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棋局人生
字數:5234 加入書籤
自那場穿越時空的哲學之旅後,我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某種沉靜而豐沛的底蘊。每日清晨,我在親手開墾的菜園裏勞作,指尖觸碰濕潤的泥土,感受生命破土而出的堅韌;午後,則與方舟在微信上暢談,思想的電波跨越時空,交織著對存在與真理的探詢。日子如涓涓細流,平靜而充實,直到那個被一縷神秘微光點亮的早晨。
“叮咚——”
一聲清越的門鈴,如同投入靜謐湖麵的石子,漾開了尋常晨間的漣漪。我推開房門,門外卻空無一人,唯有晨風拂過,帶著青草與露水的清新。
低頭望去,一串異常精致的邀請函,正安然躺在門檻之上。它並非紙質,材質似絹似帛,流淌著溫潤的光澤,上麵以清俊的墨跡書寫著:“誠邀林夕今小姐,赴今日棋藝之會,共參方寸玄機。”
好奇心如藤蔓般悄然滋生。我循著邀請函上若隱若現的路徑指引,來到家中那間平日罕有人至的二樓棋牌室。推開門扉的瞬間,微塵在斜射的陽光中起舞的景象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一塵不染的潔淨。
各類棋盤——圍棋的縱橫十九道,象棋的楚河漢界,國際象棋的立體王廷——皆如古玩般被精心陳列,木質紋理在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澤,仿佛剛剛曆經一場虔誠的拂拭。
“你好,林夕今。”
一個清朗如玉石相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轉身望去,一位身著月白漢服的男子靜立窗前,廣袖輕垂,衣袂無風自動。他身姿挺拔,麵容清雅,雙眸中蘊藏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澄澈與深邃,周身氣度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餐風飲露、乘雲禦氣的世外仙人。
“你是……神嗎?”問題脫口而出,帶著幾分未經思量的唐突與直覺的震撼。
“不敢當,不敢當。”他優雅地躬身行禮,姿態古意盎然,“在下棋心,乃寄情於紋枰、托誌於方寸之靈,司掌世間一切棋牌遊戲之精神。”
“棋心?”我重複著這個充滿禪意的名字,它既指代棋藝的核心,又仿佛暗示著一顆專注於博弈的心靈,“什麽是棋牌遊戲呢?”
“圍棋、象棋、橋牌、麻將,皆在其列。”他耐心解釋,聲音溫和,“它們不僅是智慧的較量,是社交的媒介,更是古老文化穿越時光的載體。一方棋盤,便是一個微縮的宇宙,一種凝練的哲學。”
“太好了!”一股莫名的興奮湧上心頭,仿佛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正在眼前開啟,“快來教教我怎麽玩吧!”
我們一同搬出那些承載著時光的棋盤。棋心首先選擇了最為古拙的圍棋。他拂過光滑的楸木盤麵,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
“林夕今,我們便從這圍棋開始吧。”他指尖輕叩棋盤,發出清脆的回響,“圍棋,起源於華夏,相傳已有四千餘年曆史。昔堯帝造圍棋,以教子丹朱,化其頑劣,啟其心性。這縱橫十九道,最初便是為了教化人心,規訓性情而設。”
“原來,它不隻是遊戲,從一開始就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使命。”我感歎道,仿佛能透過時光,看到先賢以棋育人的場景。
“正是。”棋心頷首微笑,目光讚許,“那麽,我們便正式進入這黑白世界。”
他詳細講解規則,語速平緩,條理清晰:“棋盤縱橫各十九路,構成三百六十一個交叉,暗合周天之數。盤麵標有九星,中央天元,象征北極紫微,統禦四方。棋子分黑白二色,代表陰陽消長。對弈之要,在於圍地取勢,終局時,需計算實地與勢之轉化,兼有貼目之規,以定勝負。”
規則聽來簡明,我卻已躍躍欲試。“我知道了,棋心!我們快開始吧!”
“是分先,還是讓子?”他征詢我的意見,遵循著古老的棋道禮儀。
“當然是分先!”我毫不猶豫。既是學習,便當以平等的姿態開始,哪怕明知前方是險峰。
棋心聞言,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那是對一顆無畏初心的尊重。
然而,理論的明了與實戰的殘酷,相隔何止雲泥。當第一枚黑子被我鄭重地落在星位時,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就此展開。棋心的每一手,都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彼此呼應,構成一張無形的大網。我則如同懵懂的幼獸,在他的布局中左衝右突,每一步都顯得笨拙而遲緩。時間在落子聲中悄然流逝,當棋心輕聲道“終局”時,我看著自己那被分割、包圍、蠶食得支離破碎的白色陣營,一種前所未有的潰敗感席卷而來。
倔強地緊咬著下唇,試圖將那不爭氣的濕意逼回眼底,但溫熱的淚滴還是背叛了我的意誌,滾落在冰涼的石質棋子上,洇開一小片深色。自幼至今,我學什麽都堪稱迅捷,何曾品嚐過如此徹底、如此不容辯駁的失敗?
“林夕今,”棋心的聲音依舊溫和,如春風化雨,“你下得很認真,心神凝聚,意念純粹。於意誌層麵,你能堅持不懈,永不言棄,此點令我動容。於棋力層麵,你膽大卻不魯莽,心細如發,大局觀與形勢判斷已初具雛形。這是你初次與我手談,能弈至如此境地,已堪稱難能可貴。須知,此世間,尚無一人能於棋枰之上勝我。”
“可是……”我用手背用力擦過臉頰,聲音帶著哽咽,“即使如此……即使明知不可能,我也……好想贏啊!”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棋心臉上再次綻放出那種讚許的微笑,比之前更為明亮、真切。“看來,”他緩緩道,“你已觸及棋道乃至一切競技遊戲的真諦了!”
