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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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葉裴修走馬上任。
    白天,就職大會之後,接著是各種碰頭會議、聚餐飯局,葉裴修忙得連口正經飯也沒吃。
    晚上十一點,終於被秘書王敬梓攙著離開飯店。
    一眾人送到門口,眼瞧著葉裴修上車,倚靠在後座,閉眼揉眉。有伶俐的,拉住正繞過車頭往駕駛座走的王敬梓,說,“王秘書,我看葉總醉得不輕啊,麻煩您回去給煮碗醒酒湯,讓葉總喝了再睡。要不然明天宿醉起來可了不得。”
    王敬梓笑說,“放心吧。”
    黑色奧迪車駛遠,門口的人也都稀稀拉拉散去了。
    二十分鍾後,內城深處,車子拐入一處蘇式園林風格的院落,在月洞門外專屬的停車場停穩。
    王敬梓打開後車門,葉裴修邁腿下來,穩穩當當地往月洞門裏走,王敬梓鎖了車疾步跟上去。
    很久以前,這座宅邸曾在葉裴修的太爺爺名下,當初危難時期,爺爺把太爺爺名下數棟房產悉數上交國家,隻留下了這一處。
    這裏曾被搶過砸過燒過,在葉裴修出生那一年才整體翻改整修。倚著原本的建製,落成三進三出的蘇式園林風格。現如今,茂林修竹綠意盎然,幾座白牆青瓦的蘇式建築隱映點綴其中,亭台曲水,遊魚數尾,仍自有一派寧靜祥和的禪意。
    葉裴修脫掉西裝外套,洗過手,接了王敬梓遞來的溫水喝了半杯,拿過魚食盒,推開落地窗門。
    他回上京已經一個月了,這棟宅子卻依舊沒什麽煙火氣。古董名器安靜伏著,浸透了歲月。
    王敬梓熟門熟路煮上醒酒湯,剛開火,手機就響了。
    這通電話講了五分鍾,掛斷之後,王敬梓穿過敞開的落地窗門,從室內走出來。
    葉裴修背身站在池塘邊,一手拿著魚食盒,一手已經撚了些許,卻遲遲沒有往下撒。
    已近午夜,天色如墨,大片灰雲遮攏了月光,空氣有些悶,魚兒爭先恐後浮在水麵汲取氧氣。
    王敬梓抬頭看了看天,“……方才太太給我打電話,怕這會兒你剛從飯局下來喝多了,囑咐我好生照顧你。”
    葉裴修沒說話,往側後麵看了一眼。
    王敬梓立刻心領神會,把楠木交椅從簷下搬過來,放在他身後,又道,“太太還說,她娘家那邊的裴二小姐,今秋要到上京來讀書,問說看能不能住在你這裏。”
    王敬梓口中的太太即是葉裴修的母親裴雅嫻。
    葉裴修在楠木交椅上疊腿而坐,心慵意懶地隨手往池塘裏揚了一把魚食,好一會兒才哼一聲,“你問問她,我這裏是大學宿舍還是招待所?”
    王敬梓沒敢接話,片刻才說,“我幫你拒絕了,但看太太的架勢,是要你當麵跟她說。”又道,“……她約你周五中午,在滿香樓吃飯。”
    葉裴修把魚食盒往旁邊半空中一遞,王敬梓緊步走近接過,聽他說,“周五上午你給她打個電話,說我中午有事去不了,晚上幫我備車,去老宅。”
    王敬梓跟隨他多年,心下立時明鏡兒似的,說,“好,我去安排。”
    “你先回去吧。”
    “好,裴修你早點休息。”
    葉裴修抬了抬手,沒說話。
    午夜時分,起了一絲微風。
    越過池塘,對麵斜角裏一叢翠竹沙沙作響,搖撼的修長身姿落下幽微的影動。
    楠木交椅上的葉裴修點了根煙,隻抽了一口,小臂便搭在扶手上半晌未動。煙霧朦朧,攜著煙絲散出的降真香在半空中暈開。
    空氣中的沉悶已經被風驅散,取而代之是輕微的潮濕氣息。
    快下雨了。
    池塘畔西府海棠的清幽香氣在鼻尖縈繞。
    這一場雨後,海棠花恐怕就要落了。
    靜謐之中,酣酒將醒未醒,葉裴修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遊廊上遇到的那個姑娘。想起她細嗅海棠的樣子,想起在遊廊下,狹道相逢,她怔怔抬起頭的模樣。
    柳葉眉,幽潭似的眼。亭亭玉立,自有一股沉靜幽長的氣韻。
    他抬手抽了口煙。
    周五下午下課後,夏清晚打車回大院。
    陪奶奶吃過晚飯,她上樓洗澡。洗完澡擦頭發的時候,喜奶奶上來給她送點心。
    “待會兒你梁奶奶要過來。”
    “那我就不下去了。”
    每一次梁奶奶過來,兩位老人家都要促膝長談,夏清晚很少過去打擾,除非梁奶奶說要看看她。
    “你休息吧,有事兒我會來叫你。”
    喜奶奶放下托盤,說。
    “好。”
    夏清晚吹幹頭發,換了身兒衣服,趴在窗前書桌上背書記筆記。
    不大會兒,果然聽到車聲,隨後隱隱有人聲傳來,料想奶奶和梁奶奶已經見上麵了。
    音韻學讓人頭昏腦漲,讀了一個半小時,夏清晚放下書長舒一口氣,為了放鬆,她隨手翻開旁邊擱著的宋詞翻看。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秦觀的一首小詞。
    讀完這一首,她抬頭發起呆來。
    不知不覺聞到一股幽香。
    前兒連續下了幾天雨,後院的海棠恐怕已經凋落了吧,怎麽還會有香味?
