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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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賜婚的餘波在宮中繼續蕩漾,昭陽殿卻像是暴風眼中,獲得了一絲短暫的、詭異的平靜。雲璃每日依舊按部就班地臨帖、讀書,偶爾去皇後宮中點卯請安,應對各方或明或暗的試探。她像一株生長在懸崖邊的蘭草,看似柔弱,根莖卻緊緊抓住岩石縫隙,在風雨中維持著自身的姿態。
    這日清晨,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皇城的飛簷,仿佛醞釀著又一場大雪。雲璃正準備用早膳,殿外卻傳來通報:東宮派人來了。
    來的是太子身邊一位頗得臉麵的老內侍,姓常,麵容慈和,眼神卻透著曆經世事的通透。他恭敬地行禮,身後跟著兩個小太監,捧著幾個錦盒。
    “老奴給昭華公主請安。”常內侍聲音不高,帶著東宮特有的、一種被藥香浸染過的溫和氣息,“太子殿下聽聞前幾日公主染恙,心中掛念,特命老奴送來些溫補的藥材,並幾卷新得的孤本字帖,給公主解悶。”
    雲璃的心微微一暖,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溫言道:“有勞常公公,皇兄費心了。太子殿下近日鳳體可還安泰?”
    “殿下還是老樣子,入冬後咳嗽又重了些,幸得太子妃娘娘悉心照料。”常內侍回話滴水不漏,目光卻快速而細致地在雲璃臉上掃過,像是在確認她的氣色,“殿下說,公主即將大婚,事務繁雜,更要保重身子。若有短缺,或遇……難處,可隨時遣人告知東宮。”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慢,極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雲璃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她的皇兄,當朝太子雲瑾,與她一母同胞,皆是先皇後所出。先皇後早逝,留下他們兄妹在這吃人的深宮中相依為命。太子自幼聰慧仁厚,被立為儲君,奈何天不假年,落下個體弱多病的根子,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需要靜養,朝政之事也逐漸力不從心。
    皇帝對太子關愛有加,廣尋名醫,各種珍稀藥材如流水般送入東宮,但對雲璃這個女兒,卻似乎冷淡得多。除了必要的場合和賞賜,平素並不多加關注,以至於雲璃一直覺得,自己在這宮中不過是無依無靠的浮萍,皇帝的寵愛微薄如紙,一切都需要靠自己謹小慎微地去謀算、去爭奪。
    她接過錦盒,指尖觸到冰涼光滑的緞麵。藥材是上好的老山參和血燕,字帖是她曾偶然向太子提過的前朝書法大家的真跡,有價無市。太子記得她所有的喜好,關心她的身體,卻因自身處境和皇帝的某種態度,從不敢將這份愛護表現得過於明顯,生怕為她引來更多的嫉恨。
    就像此刻,派來的心腹內侍,言語也隻能點到即止。
    “請公公轉告皇兄,雲璃一切安好,讓他不必掛心,安心靜養才是。”雲璃的聲音依舊平靜,心底那點暖意卻被深宮慣有的寒意包裹著,不敢肆意蔓延。
    常內侍躬身應下,並未久留,很快便帶著人離去。
    知秋看著那些賞賜,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殿下,太子殿下還是最疼您的。”
    雲璃沒有回答,隻是走到窗邊,看著常內侍一行人消失在宮道盡頭。
    疼嗎?自然是疼的。可這份疼愛,在波譎雲詭的宮廷中,又能庇護她幾分?太子自身尚且如風中殘燭,又能為她抵擋多少明槍暗箭?
    她想起昨日去禦書房謝恩時,皇帝那深邃難辨的目光。他隻是例行公事般詢問了幾句婚儀的準備,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更無半分嫁女的溫情。那一刻,她更加確信,自己在這位父皇心中,或許真的隻是一枚可以用來平衡局勢、安撫預言的工具。
    一股難以言喻的澀意湧上心頭,被她強行壓下。不能依賴,不能軟弱,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第一課。
    “知秋,將藥材收入庫房,字帖放到書房。”她淡淡吩咐,轉身走向內室,背影挺直,帶著一種孤絕的倔強。
    與此同時,東宮,暖閣內。
    藥香濃鬱,幾乎掩蓋了角落裏那盆水仙散發的清芬。太子雲瑾半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麵色蒼白,唇色淺淡,唯有那雙與雲璃頗為相似的琉璃色眸子,還保留著幾分清亮和睿智。他剛喝完藥,正微微蹙著眉,忍受著喉間翻湧的苦澀。
    太子妃李氏,一個容貌端莊、氣質溫婉的女子,正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帕子替他擦拭嘴角。她動作輕柔,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憂色。
    “送去了?”雲瑾緩過一口氣,聲音有些沙啞。
    “嗯,常公公剛回來複命。”太子妃李氏柔聲道,“瞧著昭華氣色尚可,人也沉穩,殿下可以放心些了。”
    “放心?”雲瑾低咳兩聲,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將她賜婚給國師,看似尊榮,實則是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國師此人……深不可測,璃兒嫁過去,福禍難料。”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痛色,“是孤無用,護不住她。”
    “殿下切莫如此說。”太子妃握住他微涼的手,輕聲勸慰,“陛下此舉,未必沒有深意。國師府超然物外,國師又得陛下信重,昭華嫁過去,至少能避開宮中幾位皇子的傾軋,或許……也是一種保護。”
    “保護?”雲瑾閉上眼,長長歎了口氣,“父皇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他明明……”他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搖了搖頭,疲憊地靠回引枕上。
    他想起母後去世前,拉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叮囑:“瑾兒,你是兄長,要……保護好妹妹……”那時他還年少,隻能懵懂地點頭。可這些年,他看著雲璃在宮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長大,自己卻因這破敗的身子,連為她多說幾句話都要權衡再三,心中的無力感日益深重。
    父皇對雲璃的冷淡,他起初也不解,甚至怨過。但隨著年歲漸長,浸淫朝政日久,他漸漸窺見了一絲真相。這後宮前朝,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中宮嫡出的他們兄妹。父皇對太子的病弱已是憂心忡忡,若再對昭華表現出過多的寵愛,無疑是將她置於烈火烹油之上,成為眾矢之的。如今的“不顯”,或許正是另一種形式的“護”。
    可這些,他無法對雲璃明言。那個看似溫順、實則骨子裏倔強的妹妹,早已習慣了依靠自己,對父皇,對這座皇宮,甚至對他這個兄長,都築起了一層看不見的心防。他隻能通過這種方式,隱晦地傳遞著他的關切。
    “德妃那邊,近日似乎不太安分。”雲瑾忽然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冷光,“那預言流傳之初,似乎就有她娘家勢力的影子。你平日留心些,若聽到什麽對昭華不利的風聲,及早應對。”
    太子妃鄭重點頭:“臣妾明白。”
    窗外,又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沫,洋洋灑灑,將東宮琉璃瓦上的鴟吻也染上了一層白。
    雲瑾望向昭陽殿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宮牆。
    他的妹妹,即將走入一個更為複雜的棋局。而他這個兄長,能做的,似乎隻有在陰影裏,為她默默掃清一些障礙,祈禱她能在那位高深莫測的國師手中,掙得一線生機,甚至……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