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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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車,夏清晚便把西裝外套脫下來,遞向後座另一頭的葉裴修,“還給您。”
    葉裴修看一眼,淡聲說,“就擱那兒吧。”
    “可以把我送到32號宿舍樓下嗎?謝謝。”
    “不是說要去吃飯嗎?”葉裴修抬腕看了下表,狀似很稀鬆平常地說,“正好我也餓了。”
    夏清晚說,“……我們食堂不太好吃,可能不合您的胃口。”
    葉裴修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請你出去吃,可以嗎?”
    沒等她回答,他向前頭駕駛座說,“敬梓,給老唐打個電話。”
    “好。”
    “有忌口嗎?喜歡吃什麽菜?”
    葉裴修扭頭看她。
    “……不要太辣就好。”
    夏清晚說,“麻煩了。”
    路上,後座的兩人沒什麽交談,葉裴修接了兩個電話,夏清晚則一直趴在窗邊看外麵的雨,轉眼就到了目的地。
    在上京住了兩年,城裏多數有看頭的地方她都逛遍了,這一處卻是從未來過。
    隱在低矮的胡同中,地圖上也沒標注這裏有餐館。
    下車打著傘,跟上次在北官房胡同一樣,穿過靜悄悄的二進院,裏頭的院落才顯出真章來。
    假山曲水,嶙峋湖石在雨中泛著濕淋淋的光。
    走到遊廊簷下,葉裴修收了傘,交給一旁侍立的門童,徑直往前走。
    夏清晚落後三五步跟著,分神望向廊外院中昏暗夜色下飛濺的雨。
    收回視線時,發覺葉裴修側身站在前麵等著她,“跟緊我,這裏第一次來容易迷路。”
    夏清晚哦了聲,緊步趕上去,跟他並排走。
    葉裴修偏頭看她,淡笑說,“你走路時候好像很喜歡東張西望?”
    “嗯?”
    夏清晚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上次在北官房胡同會所裏,她也是如此回頭望,才差點撞到他。
    那次是鬼迷心竅,想在走之前看他一眼。
    “……也不是,隻是看雨而已。”
    偏他追問,“那麽,這次是為看雨,上次是看什麽?”
    夏清晚本想胡謅個答案搪塞,可轉念一想,反正他也不會有機會知道,索性說,“看一個人。”
    葉裴修看了她一眼。
    在他凝視的目光裏,她挺直腰杆做出堂堂正正的樣子來,這模樣倒惹得葉裴修笑了一聲。
    侍者引領他們走進中堂,又經過一道側門,最終進入一間包廂。
    室內一色傳統的中式擺設,牆邊一張八仙桌,兩旁各一把太師椅,東瓶西鏡,古色古香,萬字紋紅木窗前橫著一張烏木長桌,其上點著一盞紫檀胎花鳥圖台燈。
    整體光影也是仿古時的昏黃情調。
    在這樣格調高雅而講究的環境裏,葉裴修反而沒有什麽講究的意思,把下車時才穿上的西裝外套又脫了下來,隨手扔在太師椅上,接著解領帶解袖口。
    夏清晚站在那兒看著他,那眼神仿佛是搞不清楚他大脫特脫是在幹什麽,葉裴修覺得好笑,一邊挽袖子,一邊隨意抬了抬下巴,“你先坐,我開了一天的會,有點累,鬆快一下,”說著抬眸看她一眼,“跟你吃飯,應該不用那麽多講究吧?”
    夏清晚摸不清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想了想,說,“……我算是您的晚輩,您自然不用跟我講究,您隨意就好。”
    這話讓葉裴修更深地笑起來。
    他把袖扣隨手拋到八仙桌上一方首飾盤中,走過來,“在你家,聽長輩的話叫我一聲裴修哥,今天見麵反而脫口而出‘葉先生’……”說著,他幫她拉開椅子,“現在聽你這麽說,那麽,你覺得我是長輩了?”
    夏清晚不習慣男人這樣的服務,但到這份兒也隻得坐下來,臀部下落一半,椅子被往前推了些許,待她臀部完全挨到椅子,椅子和桌子間卻是正正好好的距離。
    他隨手的紳士之舉,就能恰到好處地照顧到人。
    夏清晚靜了靜心,狀似沒情沒緒地說,“您說話好像很喜歡占點口頭上的便宜?”
