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因為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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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薇走進“靜岸”書咖時,傍晚正下著細密的雨。她收起滴著水的傘,站在門口略微停頓,目光掠過靠窗的座位——那裏空著。心裏那點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放鬆的情緒,被她輕輕按了下去。
    她今天是來見楚然的,她的丈夫。更準確地說,是即將成為前夫的人。
    約在這個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談離婚細節,帶著某種殘忍的儀式感。書咖依舊是他們記憶中的模樣,空氣裏浮動著咖啡香和舊紙張特有的沉靜氣味,書架高及天花板,塞滿了各色書籍,燈光是恰到好處的暖黃色。隻是坐在其中的人,心境早已天差地別。
    林薇選了他們常坐的那個靠窗位置裏側坐下,麵朝門口。服務生過來,她習慣性地點了楚然常喝的那款耶加雪菲,為自己要了杯熱水。等待的間隙,她從包裏拿出那份被翻得有些卷邊的離婚協議草案,薄薄的幾頁紙,卻像烙鐵一樣燙手。財產分割清晰明了,他們沒什麽共同財產,隻有這套正在供貸的小兩居。分歧在於,楚然堅持要把房子留給她。
    玻璃窗上雨痕蜿蜒,模糊了外麵的街景和燈火。林薇望著窗上映出的自己,三十歲的麵容,褪去了少女的圓潤,眼神裏有了一種被生活淬煉過的沉靜,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七年婚姻,走到盡頭,竟也不是歇斯底裏的崩潰,而是這樣一種精疲力盡的淡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好像沒有一個確切的節點,隻是一次次的期望落空,一句句傷人的話出口後再無法收回,一層層冰冷的隔膜在日夜相對之間悄然生長、加厚。
    門上的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林薇抬眼,看見楚然推門進來。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衝鋒衣,肩頭被雨打濕了一片,發梢也帶著濕氣。三年刑警生涯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跡,那個大學時會在籃球場上笑得一臉張揚的男孩,如今眉宇間鎖著揮之不去的沉鬱,連走路的姿態都帶著一種警覺的疲憊。他環視店內,目光與林薇相遇,頓了頓,才朝這邊走來。
    “等很久了?”他在林薇對麵坐下,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剛結束勤務的倦意。
    “剛到。”林薇將視線從他被雨水打濕的肩頭移開,低頭抿了口水。熟悉的、帶著煙草和淡淡汗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這氣息曾讓她無比安心,如今卻隻讓她感到一陣尖銳的酸楚。
    服務生端來咖啡,楚然道了謝,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直接喝了一大口,然後才看向林薇手邊的文件。“協議帶了嗎?”
    “嗯。”林薇將草案推過去,“你看一下,主要是房子的問題。我說過,我不要。”
    楚然拿起協議,目光掃過財產分割那一欄,眉頭習慣性地蹙起。“林薇,別爭這個。你一個人在這城市,有個住處我……大家都安心。”
    “我自己的收入足夠租房。”林薇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這房子是我們婚後一起買的,首付你家出了大部分,貸款也是一起還。賣掉,錢該怎麽分就怎麽分。”
    “首付的錢我家說了不用還……”
    “那是兩碼事。”林薇打斷他,“楚然,我們離婚,不是為了計較誰吃虧誰占便宜,是這段路走不下去了,好聚好散。財產上清清楚楚,對彼此都好。”
    楚然沉默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咖啡杯壁。窗外雨聲漸密,敲打著玻璃,像急促的鼓點。書咖裏流淌著低回的爵士樂,卻絲毫化解不開兩人之間的凝滯。
    “你最近……怎麽樣?”楚然忽然問,聲音低了些。
    “老樣子。公司接了個新項目,有點忙。”林薇頓了頓,還是加了一句,“你呢?看上去很累。”
    “有個案子,跟了快一個月了,沒什麽頭緒。”楚然揉了揉眉心,眼下的烏青很明顯,“昨天又熬了個通宵。”
    又是案子。林薇在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過去幾年,這樣的對話重複了太多次。他的世界裏似乎永遠充斥著罪惡、危險和無窮無盡的加班,而她的關心和等待,最終都在一次次的“在忙”、“要加班”、“回不來”中消磨殆盡。她記得有一次,她發高燒到39度,一個人掙紮著去醫院掛號輸液,給他打電話,永遠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直到第二天淩晨,他才帶著一身寒氣回來,滿臉胡茬,眼裏布滿血絲,說手機沒電了,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她當時是什麽反應?好像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轉過身,默默流淚。
    那些需要他而他永遠缺席的時刻,積攢起來,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冰牆。
    “注意身體。”千言萬語,到嘴邊隻剩下這幹巴巴的三個字。
    楚然看著她,眼神複雜,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你也是。”
    談話再次陷入僵局。離婚協議攤在桌上,像一道醜陋的傷疤。
    “房子的事,你再考慮考慮。”楚然把協議往回推了推,“就算……就算是我的一點補償。”
