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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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澀的海風撲麵而來,帶著大西洋特有的狂野氣息。我緊緊抓住貝格爾號鏽跡斑斑的欄杆,感受著這艘英國皇家海軍勘探船在波浪中富有節奏的搖晃。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墨藍海水,頭頂是成群追隨船尾的信天翁。
    “適應海上生活需要時間,我親愛的朋友。”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
    我轉過頭,查爾斯·達爾文先生正扶著被海風吹歪的禮帽,對我露出善意的笑容。這位時年二十二歲的年輕學者,麵容清瘦,眼神中卻閃爍著對未知世界永不滿足的好奇光芒。
    “達爾文先生,”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緊握欄杆的手,“這是我第一次遠航。”
    “這也是我的第一次,林夕今。”他望向無垠的海平麵,“但為了科學,我們都願意離開舒適的書齋,不是嗎?”
    正當我們交談時,桅杆上傳來水手長的呼喊:“前方發現島嶼!貝格爾號即將靠岸,請大家做好準備……”
    福德角群島的輪廓逐漸清晰,像一串撒在大西洋上的黑色珍珠。我們跟隨著考察隊陸續登陸,踏上這片由火山岩構成的土地。我和達爾文先生結伴而行,沿著崎嶇的海岸線行走,腳下是千奇百怪的黑色玄武岩。
    “小心些,”達爾文伸手扶了我一把,“這些岩石非常鋒利。”
    突然,他停下腳步,目光緊緊鎖定在附近一片淺海中。“快看!”他壓低聲音,仿佛怕驚擾了那個奇妙的生物。
    一隻烏賊正在清澈的海水中優雅遊動,而最令人驚歎的是它的身體正以驚人的速度變換著顏色——從與沙底融為一體的深褐色,到模仿礁石的淺灰色,再到帶著複雜斑點的藍綠色,如同一個活著的萬花筒。
    “太神奇了!”我忍不住驚歎,“它怎麽能變得這麽快?”
    達爾文已經掏出隨身攜帶的皮質筆記本,快速記錄著觀察結果。“這種變色能力顯然不是偶然的,”他邊寫邊說,“它一定有助於它們躲避天敵或捕捉食物。自然賦予生物的每一種特性,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我們繼續向前,攀爬上一處約十多米高的岩壁。在這裏,達爾文又有了驚人的發現——岩縫中嵌著許多貝殼化石,有些甚至保存得相當完整。
    “達爾文先生,這些貝殼怎麽了嗎?”我看著他將這些化石小心翼翼地裝進那個標誌性的藥盒裏,不禁好奇地問。
    年輕的自然學家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思考的光芒:“你不覺得很奇妙嗎?貝殼按理都應該生活在水裏或者淺灘上,怎麽會出現在這麽高的岩石上?”
    我恍然大悟,對這些司空見慣的現象背後隱藏的奧秘感到震驚,也無比敬佩達爾文對大自然敏銳的洞察力。正是這種能從平凡中看出不平凡的品質,才使得他日後能夠改變整個人類對自身起源的認識。
    “達爾文先生,您怎麽想?”我追問道。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目光投向遠方的海平麵:“我大膽猜測,也許是海島本身升高了,結果沙礫中附著的貝殼也被帶到了十多米高的岩壁上。這意味著,我們腳下的大地並非一成不變。”
    “對呀!”這個解釋如此合理,卻又如此顛覆。
    “可是,”達爾文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這就與基督教的教義大相徑庭。聖經上說上帝創造的世界是完美的,無需改變,也不會改變。”
    海風吹拂著他的鬢發,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內心的掙紮——親眼所見的證據和根深蒂固的信仰。
