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字數:2806   加入書籤

A+A-


    戈壁的冬天總是來得比城裏更早一些。當別處還在秋日的餘溫中流連,這裏的人們卻早已裹緊厚重的棉衣,在呼嘯的狂風中低頭前行,每一步都像在與自然較勁。淩晨兩點,磅房內被暖氣烘得人昏昏欲睡,而窗外,凜冽的風正一遍遍掠過大地,發出不間斷的嘶吼。氣溫早已跌破零度,僅一牆之隔,卻分隔出寒暑兩重天。
    “咚……咚……”
    空車輪胎壓過接縫的悶響,與重車碾上地磅的沉重,接踵而至,像擲入深潭的石塊,驚破了裴梓玥混沌的睡意。她直起趴伏的身體,眼眶被壓得有些發澀。揉了揉眼,重新推了推滑到鼻梁中段的眼鏡,開窗,一股銳利的寒氣瞬間刺入,讓她打了個微顫。接票、錄入、敲鍵、打印、遞出,一套動作由肌肉記憶驅使,流暢得近乎麻木,將時間也切割成等份的、循環的切片。
    時針悄然指向七點,她推開門,一片未經預告的純白,撞入眼底。雪還在下,不是細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絮,從容不迫地從渾沌的天幕墜落。然而它們無法安然落地——地上的浮雪被永不止息的狂風攫住、揚起,與落下的新雪在空中攪成一片狂暴的旋流,一時間,竟不知這雪是來自天上,還是源於大地本身的噴薄。
    在這荒蕪之地,連一場雪都顯得如此桀驁不馴。
    裴梓玥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嘴角無意識地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這枯燥得如同無限循環代碼的生活裏,總算有了一點不按常理出牌的、生動的意外。
    下班回到宿舍,裴梓玥像完成某種儀式般關窗、拉簾、洗漱、褪去外衣,最後將自己埋進柔軟的被褥裏。意識很快沉入黑暗,連夢的邊界都未曾觸及。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倉促的呼喚由遠及近,強行將她的神智從沉睡中打撈出來:“宿主、宿主,快醒醒!”
    她費力地掀開眼皮,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視線所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自己竟不知何時倒在了厚厚的雪地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的銳痛,睫毛上凝結了細小的冰淩。她嚐試移動,全身卻像被拆散重組般劇痛,尤其是雙手,軟綿綿地使不出半分力氣。不過幾秒鍾,極致的寒冷便如針般紮進骨髓,連心髒都仿佛要被凍結。
    “這……是哪兒?”她試圖發聲,雙唇卻像被冰封住,隻能在意念中擠出這句疑問。
    “由於係統錯亂,您在重生過程中意外啟動了前世記憶清除功能。”那個聲音及時響起,似乎直接響徹在腦海,“為了修正錯誤,我隻能通過夢境帶您回到前世生命的最後時刻。宿主不必驚慌,在這裏,我能聽見您的心聲。”
    “重生?開什麽玩笑?”裴梓玥在內心呐喊,身體的疼痛如此真實,齒關都在打顫,這哪裏像是夢?“現在的夢……都這麽逼真了嗎?”她既驚歎於這觸感、痛感、寒冷麵麵俱到的“夢境”,又惶恐於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痛楚。
    “宿主,與您一同的至少有十人重生了。我們隻能用這種方式喚醒你們最後的記憶。在係統設定中,你們是被選中回到末日生存下去的關鍵。否則,隻能不斷重複必死的結局。”
    “十人?都是誰?”盡管覺得荒謬,好奇卻本能地脫口而出,“那我其他的記憶呢?什麽都不知道,讓我怎麽活下去?”她想起看過的那些重生小說,哪一本都不是這樣的開局,“這跟我看過的小說完全不一樣……太離譜了。”
    “其餘信息隻能靠宿主自行探索。記憶會不定期觸發。根據現有數據,你們十人的記憶中彼此是相互關聯的,需要達成某種特定條件,才能解鎖共有或您個人的記憶。”
    “等等……”她還有滿腹疑問,可一陣尖銳的手機鈴聲突兀地穿透了這片冰雪世界。
    裴梓玥猛地驚醒,心髒狂跳,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身下是柔軟的床鋪。她長長舒了口氣,抹去額角的冷汗。
    原來,真的隻是一場夢。
    “通知下午三點掃雪,趕快過來吧。”按下接聽鍵時,裴梓玥心裏早已一片了然——這個時候的來電,八成又是叫去幹體力活的。她在煤礦上待了四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因為下班時間被占用就憤憤不平的新人。自從當年任性頂撞領導,從辦公室被“發配”到這個偏遠的磅房,她身上那點棱角早已被現實磨平。
    她默默披上厚重的棉衣,推開宿舍門。刹那間,一股蠻橫的寒氣撞了進來,逼得她倒退半步。風像一堵無形的牆壓在胸前,她不得不側過身,縮緊脖子,才勉強擠進這片灰白天地。
    去往磅房的路變得格外艱難。狂風在背後推搡,她走得東倒西歪,腳步虛浮,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方向與速度。那條走了無數遍、閉著眼都能摸到的小路,此刻在風哮中顯得格外漫長。夢中那片吞噬一切的雪原景象,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她望著眼前這片不同於以往、帶著幾分猙獰的狂風,一個荒誕的念頭浮上心頭:不會……真的末日了吧?
    隨即,她又搖了搖頭,暗自失笑,覺得自己這想法實在可笑。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炸開!隻見旁邊那盞在風中瘋狂搖曳的路燈,終於支撐不住,連著基座被整個掀翻,沉重的燈杆裹著碎冰狠狠砸落在地,剛好滾到裴梓玥腳邊!
    心髒瞬間驟停。她驚得臉色發白,再也顧不上其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加快腳步,逃離了這片危險區域,一心隻想快點趕到人多的地方去。
    剛踉蹌著衝進磅房,還來不及喘口氣,她就發覺外麵的天色更加詭異了。明明才下午三點,卻陰沉得如同傍晚七八點。風聲比起剛才更加淒厲尖銳,像無數怨靈在窗外咆哮。很快,漫天大雪被狂風卷成了白色的漩渦,瘋狂拍打著這間小小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