真諦?我怔住。是那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是那份即便麵對絕對強者也不熄滅的爭勝之心?
“……原來如此!”心中的迷霧仿佛被一道閃電劈開,我恍然,迅速擦幹眼淚,目光重新變得堅定,“棋心,我們再下一盤!”
“樂意奉陪。”
接下來的對弈,結局並無不同,我依然未能從他手中贏得半子。然而,某種內在的蛻變正在悄然發生。我不再如初時那般畏首畏尾,落子更加果決,計算更為縝密,甚至偶爾能窺見他宏大布局中的一絲脈絡,做出頗具韌性的抵抗。失敗,依舊如影隨形,但每一次失敗,都似乎讓我輸得更加體麵,更有尊嚴。這方寸棋盤,成了我錘煉心性的道場。
“接下來,讓我們領略模仿古代戰爭的遊戲:中國象棋與國際象棋。”棋心又搬出另外兩種棋盤,它們風格迥異,卻又隱隱相通,“二者雖棋盤規製、棋子形態乃至文化背景各不相同,然其內核,皆是對衝突、謀略與犧牲的抽象模擬,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沉浸在這些智力構築的戰場上,直至夕陽將天邊雲霞染成一片瑰麗的錦緞。在棋心深入淺出的引導下,我逐漸品味到不同棋類的獨特韻味:圍棋的宏大如宇宙生成,講究勢的積累與地的控製;象棋的寫實如沙場點兵,注重子力配合與戰術擒王;國際象棋的立體與規則嚴密,如同中世紀歐洲的宮廷戰爭,充滿邏輯與策略的美感。
暮色漸濃,棋室內的光線變得柔和。我看著棋心在夕陽餘暉中沉靜的側影,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
“棋心,”我輕聲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你會……留下來陪著我嗎?”
他轉眸看我,唇角噙著那抹慣有的、洞悉一切的笑意:“當然。隻要你不懼失敗,永葆一顆渴望勝利、追求極致的‘棋心’。”
“我一定會不斷挑戰你的!”我的聲音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決心,“直到有一天,能真正與你勢均力敵地對弈!”
我們相視而笑,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在空氣中流淌。在那一刻,我忽然了悟:或許,我們永遠也無法在棋盤上戰勝這位象征著棋道極致的神靈,但棋牌遊戲真正的意義,恰恰在於那顆永不言敗、永遠向往勝利、並在追求勝利的過程中不斷超越自我的“心”。這份“想贏”的渴望,本身就是人類進步最原始的驅動力。
傍晚時分,我送棋心至門口。晚風拂來,撩起他寬大的白色漢服衣袖,宛如仙人即將禦風而去,融入那漫天霞光。
“棋心,”在他轉身欲行的刹那,我終於將盤旋已久的疑問輕聲拋出,“你……也是那位至高的神,所創造的嗎?”
他駐足,回眸,那一眼中仿佛沉澱了千年的智慧與溫情,他微笑著,答案卻如偈語般玄妙:“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位棋手,在名為‘人生’的宏大棋盤上,斟酌著每一次落子。我,或許隻是那個在你耳畔輕聲提醒,要認真對待這每一步選擇的聲音。”
望著他那漸行漸遠、最終融入暮色的身影,方舟的麵容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若他在此,定會與棋心一見如故,沉浸於這方寸之間的智慧交鋒吧。他們身上,都散發著那種善於在混沌中尋覓秩序、在複雜中提煉規律的思想者氣質。
回到房間,我迫不及待地點開與方舟的對話框,將今日這場如夢似幻的奇遇細細道來。他的回複很快抵達,帶著一貫的溫和與哲思:“真希望能親眼見到這位棋心先生。不過,既然他說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位棋手,那麽,或許我可以在思維的疆域裏,與他進行一場永不落幕的對弈。”
這番話語,如暖流般熨帖過我的心田。即使我們身處不同的世界維度,這份通過思想與見聞建立的聯結,依然如此堅實而溫暖。
夜深人靜,我獨自重返棋牌室。指尖撫過光滑冰涼的棋子,白日對弈的場景曆曆在目。棋心帶來的,遠不止是棋藝的啟蒙,更是一種關於生命態度的深刻啟示:人生如棋,重要的並非步步精準、永不犯錯,而是在陷入困境時擁有直麵失敗的勇氣,在看似絕境中保有永不放棄的堅韌,以及,在任何時候,都不失去再來一局、繼續前行的豪情。
或許,這就是神安排棋心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深意——他並非僅為傳授博弈之術,更是為了指引我,如何更好地麵對和弈動人生這盤更為複雜、也更為壯闊的棋局。
抬首望向窗外,夜空中星河低垂,星光清冷而璀璨。憶起棋心臨別時的話語,另一個層麵的領悟如月光般灑落心田:要相信,人類的每一次發明創造,從古老的圍棋到精密的數學,從璀璨的藝術到先進的科技,其本質,都是為了突破自身的局限,去遇見那個更加強大、更加智慧、更加美好的“自己”。
這些文明的瑰寶,正是人類“棋心”在曆史長河中的具象化呈現。而我,何其有幸,能在此生學習、觸摸並傳承這些珍寶。
在這棋盤的方寸之間,我窺見的,不僅是勝負與謀略,更是整個文明進程的微縮史詩,是人類智慧與精神不息的奔流。
而這一切,都隻是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