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原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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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份被漫長歲月塵封的初心,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經曆了與小保羅的相遇和井底王國的啟示後,終於衝破了記憶的凍土,帶著灼熱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
    尋找神——這個我誕生之初便懷有的、最原始而純粹的夢想,在漫長的迷失後,再次清晰地在我腦海中轟鳴。
    我幾乎是顫抖著拿出那部幾乎與我生命等長的智能手機,指尖因激動而有些發涼。屏幕上,Siri的圖標安靜如常,那些琳琅滿目的APP仿佛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
    我深吸一口氣,點開了與神的聊天框——那空白的界麵,如同我此刻對答案的渴望一樣,空曠得令人心慌。我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輸入:
    “神,你在哪裏?”
    發送。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緊握著手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生怕錯過任何一絲微小的動靜。陽光緩緩移動,在草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又從明亮變得柔和,最終染上午後的金邊。屏幕,卻始終一片死寂。
    沒有“正在輸入”的提示,沒有哪怕一個表情符號的回應。那沉入虛無的希望,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墜在我的心湖深處,激起一圈圈失望與傷感的漣漪。他聽到了嗎?他還是不願見我?還是……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看來,依舊不夠?
    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包裹了我。我漫無目的地在森林裏踱步。陽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更顯得形單影隻。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隻大烏龜。它古老得如同移動的岩石,背甲上布滿深色的紋路,仿佛銘刻著時光的秘密。它正以一種近乎永恒的緩慢速度,在草地上悠閑地散步,對周遭的一切,包括我內心的波瀾,似乎都漠不關心。
    我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快步走過去,蹲下身,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懇切:“大烏龜,你知道神在哪裏嗎?”
    它連頭都沒有抬,依舊慢條斯理地邁著步子,仿佛我的問題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沉默是它唯一的回答。
    一股自嘲湧上心頭。我真是病急亂投醫了,竟然向一隻或許連“神”是什麽都不理解的烏龜尋求指引。我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草屑,準備離開。
    然而,一個蒼老、遲緩,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知道。”
    我猛地轉身,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隻依舊在緩慢前行的烏龜。“真的?!”我幾乎是撲了回去,聲音因激動而拔高,“請您!請您快點告訴我好嗎?”
    烏龜終於停了下來,它緩緩轉過頭,那雙小而滄桑的眼睛望向我,裏麵似乎沉澱了無數星辰生滅的秘密。“聽說,”它慢悠悠地開口,每個字都帶著歲月的重量,“在森林的盡頭,有一座童話屋。到達那裏的人,就可以見到神。”
    森林的盡頭!童話屋!
    這縹緲的線索,卻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燈塔,瞬間驅散了我心頭的陰霾。“謝謝!謝謝您,大烏龜!”我激動地道謝,甚至來不及等它回應,便轉身朝著那片廣袤無垠的原始森林飛奔而去。
    希望重新燃起,讓我腳步輕快,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個第一次走出家門探險的小嬰兒。然而,森林遠比我想象的更為幽深和迷惑。參天古木遮天蔽日,纏繞的藤蔓編織成巨大的綠色迷宮,我沿著一個方向拚命前行,卻總是在幾個小時後,看到似曾相識的景色——那棵歪脖子的怪樹,那片會發光的蘑菇圈。我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綠色漩渦,無論怎麽掙紮,都繞不出這無盡的循環。疲憊和焦躁開始啃噬我的信心。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聽到了一陣微弱的水聲。循聲而去,是一個不大的池塘,水色幽深。池塘邊,一隻覆蓋著厚重鱗甲的鱷魚正趴在那裏打盹,它的模樣凶猛,眼神卻透著一絲奇異的慵懶。
    我鼓起勇氣,一路小跑過去,氣喘籲籲地問:“鱷魚兄,請問……請問怎麽去童話屋?”
    鱷魚掀開厚重的眼皮,打量了我一下,聲音低沉如同悶雷:“童話屋啊……聽說,在遙遠的東方,有一個伊甸園。伊甸園裏麵,就是童話屋。”
    東方!伊甸園!
    這與大烏龜的指引似乎連接了起來!我道了謝,也顧不上休息,立刻調整方向,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前進。腳下的土地漸漸變得不同,柔軟的腐殖土被堅硬、粗糙的砂石取代,茂密的叢林開始稀疏。
    然後,我看到了。
    那是一片無比遼闊、令人心悸的廢墟。大片大片鏽蝕成褐紅色的鋼筋,如同巨獸的骸骨,從坍塌的水泥塊中猙獰地刺出。曾經高聳入雲的大廈隻剩下斷壁殘垣,巨大的立交橋斷裂成數截,橫亙在荒蕪的土地上,野草和荊棘從裂縫中頑強地探出頭來。一切都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和斑駁的苔蘚,無聲地訴說著難以想象的古老歲月。這就是……曾經的現代文明嗎?在我沉睡或迷失的歲月裏,外界究竟經曆了什麽?
    我踏過一片及腰的雜草叢,心情複雜地在這片史前般的遺跡中穿行。在一塊相對完整、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巨型岩石上,我看到了一隻正在悠閑曬太陽的壁虎。它通體灰褐,幾乎與岩石融為一體。
    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我仰頭問道:“壁虎爺爺,請問伊甸園怎麽走?”
