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顯影時刻

字數:6344   加入書籤

A+A-


    林小滿猛地睜開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淡淡黴味,還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她正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被子被踢到了一邊,睡衣被冷汗浸濕,緊緊貼在背上。
    “是個夢……”她喃喃自語,心髒還在胸腔裏狂跳不止。可那夢太真實了——南京東路上電車軌道的反光,雪花膏與煙草混合的香氣,還有那個叫沈硯的男人眼角細碎的笑紋。
    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試圖將那些過於鮮活的畫麵從腦海中驅散。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床頭櫃,呼吸驟然停滯。
    那隻深棕色的皮箱,正安靜地立在床頭櫃上。黃銅鎖扣在清晨微弱的光線中,泛著冷硬的光澤。
    不是夢。
    林小滿幾乎是撲了過去,手指顫抖地打開皮箱,取出那台徠卡相機。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相機沉甸甸的,像是在提醒她昨夜經曆的一切並非幻覺。
    她仔細端詳著相機,試圖找出更多線索。皮套邊緣確實刻著“沈硯·1943”幾個小字,筆畫清晰有力。她回憶著昨夜那個男人的模樣——約莫二十七八歲,西裝剪裁合體,眉眼清俊,看人時目光專注,仿佛鏡頭後的世界隻剩下取景框內的對象。他拉她入懷時,手臂有力而克製,懷表的滴答聲與她失控的心跳奇異地和鳴……
    林小滿甩甩頭,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她需要證據,證明那不是她的臆想。如果她真的帶回了什麽……
    她下意識地按下相機側麵的一個小鈕,後蓋彈開。裏麵赫然裝著一卷膠卷。
    心跳漏了一拍。昨夜老人送來時,她明明檢查過,相機裏是空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膠卷取出,對著光線看了看。這是一卷老式的135黑白膠卷,金屬卷軸已經有些鏽跡,膠片邊緣標注的型號和感光度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牌子。
    衝動之下,她決定立刻將膠卷衝洗出來。幸好大學時選修過傳統暗房技術,雖然工作後鮮少實踐,但基本的衝洗流程她還記得。她的公寓衛生間很小,但沒有窗戶,稍作布置就能充當臨時暗房。
    拉上厚重的遮光窗簾,再用毛巾堵住門縫,狹小的衛生間頓時陷入一片漆黑。林小滿打開一盞微弱的紅色安全燈,借著那點昏蒙的光線,熟練地調配好顯影液、停影液和定影液。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刺鼻的化學藥水氣味。
    在絕對黑暗中,她將膠卷從金屬卷軸上取下,裝入顯影罐。蓋上內蓋和外蓋後,她才敢打開安全燈,按照記憶中的時間參數,注入顯影液,開始規律地搖晃顯影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黑暗中,隻有藥水晃動的聲響和她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她會看到什麽?空白的膠片?還是……
    定影完成,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顯影罐,取出膠卷,對著紅色安全燈眯起眼。
    膠卷上確實有影像。雖然隻是負像,看得不甚分明,但能辨認出建築的輪廓、人物的剪影。不是空白卷。
    她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將濕漉漉的膠卷掛起來晾幹。等待的過程格外煎熬,她幾乎每隔幾分鍾就要用手電筒照一下,檢查膠片是否幹了。終於,在兩個多小時後,膠卷達到了可以掃描的狀態。
    她將膠片小心地裝入平板掃描儀,設置了高分辨率。當第一張掃描圖像在電腦屏幕上緩緩呈現時,林小滿屏住了呼吸。
    照片是黑白的,顆粒感明顯,帶著歲月特有的質感。畫麵中央是一片轟炸後的廢墟,殘垣斷壁,焦黑的木梁支棱著,背景是模糊的上海街景,依稀能看見遠處外灘建築的輪廓。一個穿著西裝的身影背對鏡頭站在廢墟前,身形挺拔,正是沈硯。他微微仰頭,望著那片瘡痍,側臉線條在黑白影像中顯得格外清晰冷硬。
    然而,讓林小滿血液幾乎凍結的是畫麵的左下角。