    “如果上帝不存在呢……”我輕鬆地說道,聲音幾乎被海浪聲淹沒。
    達爾文震驚萬分地注視著我,那雙藍色的眼睛中閃過困惑、惶恐,繼而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我們對視了許久,最終化為一個默契的會心一笑。在那瞬間,我仿佛看到了一顆種子在他心中發芽——那顆敢於質疑權威、追尋真理的種子。雖然它還很微小,但已經破土而出。
    一年後,貝格爾號駛入了馬爾維納斯群島寒冷的水域。這裏的狐狸體型稍大,卻異常溫順遲鈍,甚至允許我們靠近到觸手可及的距離。
    “達爾文先生,狐狸一般不都是狡猾與機警的嗎?為什麽這裏的狐狸卻如此遲鈍?它們不怕人。”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達爾文撫摸著筆記本磨損的封麵,陷入沉思,“而且我還發現,西島上的狐狸比東島上的稍小一些,毛色也偏紅。這種差異絕非偶然。”
    我們認真地記錄了這些島嶼的地質特點和物種分布,小心翼翼地采集著動植物標本和化石。這項工作看似枯燥乏味,但當我把一個個標本仔細分類、貼上標簽、放入收集袋時,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這是在為真理的大廈添磚加瓦,每一個微小的發現都可能是未來偉大理論的基石。
    達爾文教會了我如何觀察,不僅僅是“看”,而是真正地“看見”。他教我注意物種間最微小的差異,思考這些差異背後的原因。在他的影響下,我開始學會用科學的眼光審視這個世界。
    第三年的航程將我們帶到了南美洲的半沙漠地帶。烈日炙烤著紅色的大地,仙人掌和耐旱灌木是這裏的主宰。就在這片看似貧瘠的土地上,我們卻有了驚人的發現——一具大型食草動物的頭骨化石,半埋在幹燥的沙土中。
    “達爾文先生,大型食草動物一般都生活在森林或草原裏,但這裏是荒漠……這太不尋常了。”
    達爾文用刷子輕輕拂去化石上的沙粒,抬頭對我露出讚賞的笑容:“跟了我這麽久,你果然成長了不少啊,已經學會將環境與物種特性聯係起來了。我想這大概是地質結構在不斷變化吧!也許在遙遠的過去,這裏曾是一片肥沃的綠洲。”
    我們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小心翼翼地挖掘這具化石,達爾文親自繪製了詳細的發掘圖和地層剖麵。他的手法精準而嚴謹,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夜晚,我們在篝火旁討論著這個發現的可能意義,星空下的談話總是特別富有哲理。
    “自然界沒有偶然,林夕今,”達爾文望著跳動的火焰說道,“每一個現象背後都有其規律,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出這些規律。”
    第四年,我們離開南美洲大陸,駛向西北方的加拉帕戈斯群島。隨著船隻靠近,一群奇特的島嶼逐漸呈現在我們眼前——黑色的火山岩、白色的沙灘、碧藍的海水構成了一幅令人驚歎的畫麵。
    這裏的氣候出乎意料的涼爽,盡管位於赤道上,但秘魯寒流帶來了舒適的溫度。海獅在礁石上慵懶地曬太陽,海豹在淺灘嬉戲,更令人驚奇的是,這裏居然有企鵝在沙灘上搖搖擺擺地行走——熱帶地區的企鵝!
    上島後不久,我們便遇到了兩隻巨大的象龜。一隻正專注地啃食著高大的仙人掌,另一隻聽到我們的腳步聲,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便把頭縮進殼裏去了。它們的體型之大,足以承載一個成年人的重量。
    據當地人說,這裏每個島上生活的象龜各有不同。通過辨別龜甲邊緣的微小差異,就可以確定它們的出產地。而且各個島嶼的象龜不僅外貌不同,龜肉的味道也不一樣——這個細節讓達爾文格外感興趣,他在筆記本上特別標注了出來。
    這個現象引起了達爾文無盡的思考。他在日記中寫道:“這些事實可能會破壞物種穩定性的假設...”
