走廊上時——
    「喂,梓川!」
    被從背後伸來的手抓住肩膀。
    轉頭一看,發現同班同學上裏沙希正抬著眼盯著自己。她雙手叉腰,顯得很惱火。
    「幹嘛?」
    「打掃衛生啊。你這三天都溜了,今天你就自己一個人弄完吧」
    看了看教師牆壁上的排班表。正如沙希所說,學號靠前的學生負責打掃教室衛生。
    因為一心想著二十四日將要發生的事故,不知不覺把掃除翹掉了。
    「抱歉,我知道了。今天我來吧」
    咲太把包放在自己桌上,從教師後頭的掃除用具櫃裏拿出t字形的掃帚,從後往前掃。
    「喂」
    一抬頭,發現沙希又一臉不滿地追了上來,來到自己麵前。
    「又怎麽了」
    「你幹嘛不回嘴啊」
    「啊?」
    「你今天吃錯藥了?」
    「不是上裏說我錯了,讓我一個人打掃衛生的嗎?」
    這是翹了三天掃除的合理懲罰。沒有什麽抗爭的理由。
    「但是呀!」
    沙希很不高興,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裏不爽。
    「怎麽了嘛,和國見處得不順利嗎」
    「這倒是很順利」
    「那就好,祝你們永遠幸福下去」
    重新開始掃除後,咲太用普通的口吻說道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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