    那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穿著現代的牛仔褲和針織衫,身形和她一模一樣。那個人影似乎是倉促間被攝入鏡頭的,隻拍到了半個身子和一隻下意識抬起、似乎想擋住臉的手。
    林小滿清楚地記得,在1946年的那個瞬間,當爆炸聲響起,沈硯拉她躲避時,她的確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這張照片,完美地捕捉了那個瞬間——從沈硯的視角。
    她癱坐在椅子上,渾身發冷。這不是沈硯為她拍的照片,而是他拍下的廢墟場景,而她,意外地闖入了他的取景框。
    接下來的半天,林小滿魂不守舍。她請了假,把自己關在公寓裏,對著電腦屏幕上那張照片反複查看。每一個細節都在提醒她,昨夜的經曆是真實的。那個男人,那個時代,那場短暫的、充滿硝煙氣息的邂逅。
    “沈硯……”她輕聲念著這個名字,手指無意識地在搜索框裏輸入了這兩個字。
    敲下回車鍵的瞬間,大量信息湧現。
    沈硯(1918  1949?),民國時期著名攝影師、戰地記者。生於上海,早年留學歐洲學習攝影,回國後活躍於上海新聞界。其作品以視角獨特、充滿人文關懷著稱,尤其擅長捕捉戰爭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狀態。1949年春,於上海臨近解放前夕的混亂中失蹤,疑遭不測,屍骨未見。其部分作品現存於上海市曆史檔案館及多家博物館。
    林小滿逐字閱讀著百科詞條,心一點點沉下去。1918年出生,1949年失蹤,疑已遇難。一個早已被時間長河淹沒的曆史人物。
    她點開詞條下的圖片鏈接,一張張翻看沈硯的攝影作品。有孤島上最後堅守的士兵,有逃難途中緊抱嬰兒的母親,有在廢墟中踢毽子的孩童……光影構圖,情感張力,都顯示出拍攝者非凡的才華和深沉的悲憫。
    然後,她看到了那張照片。
    在標注為“沈硯遺作選輯”的圖集裏,夾雜著一張名為《廢墟前的背影》的照片。拍攝地點注明是“1949年初,上海某街區轟炸後”。照片的描述是:“沈硯失蹤前最後一批公開作品之一,畫麵冷靜克製的背後,是對戰爭創傷的無聲控訴。”
    照片赫然就是她剛剛衝洗出來的那一張——同樣的廢墟,同樣的背影。
    隻是,官方網站上公布的這張照片,左下角空空如也。沒有那個穿著現代衣著的模糊人影,沒有那隻驚慌抬起的手。仿佛她從未出現在那個時空,那個鏡頭裏。
    林小滿猛地靠向椅背,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
    官方檔案裏的照片是“幹淨”的。而她手中的底片,卻清晰地記錄了她的闖入。
    這意味著什麽?
    是她精神錯亂,偽造了底片?可這卷膠卷的材質、成像特點,都指向它確實產自那個年代。是官方檔案進行了修改?為什麽?還是說……因為她這個“不該存在”的闖入者,曆史本身,或者至少是曆史的“記錄”,發生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分歧?
    混亂的思緒被一陣手機鈴聲打斷。是她在市曆史檔案館工作的大學同學,周雨。
    “小滿,你前幾天不是問我館裏有沒有關於老相機捐贈渠道的信息嗎?我今天整理資料,剛好看到一批剛完成數字化的老照片,裏麵有不少老相機的影像,你要不要來看看?說不定對你們古董店有參考價值。”
    林小滿心中一動。曆史檔案館?那裏正好收藏著沈硯的部分作品!
    “好啊!”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下午就過去。對了,小雨,你們館裏是不是收藏了一個叫沈硯的攝影家的作品?”
    “沈硯?好像有點印象,戰地記者對吧?應該有的,我幫你查查……嗯,對,是有他一組捐贈的照片,挺珍貴的。你怎麽突然對他感興趣了?”
    “沒什麽,就是最近偶然看到他的作品,覺得很震撼。”林小滿含糊道,“下午見,麻煩你了。”
    掛了電話,林小滿的心情更加複雜。她需要去檔案館,親眼確認那些官方收藏的原件。她需要弄明白,她手中的底片,和那個消失在曆史迷霧中的沈硯,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下午,雨勢稍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的。林小滿來到位於西區的上海市曆史檔案館。周雨已經在門口等她,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戴著黑框眼鏡,一身職業裝。
    “今天怎麽有空過來?還突然對老照片感興趣了?”周雨一邊帶她辦理臨時參觀手續,一邊好奇地問。
    “店裏收到一台老相機,想多了解點背景知識。”林小滿晃了晃隨身攜帶的包,那台徠卡相機正安靜地躺在裏麵。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小雨,你了解那個沈硯嗎?除了公開資料,有沒有什麽……不太一樣的記載?比如他的失蹤?”