    同樣的句式,是模仿方才在遊廊下他猜測的話語,也是回擊上次在她家,他的“出言不遜”。
    葉裴修看她一眼,在她對麵坐下來,似笑非笑,“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你算是晚輩’。”
    “……那隻是跟您客氣。”
    “你這客氣客錯地方了,”葉裴修還是很不見外,“我這個年紀,正是不喜歡當人家長輩的時候。”
    八歲的年齡差距,不上不下。
    叫哥哥不太妥,叫叔叔更加離譜,何況,他們也沒那麽熟。夏清晚用手背撐著下巴,低眼想了想,“……那就權當是我倚小賣小,您想怎麽叫都行。您和我也都不再說什麽‘誰占便宜’的話了,這樣兩清。”
    話說完,她抬起眼來看他,輕聲,“您覺得怎麽樣?”
    花鳥圖台燈暈出的朦朧光線從斜側麵映在她臉上,睫毛、鼻梁、下頜組成的流暢線條像一幅清雅的素描畫。
    怎麽有人隻是隨隨便便把頭發一挽,未施粉黛,就美得如此驚人。
    葉裴修看著她,沒有再說話。
    過片刻,他抬手摁鈴叫了侍者來。
    這是家專做中餐的菜館,菜單每日更換,老板兼主廚老唐手藝一流,葉裴修吃慣了,讓侍者把今天的菜單給夏清晚看一看。
    夏清晚滑動pad屏幕,粗略掃了一遍,十五年陳皮老鴨花膠湯、山家三野、藏酒燒乳鴿等數道菜品,除此外還有一味血燕。
    侍者離開時,把葉裴修脫下的西裝外套和領帶掛到了衣架上。
    菜品一道接一道端上來,夏清晚埋頭認真吃。
    從小養成的習慣使然,飯桌上她一般不講話,葉裴修也沒有搭話的意思,他甚至有點心不在焉的模樣,隻寥寥動了幾筷子。
    室內寂靜無聲,顯得外麵的雨聲愈發大了,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樹葉沙沙作響,雨聲幾乎要透過萬字紋窗欞逼進窗內來。
    夏清晚趁著喝水的時候從杯沿上方看了他一眼。
    葉裴修正望著窗外,側臉線條流暢冷峻,長眉壓著一雙寂寥的眼。
    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她總覺得他有點高深莫測。在北官房胡同中堂裏初次見他,覺得他英俊儒雅風度翩翩,隻是那雙眼,分明透著冷寂。
    於是她以為他會是憂鬱內斂的男人,可這兩次實際接觸下來,他反而是公子哥的作風,鬆弛散漫不拘小節,說重一點,甚至隱隱有些風流。
    很有她堂哥夏明州慣常接觸的那幫三代四代們的習氣。
    這位葉先生到底是什麽來頭?她隻知道他是梁奶奶的孫兒。可據她所知,梁奶奶的夫家姓薑,怎麽會有姓葉的孫兒?
    也許是隨母姓,也許是外孫。
    她對那個圈子裏的事不了解,也無意去接觸,何況,奶奶三令五申過,不希望她被其他瑣事分散注意力,隻希望她專心學習,本科時打好基礎,以後走學術這條路。
    當初奶奶說這話時,喜奶奶在旁打趣笑說,“照您這麽說,那以後我們清晚隻一門子搞學術,不戀愛不結婚啦?”
    奶奶隻說,“不結婚也沒什麽不好。”
    外麵的雨好像小了些。
    夏清晚往窗外望,這才注意到,窗外竟是一個池塘,柳絲搖曳拂波,水麵浮著片片睡蓮蓮葉,零星有閉合的花苞探出頭來。在夜雨中別有一番情致。
    可惜,隔著距離,隔著雨霧,看不真切。
    她下意識看了眼對麵的葉先生,葉先生也正看著她,唇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怎麽了?一臉愁悶。”
    “我想去,”她指了指窗外,“池塘邊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池塘對客人開放麽?”