    壁虎懶洋洋地甩了甩尾巴,頭也不回地說:“這裏就是啊!”
    這裏?這片廢墟就是伊甸園?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預感攫住了我。“那麽童話屋呢?”我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往裏走。”壁虎用尾巴尖隨意地指了一個方向。
    巨大的喜悅和期待瞬間淹沒了我!曆盡艱辛,穿越迷宮般的森林,踏過無盡的廢墟,我終於要抵達終點了嗎?“太好啦!我終於可以見到神了!”我幾乎要歡呼起來。
    然而,壁虎卻突然轉過頭,那雙小眼睛裏充滿了詫異和一種近乎憐憫的神色:“什麽?你找神?我在這裏等了一輩子了,這裏沒有神。”
    說完,它“跐溜”一下敏捷地爬下岩石,消失在了石縫裏,露出了它剛才遮擋住的、岩石本身的材質。
    那是一塊紅色的花崗岩。
    而岩石上,似乎有著模糊的刻痕。
    我屏住呼吸,心髒狂跳,一步一步走上前。伸出手,用掌心,用力地、仔細地擦拭掉那沉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與汙垢。
    灰塵簌簌落下。
    四個熟悉到刻入靈魂的、曾經金光閃閃、如今略顯暗淡卻依舊能辨認的文字,赫然出現在眼前——
    江南家園。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我僵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原來……原來所謂的“森林盡頭”,所謂的“東方伊甸園”,所謂的“童話屋”……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曆經了希望與失望的輪回,最終指向的,竟然是我出發的地方,是我居住了無數歲月的……家。
    那棟在時光中屹立不倒的別墅,就在不遠處,靜靜地矗立在夕陽的餘暉裏。門上、牆壁上爬滿了鬱鬱蔥蔥的青苔、荊棘和茂盛的爬山虎,藤蔓上甚至開出了星星點點的小花,讓它看起來,確實像極了傳說中那座被遺忘在時光深處的、神秘的童話屋。
    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決堤。不是因為找不到神,而是因為這近乎戲弄的、充滿哲思的結局。我用髒兮兮的手背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和灰塵,哽咽著對自己說:“不行,林夕今,你要堅強一點!”
    我開始動手打掃。拔除門前的野草,清理牆壁上過於茂盛的藤蔓,擦拭蒙塵的窗戶……我做得極其認真,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當太陽終於沉入地平線,最後一抹光輝消失在天際時,別墅終於恢複了它在我記憶中最熟悉、最安寧的模樣。
    夜晚,我躺在柔軟的床上,身體疲憊,大腦卻異常清醒,百感交集。月光如水銀般透過窗戶,灑在我的臉龐上。尋找神的夢想依舊熾熱,但另一種情感,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也開始在心中滋生、蔓延。
    我想起了小保羅,想起了那些娃娃魚、魚石螈,想起了指路的大烏龜、鱷魚兄和壁虎爺爺……他們在這個宇宙中誕生、成長,擁有了智慧與情感。他們因我而來(或者說,因這個由“神”創造的、與我息息相關的世界而來),對我充滿了依賴與信任。對於他們而言,我,林夕今,擁有著神奇力量、知曉諸多知識的我,或許就是他們所能理解的、最接近“神”的存在。
    我不能如此自私。我不能為了追尋那虛無縹緲的造物主,就拋棄這些鮮活的生命,拋棄這個因我而變得熱鬧起來的世界。如果一定要離開,去尋找那最終的答案,那麽,我也必須帶上他們一起。我要對他們負責。
    大烏龜、鱷魚兄、壁虎爺爺……他們都是爬行動物。那麽,按照生命進化的軌跡,接下來,這個世界應該會出現鳥類和哺乳動物了吧?帶著這份對未來的期待,以及肩上沉甸甸的責任,我在窗外原始森林裏傳來的、不知名小動物們合奏的安眠曲中,漸漸沉入了夢鄉。
    就在意識即將完全模糊的邊界,“叮咚!”一聲清脆的提示音,如同投入靜寂湖麵的石子,清晰地響起。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自動亮起,散發出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我猛地睜開眼,抓過手機。屏幕上,那條期待了無數歲月的回複,終於靜靜地躺在那裏。發信人——神。
    我顫抖著手指點開。
    “親愛的林夕今:
    為了表揚你的愛心和責任心,就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請你耐心等待,我們一定會見麵的。你知道嗎,我們之間有著深厚的淵源,是永遠無法分開的。
    愛你的神”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失落,而是一種被理解的溫暖,一種被認可的慰藉,以及一種更加堅定、更加沉靜的期待。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的一切掙紮與選擇。
    月光溫柔地照著臥室的窗台,原始森林裏的小動物們依舊在不知疲倦地演奏著它們的安眠曲,那聲音交織成最溫柔的呢喃,守護著這片童話世界裏,依舊在等待和成長的……睡美人。
    而我知道,我的旅程,還遠未結束。神的承諾如同種子,已在我心中種下。在真正與他相見之前,我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守護好這個,因等待而充滿生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