    周雨領著林小滿走進安靜的檔案查閱室,壓低聲音:“說實話,他的資料不算多。失蹤案在當時好像也沒查出什麽結果。不過……”她頓了頓,左右看看,聲音更低了,“我聽館裏一位老研究員提過一嘴,說沈硯這個人有點神秘,好像失蹤前在偷偷調查什麽事,還跟一些背景複雜的人有來往。但他也沒細說,隻說這些都是老一輩人口耳相傳的野史,當不得真。”
    背景複雜?調查事情?林小滿的心提了起來。這會不會和他的失蹤有關?
    周雨將林小滿帶到一台內部查閱用的電腦前:“館藏沈硯作品的數字化檔案都在這個文件夾裏了,你可以慢慢看。原片保存在恒溫恒濕庫房,一般不外調。我還有個會,你看完直接走就行,有事打我電話。”
    “謝謝你了,小雨。”
    周雨離開後,查閱室裏隻剩下林小滿一人。她深吸一口氣,點開了名為“沈硯捐贈檔案”的文件夾。
    裏麵是幾百張高精度掃描的照片。她一張張仔細地看著。戰爭的殘酷,人性的微光,舊上海的風情……沈硯的鏡頭語言既冷靜又飽含深情。她看到了更多《廢墟前的背影》同類題材的照片,拍攝時間集中在1948年底到1949年初,背景都是遭受戰火摧殘的上海街區。照片裏沒有她。
    她稍稍鬆了口氣,但心底的疑團並未散去。
    就在她準備關閉文件夾時,目光被角落裏的一個子文件夾吸引。文件夾名稱是“未整理疑為沈硯相關”。
    她點開它。裏麵是十幾張掃描質量稍差的照片,像是從舊報紙、雜誌上翻拍下來的,畫麵模糊,標注信息也殘缺不全。其中一張尤其模糊,似乎是一張集體合影的局部放大,背景像是一個喧鬧的舞會或酒館。
    幾個穿著西裝或長衫的***在一起,中間那個側著臉、舉著酒杯的年輕男子,眉眼輪廓像極了沈硯!而他身邊站著的另一個人,隻拍到小半個背影和一隻搭在沈硯肩上的手。那隻手的袖口上,別著一枚造型奇特的袖扣,形狀像是一隻展開翅膀的鷹。
    林小滿下意識地放大了圖片。像素有限,更加模糊,但那隻鷹形袖扣的細節卻隱約可辨,鷹喙似乎特別尖銳。
    這張照片的標注隻有寥寥幾字:“1948?上海?疑似沈硯(左二)與他人合影。來源:舊貨市場收購雜項。”
    沈硯和什麽人在一起?這個佩戴鷹形袖扣的人是誰?這張照片為什麽沒有被正式歸檔?
    疑問越來越多。
    離開檔案館時,已是傍晚。雨又開始下了起來,綿綿密密。林小滿撐著傘,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腦海裏反複回響著周雨的話——“在偷偷調查什麽事”,“跟背景複雜的人有來往”,還有那張模糊合影上詭異的鷹形袖扣。
    沈硯的失蹤,恐怕絕非簡單的意外。他似乎在失蹤前,卷入了一場危險的漩渦。
    而她,因為一台神秘的相機,似乎正被無形的手牽引著,一步步靠近這個被塵封了七十多年的謎團。
    下一次按下快門,她是否還能回到1946年?如果能,她該不該警告他?警告他遠離危險,改變他可能遇害的命運?
    可是,改變過去,會引發怎樣的後果?她手中這張證明她“存在”的底片,本身是否已經是一種悖論?
    雨點敲擊著傘麵,發出單調而密集的聲響。林小滿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感覺自己仿佛也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時空是經緯,而秘密是網上黏稠的膠質,讓她進退維穀。
    她握緊了口袋裏的徠卡相機,冰涼的金屬外殼,似乎隱隱傳來一絲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