    葉裴修朝窗外看一眼,招呼侍者取把傘來。
    他已經起身,順手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外套,遞向夏清晚,“外麵涼,披著吧。”
    看這架勢,是要陪她一起去。
    夏清晚本想說找店家借把傘,自己過去看就行了。可……
    他的行為總是自然而合理,讓人無從拒絕。
    她指尖稍頓,小心翼翼接過披上,走到門口,想起待會兒俯身看池水,怕這過大的外套會從肩上滑下來,索性把胳膊伸進袖筒穿上了,又攏了攏對襟。
    穿嚴實了之後,西服上沾染的檀香無聲無息侵入了她的鼻腔,袖筒裏光裸的胳膊莫名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不由抬手撫了撫。
    侍者送上來一把雨傘,葉裴修接過舉起來。
    侍者說,“葉先生,雨天地滑,請您小心腳下。”
    雖說是大傘,傘下空間到底有限,夏清晚不敢離他太近,也不敢太遠,再加上地麵濕滑,於是走得萬分謹慎小心。
    葉裴修偏頭看她,說,“你倒是比我還不見外。”
    “嗯?”
    葉裴修邊走邊繼續說,“上車下車兩段路,我打著傘,你都離我八丈遠,我這半邊肩膀,今兒濕了三遭了。”
    他話還沒說完,夏清晚就反應過來了,探頭往他那邊肩膀一看,果然白襯衫已經被洇濕了。到底是年紀小,禁不住他不客氣的這麽一說,夏清晚的臉立刻就紅了,忙說對不起,緊趕兩小步,輕輕抓住了他襯衫肘部的布料。
    葉裴修停下腳步,偏過頭低眸看她。
    夏清晚別開眼,又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她裏麵穿著一襲無袖的寬筒棉布長裙,清透淡雅的青灰色調,外麵罩著他的黑色西裝,襯著周圍青翠欲滴的扶疏綠意,像夜色中一抹濛濛的青山。
    兩人撐著傘,繞過屋側的月洞門,來到後院。
    站在池塘邊,夏清晚傾身探頭往石階下的水麵上看。雨滴在水麵濺起朵朵漣漪,星星點點像白色的煙火。
    她不由想起前幾日念過的詞,「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池塘對岸一樹海棠已受盡雨打風吹,幾近凋落殆盡,枝頭隻餘幾點殘紅。
    不過,落紅滿徑倒也並非都是喪氣頹唐之意,夏清晚抬頭笑說,“我們今天擎傘踏春雨,枝頭一點殘妝,反而有萬般夏的意思了。”——
    已是五月中旬,這一場雨後,上京的夏天就要到了。
    葉裴修低眼看了她片刻,又隨著她的視線望了會兒雨下翻飛的蓮葉和荷葉,閑閑地笑說,“李義山說‘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們今天倒是‘趕著早荷聽雨聲’了。”
    這話裏很有點同樂的意思。雖說是陪她來看雨,他倒也樂在其中麽?
    夏清晚忍不住粲然一笑。像是被大人縱容領著踏水玩耍的小孩,是一種純粹的歡樂笑音。
    在他凝視的目光中,夏清晚笑著笑著,臉莫名發熱,不自然地別開眼,說了句什麽。
    雨滴落在傘布上劈啪炸開,葉裴修沒有聽清,低下頭問,“說什麽?”
    夏清晚轉過頭來,“我說謝謝您陪我,”稍頓了一下,“……剛才看您沒怎麽吃飯,也沒什麽表情,還以為我哪裏說錯話得罪您了。”
    葉裴修輕輕笑了一下,“方才吃飯前說我喜歡口頭上占便宜時候,不怕得罪我,事後倒是反思起來了?”
    這哪裏能怪她呢。
    在她家初次相見他說話就那麽不客氣,讓她那晚臨睡前還翻來覆去地想,雖說她性子柔和,但畢竟小小年紀,怎能不記仇,想著這次討回來一點呢。
    “……以為您不會計較的。”
    她小聲說。
    “以後你把這稱呼改一改,我就不計較了。”葉裴修說,“我總有個名字。”
    “那好,”夏清晚雖說因為這年齡的差距對他有點畏懼,還是鼓起撲通撲通的勇氣,說,“以後我就叫你葉裴修了。”
    葉裴修沒再說話,隻覺這傘還是太大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有幾道更重些的敲擊音,像是雨滴砸在琉璃瓦片上。
    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