    “補償什麽?”林薇抬起眼,直視著他,“補償你無數次深夜不歸?補償你答應陪我過生日卻臨時放鴿子?還是補償我爸媽來看我們,你連頓飯都沒時間一起吃?楚然,感情裏的虧欠,不是用錢能補上的。”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之前維持的平靜假象。楚然的臉色白了白,下頜線繃緊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卻頹然地靠向椅背。
    “對不起。”他說,聲音幹澀,“我知道,我說再多對不起也沒用。”
    林薇扭開頭,看向窗外。雨更大了,街燈在水窪裏投下破碎的光影。是啊,沒用了。傷害已經造成,信任已經崩塌,那些孤獨無助的夜晚,那些被忽略的感受,像水滴石穿,早已掏空了所謂愛情的基礎。
    “簽字吧,楚然。”她輕聲說,帶著最後的疲憊,“我們都放過彼此。”
    楚然久久沒有說話。他拿出煙盒,想到這是室內,又煩躁地塞了回去。他的目光落在林薇臉上,帶著一種深刻的、幾乎可以說是痛苦的神情,仿佛想從她平靜的側影裏,找出一點點往日的痕跡。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楚然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立刻變得凝重,他迅速接起。
    “喂?是我……什麽位置?……好,我馬上到!”他的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
    掛掉電話,他立刻站起身,動作間又變回了那個雷厲風行的刑警。“有緊急情況,我得馬上走。”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看,永遠是這樣。他們的婚姻,永遠排在他的工作之後。甚至連談離婚,都可以被一個電話輕易打斷。
    “協議……”她提醒他。
    楚然抓起那份草案,胡亂塞進衝鋒衣口袋裏。“我帶走看。房子的事,等我忙完這陣子再說。”他的語氣已經是不容商量的工作口吻。
    說完,他甚至沒等林薇回應,抓起傘,大步流星地衝出了書咖,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和夜色裏。
    風鈴因為門的劇烈開合而急促地響了一陣。
    林薇獨自坐在原地,麵前的咖啡還在嫋嫋冒著熱氣,而他對麵的那杯,隻喝了一口,已經快涼透了。她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很久都沒有動。窗上的雨痕扭曲了整個世界,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片模糊的混亂。
    她以為已經麻木的心,還是因為他的決然離去而泛起細密的疼痛。她恨自己還會為此難過。不是說好了要結束嗎?為什麽當他真的像過去無數次那樣,為了工作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時,她還是會感到被遺棄的冰冷?
    服務生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女士,需要幫您把咖啡熱一下嗎?”
    林薇回過神,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不用了,謝謝。”她拿出錢包,準備結賬。
    “剛才那位先生已經結過了。”服務生說。
    林薇動作一頓。哦,他還是這樣,即使在這樣的時候,還是會記得先把單買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習慣性的好,在往日情深時是甜蜜的佐證,在關係破裂時,卻成了尖銳的諷刺。
    她收起錢包,拿起自己的包和傘,也離開了書咖。
    雨還沒有停。她撐開傘,走進濕冷的夜裏。城市的霓虹在積水的路麵上投下光怪陸離的倒影,行人匆匆,車流如織。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心碎而停止運轉。
    她和楚然,曾經是彼此的世界中心。大學校園裏的初次邂逅,他穿著白襯衫在籃球場上的身影;他第一次笨拙地牽起她的手,手心全是汗;他們擠在狹窄的出租屋裏分享一碗泡麵,卻覺得擁有了全世界;他考上刑警時,抱著她興奮地轉圈,說以後要保護她一輩子……那些熾熱的、美好的過往,像電影畫麵一樣在腦海中閃回,與後來無數次的爭吵、冷戰、沉默交織在一起,最後凝固成今天這份冰冷的離婚協議。
    愛情,原來真的會消失。或者說,不是消失,是被現實一點點磨蝕殆盡了。
    走到公寓樓下,林薇抬頭望去,他們家的窗戶黑著。以前,無論多晚,隻要楚然不回來,她總會給他留一盞燈。後來,她不再留了。因為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來,或者,會不會回來。
    她用鑰匙打開門,一股沉悶的、久未通風的氣息撲麵而來。玄關的鞋架上,還擺著楚然的拖鞋。客廳的沙發上,扔著他前幾天換下來的作訓服。這個家裏,處處殘留著他的痕跡,要徹底清除,需要時間和決心。
    她脫掉濕了外套,給自己倒了杯水,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外麵的世界一片混沌。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楚然發來的短信,隻有簡短的幾個字:
    「有任務,回頭聯係。注意安全。」
    林薇看著那行字,心裏沒有任何波瀾。連失望都沒有了。她關掉手機屏幕,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
    這段婚姻,或許真的該徹底畫上**了。隻是,為什麽下這個決心,會如此艱難?那些曾經因為愛情而許下的誓言,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消磨和現實的殘酷。
    而城市的另一端,警燈閃爍,劃破雨夜。楚然跳下警車,衝進警戒線,將所有的個人情緒強行壓下,投入到他必須麵對的血腥和罪惡之中。那個家裏溫柔的燈光和妻子失望的眼神,被他暫時鎖進了內心最深的角落。
    雨,還在不停地下。仿佛要洗淨這世間所有的愛恨糾葛,卻又徒勞地,將一切攪得更加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