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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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綿密的雪粒漸漸轉成了細雪,紛紛揚揚,將靜思院本就荒蕪的院落覆蓋得更加嚴實,仿佛要抹去一切棱角和痕跡。寒意滲骨,連呼嘯的北風似乎都凍得遲緩了。
    謝阿蠻裹著趙宮女給的那件舊棉坎肩,蜷縮在她那角落的草堆裏。坎肩帶來的暖意有限,卻真實地隔絕了一部分刺骨的冰冷,更重要的是,它像一層薄薄的鎧甲,讓她在這酷寒中得以保存更多體力去思考,去觀察。
    趙宮女果然如她所料,因著那日的“擋災”和若有若無的“異常”,對她態度愈發不同。送飯收罐時,偶爾會多停留片刻,歎息兩聲,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比如“這雪不知要下到何時”,“井台邊滑,你莫要去玩”,或是“李主子今日又哭了一場”。語氣裏帶著對她這個“癡兒”的憐憫,也夾雜著自身處境的愁苦。
    謝阿蠻大多時候隻是呆坐著,眼神渙散,或擺弄著枯枝碎石,偶爾在趙宮女提到“冷”、“餓”這類字眼時,會瑟縮一下,或摸摸肚子,給出最本能的反應。但她“傾聽”的姿態,她那過於安靜(對於一個癡兒而言)的沉默,像一塊磁石,慢慢吸引著孤獨且壓抑的趙宮女傾吐更多。
    “這宮裏頭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難熬了。”一日,趙宮女蹲在屋簷下,就著雪水搓洗李美人一件汙漬斑斑的舊裙,手指凍得通紅,低聲絮語,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浣衣局那邊的井口都結了厚冰,每日砸冰取水,好些姐妹的手都裂得不成樣子……唉,若是有門路的,早使銀子調去別處了,誰願意待在那冰窟窿裏?”
    謝阿蠻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沒聽見。
    趙宮女看了她一眼,搖搖頭,繼續道:“也是我運道不好,當年不小心打翻了劉嬪娘娘一盞茶……便被發落到那裏,一待就是八年。如今又被送到這兒……”她聲音低下去,帶著認命般的苦澀,“這李主子,時好時壞的,伺候起來也提心吊膽。還不如在浣衣局,雖苦些,倒也清淨。”
    劉嬪?謝阿蠻腦中迅速檢索。景和初年,似乎是有個劉嬪,出身不高,有些姿色,也曾有過一陣恩寵,後來不知怎的漸漸沒了聲響。看來趙宮女是被那位劉嬪所遷怒。八年浣衣局……難怪眉宇間刻滿了風霜與逆來順受。
    “好在……如今長春宮那邊,淑貴妃娘娘管著六宮事宜,聽說賞罰比以前分明些了,克扣份例的事也少了點。”趙宮女搓洗的動作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隻是……娘娘鳳體似乎一直不大安泰,太醫院的人常往長春宮跑。前幾日聽說,連民間尋訪的名醫都請進宮了。”
    謝阿蠻眼皮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蘇淺雪的病……果然還沒好,甚至更重了?需要廣尋名醫?
    “不過啊,”趙宮女忽然話鋒一轉,帶著點底層宮人特有的、對高位者隱秘的窺探與議論欲,“我昨兒去領這個月的皂角,聽永巷那邊的婆子嘀咕,說長春宮近來不太平,夜裏總有怪聲,值夜的宮女好幾個都嚇病了,換了又換。也不知是真是假……”
    怪聲?嚇病?謝阿蠻心中冷笑。是心虛產生的幻聽,還是……有人裝神弄鬼?蘇淺雪,你也會怕麽?
    她依舊沉默著,隻將頭往膝蓋裏埋了埋,像是怕冷。
    趙宮女見她這般,歎了口氣,不再多說,專心洗完衣物,晾曬起來。那件舊裙上有一塊暗紅色的汙漬,似乎是經年累月的血漬,極難洗淨。趙宮女費力搓揉著,低聲道:“這漬子……怕是在冷宮頭一年就落下的,聽說李主子小產時,流了好多血,沒人管,自己捱過來的……”
    小產……血漬……無人問津的冷宮棄妃。
    謝阿蠻腦海中,李美人癲狂的哭喊“我的孩子”,吳嬤嬤臂上的胎記,蘇淺雪的“病”,還有那若有若無的“苦檀”香粉……這些碎片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線輕輕撥動,發出細微的共鳴,但具體的圖案依舊模糊不清。
    她需要更多信息,關於吳嬤嬤,關於那些可能流落到冷宮、卻又價值不菲的小物件。
    機會在幾天後再次出現。那日天色放晴了些,積雪未化,反射著稀薄的陽光。吳嬤嬤又來送飯,臉色比前幾日更差,眼下的烏青濃重,嘴唇幹裂,腳步有些虛浮。她將瓦罐重重頓在謝阿蠻麵前時,袖口隨著動作向上縮了一截。
    謝阿蠻垂著頭,蜷縮著,眼角的餘光卻精準地捕捉到——吳嬤嬤露出的那一截手腕上,除了舊傷疤,似乎多了一道新鮮的、細長的紅痕,像是被什麽枝條或細鞭抽打過的痕跡。而且,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檀香的苦味,似乎比之前更明顯了些,即便隔著幾步遠,也能隱隱嗅到。
    吳嬤嬤放下瓦罐,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煩躁地揉了揉額角,低聲咒罵了一句:“催命鬼似的……真當老娘是鐵打的不成……”聲音含混,充滿怨氣。
    她似乎意識到失言,立刻閉了嘴,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目光掃過角落的謝阿蠻,見她依舊是那副癡傻模樣,才稍稍放鬆,但眉宇間的焦躁不安卻掩不住。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裏鼓鼓囊囊,似乎藏著東西,然後快步走了,方向卻不是往常離開靜思院的那條路,而是繞向了後院更偏僻的角落。
    謝阿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斷牆後,慢慢抱起瓦罐,小口吃著裏麵冰涼的糊糊,大腦飛速運轉。吳嬤嬤身上的新鮮傷痕,加深的苦檀味,腰間的藏物,反常的路徑,以及那句“催命鬼似的”抱怨……她背後果然有人,而且那人近期給她的壓力不小,甚至可能動了粗。是索要什麽東西?還是催促她辦某件事?