    在群島上還生活著許多陸鬣蜥和海鬣蜥,有黑色也有橙黃色。令我驚訝的是,橙黃色的陸鬣蜥竟然是“旱鴨子”,從不下水,而它們的近親海鬣蜥卻能在海中自如遊動,以海藻為食。
    但最讓達爾文著迷的,是那些看似普通的雀鳥。我們采集了二十多種小鳥的標本,起初以為它們屬於不同的科目,但仔細比較後卻發現,這些小鳥的主要區別在於鳥喙的形狀和大小——有些喙粗壯適合咬開堅硬的種子,有些喙細長適合捕捉昆蟲,還有些喙彎曲適合吸取花蜜。
    “達爾文先生,為什麽同一個島上會有這麽多不同的小鳥呢?它們看起來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嗯……”達爾文沉思著,手指輕輕敲打著筆記本,“這與群島上象龜的差異應當是相同性質的問題。我想生物大概會隨著環境漸進演化吧!不同的食物來源可能導致喙形的分化。”
    “那麽我們以前在馬爾維納斯群島上看到的狐狸,也是這個道理嗎?因為島上沒有天敵,所以它們變得溫順遲鈍?”
    “哈哈……對呀!”達爾文開懷大笑,為我的舉一反三感到高興,“你已經完全理解了我的想法!”
    一天傍晚,達爾文獨自站在高高的火山岩上,遠眺波濤洶湧的大海,一動不動地沉思了許久。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仿佛與整個加拉帕戈斯的景色融為一體。
    “達爾文先生,你怎麽了?”我走近問道。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指向腳下黑色的火山岩:“我在想,這個島是火山爆發後形成的。最初熾熱的熔岩上,不可能有動植物生存。那麽今天的這些動植物是怎麽來的呢?”
    “可能是從其他地方遷移來的吧!”我順著他的思路回答。
    “對。”達爾文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那麽可以設想,千百年來,無數種動植物曾試圖向群島進軍,絕大多數遷移者都葬身於大海…今天島上的象龜和小鳥,應該都是那些幸運的早期移民的後代。在隔離的環境中,它們逐漸發生了變化,適應了各自島嶼的特殊條件。所以,它們應該都有同一個祖先。”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中帶著一絲敬畏:“推而廣之,也許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就像一棵大樹的不同分枝。”
    我親耳聽見偉大的科學家達爾文說出進化論的雛形,深深仰望著他高大的形象,內心的震撼久久不能平靜。這一刻,我仿佛聽到了真理叩擊世界的聲音,一個全新的時代正在這偏遠的群島上悄然孕育。
    旅途的最後,我們來到非洲南端的好望角,拜訪了著名天文學家約翰·赫歇爾爵士。這位睿智的學者在他的天文台接待了我們,聽完達爾文這四年的發現後,他說了這樣一番話:“世界是由自然規律所左右的,自然科學的最高目標就是發現這些規律。無論是天上的星辰,還是地上的生物,都遵循著某種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的法則。”
    那個夜晚,我和達爾文漫步在好望角的滿天繁星下。南半球的星空格外璀璨,銀河像一條發光的河流橫貫天際。
    “赫歇爾爵士對自然科學的闡述,燃起了我內心的渴望。”達爾文的聲音在星空下顯得格外深沉,“我渴望今生能為構建自然科學的大廈,哪怕做出最微不足道的貢獻。”
    “達爾文先生,您一定會成為最偉大的科學家!”我真誠地說。
    他輕輕笑了笑,帶著謙遜和不確定:“謝謝你。現在我沒想通的就隻有一個問題了。”
    “什麽問題?”
    “人類從何而來?”他的問題懸在夜空中,像一顆等待答案的星辰。
    我們共同遙望星辰大海。不是來自星空就是來自大海吧——我在心裏默默回答。但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需要達爾文和後來的科學家們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
    貝格爾號的航行即將結束,但思想的航程才剛剛開始。我目睹了一顆偉大的心靈如何在與自然的對話中逐漸成熟,如何從零散的觀察中構建起改變世界的理論。這不僅僅是一次地理發現之旅,更是一次思想的進化之旅。
    在告別時,達爾文鄭重地對我說:“林夕今,記住我們看到的這一切。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和奇妙,保持你的好奇心,永遠不要停止提問。”
    我點點頭,將這句話深深刻在心裏。這段與達爾文同行的歲月,將永遠照亮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