    正怔怔地想著,這時候喜奶奶敲門進來了,說,“小姐,換身衣服下樓吧,老太太讓你下去說說話。”
    夏清晚反應了一下,“……哦,好。”
    喜奶奶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梁老太太好像是給你買了什麽東西。”
    “給我?”
    “可不麽,”喜奶奶滿麵笑容地說,“方才,兩位老人家一直在誇你呐。”
    夏清晚在長睡裙外披了條披肩,跟隨喜奶奶下樓。
    下到樓梯最後幾階,就聽到側廳那邊傳來兩位老人家的笑聲,她穿過走廊走過去,還沒到跟前兒,先叫一聲,“梁奶奶。”
    “誒誒,清晚,過來給我瞧瞧。”
    梁奶奶放下茶盞,慈眉笑眼伸出手來。
    夏清晚往前走了幾步,轉過視線盲區,猝不及防看到側廳深處另一扇窗前單人沙發裏坐了個男人。
    沙發倚窗而擺,男人正麵對著她來的方向,西裝革履疊腿而坐,姿態鬆弛落拓,卻自有一種高貴儒雅的風度。
    那位葉先生。
    葉先生正看著她,目光和上周末在北官房胡同遊廊下一模一樣。
    她收回視線,下意識緊了緊披肩,往梁奶奶身邊走。
    梁奶奶拉住她的手,撥弄著讓她在膝前轉了一圈,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看她,“還是太瘦了,你奶奶是不是總不讓你吃飽飯呀?”
    “我體質就這樣。”
    夏清晚柔柔地笑說。
    “倒是越來越漂亮了,是不是又長高了啊?看樣子得有一米七了吧?”
    夏清晚忍不住一笑,“我都19歲啦,已經不長了,現在是一米六八。”
    “你身條好,顯得高。”
    梁奶奶對著她讚不絕口,說著說著才反應過來,“哦對,你瞧我這記性,叫你下來是有禮物要給你。”
    夏惠卿在旁邊說,“說了讓你不要給她買東西。”
    梁奶奶嗔瞪她一眼,“你懂什麽,這也是我孫女好吧,隻允許你對她好啊?再者了,不止有清晚的,也有你的呢,我已經在裁縫那兒量了尺寸,改天衣服做出來,我穿著要是舒服,就讓裁縫給你也做幾套,等著我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也隻有梁奶奶敢這樣對夏惠卿說話。
    夏清晚下意識去看奶奶的臉色。夏惠卿臉上線條柔和,雖說沒什麽笑意,但看得出她心情不錯。
    梁奶奶回頭叫了一聲,“裴修,我來時候帶的東西呢?”
    葉裴修已經起身,拿過黃楊長桌上一個長方形扁紙盒,走過來。
    這時候梁奶奶湊到夏惠卿耳邊,小聲問說,“他倆應該算是一輩的吧?”
    “你說呢。”
    夏惠卿有點無語。
    “可是裴修應該大清晚不少吧?”梁奶奶說著,抬頭笑眯眯地,“清晚,這是我孫兒,葉裴修,你叫他哥就行。”
    夏清晚正伸手去接盒子,聞言微頓了一下,別開眼,“……裴修哥,”說著接過來,補了句,“謝謝。”
    梁奶奶插話說,“這是裴修占便宜了,大人家那麽多,人還得叫你一聲哥哥。”
    “不客氣。”
    葉裴修規規矩矩回了夏清晚這句。
    夏清晚隻覺,果然是大她不少,聲線低沉徐緩,很有成熟男人波瀾不驚的穩重感。
    葉裴修就近在長沙發上坐下來,笑對梁奶奶說,“難道不是她占我便宜?她小我八歲,叫我一聲叔叔都夠了。”
    素不相識的,夏清晚沒想到他說話竟這麽不見外,整個人騰地一下紅了。
    梁奶奶笑罵他,“臉皮可真厚,才多大年紀,就倚老賣老起來了。”
    葉裴修抬起眼,“裏頭是條裙子,上去試試吧。”
    聽到聲音,夏清晚抬眸看過去,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說話,而他坐下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她身側,她則站在他交疊的膝旁,那架勢,真的很像家長給自家小孩解圍,讓她上樓去。
    “對對,快去試試,穿下來給奶奶看看。”
    梁奶奶也接話說。
    夏清晚上樓回到自己臥室。
    那紙盒質感古樸高雅,暗綠色調,正麵做了竹葉的暗紋,精細打磨過的粗糙觸感。
    在鏡子前穿好,一想到要下樓,夏清晚就有些踟躕。如果隻有兩個老人家還好,偏偏還有個葉先生。
    讓人不自在。
    心裏掂著這點顧忌,下樓到側廳,下意識就先去尋葉先生的身影。
    他已離開原來的位置,正站在窗邊打電話,視線半垂著看向窗外。
    夏清晚心裏鬆一口氣。
    梁奶奶一疊聲說好看。
    鬆針綠掛脖款長裙,寬筒垂感,隻有因寬鬆而自然形成的褶,腰身處沒有修飾,反而更顯得纖細,靈透婉約。
    “謝謝梁奶奶。”
    夏清晚禮貌說。
    “還跟奶奶客氣什麽,”梁奶奶笑盈盈地說,“就是趕巧了,上周裴修帶我去試衣服,我看到裁縫剛畫出來的這個款式,一眼就覺得適合你,就讓裁縫緊著先給你做出來了。”
    他還挺孝順。
    夏清晚不由往窗邊望。
    葉先生正巧也回過頭來。
    那一瞬,夏清晚莫名又聞到了西府海棠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