    那腰間藏著的,會是另一個錦囊,或是別的什麽嗎?
    謝阿蠻決定冒一點險。她吃完東西,將瓦罐放回原處,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著吳嬤嬤消失的後院方向走去,邊走邊發出無意義的哼唧聲,像是在漫無目的地遊蕩。
    靜思院的後院比前院更加荒敗,斷壁殘垣,積雪覆蓋著枯藤和瓦礫。那株老梅樹虯枝盤結,在雪光中映出疏影。吳嬤嬤早已不見蹤影。謝阿蠻假裝被一根突出的枯枝絆倒,摔在雪地裏,趁機快速掃視四周。
    地麵積雪上,有一行新鮮的腳印,通往梅樹後方一處半塌的、原本可能是存放雜物的小棚屋。腳印有些淩亂。
    謝阿蠻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雪,嘴裏含糊地念叨著,腳步卻“無意”地朝著那小棚屋挪去。離得近了,能聽到裏麵傳來極力壓低的、急促的說話聲,是吳嬤嬤,還有一個更尖細些的、陌生的嗓音,聽起來像個年輕的內侍。
    “……不能再拖了!那邊催得緊!這次若再拿不出像樣的,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尖細嗓音帶著威脅。
    “我知道!可那老瘋子看得緊,又瘋瘋癲癲的,上次差點被她撓花臉!那東西她藏得隱秘,哪有那麽容易得手?”吳嬤嬤的聲音又急又惱。
    “我不管!最遲後天!否則,你自己去跟‘上頭’解釋!”尖細嗓音不耐煩道,“還有,香粉快用完了,下次記得多帶些來,分量要足!那邊說近來不安穩,需得加量。”
    “加量?”吳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又趕緊壓下,“那東西金貴,又不易得,我……”
    “少廢話!照做就是!”尖細嗓音打斷她,“對了,這是這次的‘辛苦錢’,把事情辦漂亮了,自然還有你的好處。”一陣細微的、錢幣或小物件碰撞的輕響。
    接著是吳嬤嬤帶著點諂媚和貪婪的應承聲:“是是是,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
    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要出來。
    謝阿蠻心中一凜,立刻裝作被梅樹吸引,仰著頭,指著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啊……花……花……”的癡語,腳下卻慢慢往旁邊挪,將自己藏在梅樹粗大的主幹後麵。
    棚屋的破簾子被掀開,先出來的是一個穿著深灰色棉袍、背影瘦小的小太監,低著頭,腳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另一側的斷牆後。接著,吳嬤嬤也走了出來,臉上餘怒未消,又帶著點得了好處的鬆快,她警惕地四下張望,沒發現藏在樹後的謝阿蠻,整理了一下衣襟(腰間似乎又平坦了下去),也快步離開了。
    謝阿蠻從樹後轉出來,看著地上兩行走向不同的腳印,心中波瀾起伏。
    “那邊”、“上頭”——果然有指使者。
    “那東西”——他們在找某樣東西,很可能來自李美人,或者與李美人有關,且那東西被李美人藏得隱秘。
    “香粉”、“加量”——指的就是那種特殊香粉,需求方近來“不安穩”,需要加大使用量。這與趙宮女所說的長春宮“不太平”、“怪聲”隱約對應。
    “辛苦錢”——吳嬤嬤是被人用利益驅使的。
    看來,李美人當年小產乃至獲罪入冷宮,恐怕另有隱情,甚至可能與她所藏的“東西”有關。而這隱情,牽扯到了吳嬤嬤背後的人,那人如今似乎正被某種“不安穩”所困擾,急需那“東西”或者加大香粉用量來緩解。
    蘇淺雪……會是你嗎?你究竟在害怕什麽?又在尋找什麽?
    謝阿蠻不動聲色地退回前院。她需要設法接近李美人,或者,從李美人那裏找到線索。但李美人神智不清,戒備心重,貿然接近風險極大。或許,可以從她偶爾清醒的碎片話語中,或者從趙宮女日常伺候的細節裏,找到突破口。
    接下來的日子,謝阿蠻更加留意李美人那邊的動靜。她發現,李美人雖然多數時候瘋癲,但偶爾,在天氣晴好的午後,她會安靜地坐在門檻內一點點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抱著一件破舊的、小小的嬰兒繈褓(不知從何而來),眼神空洞地望著院子,嘴裏哼著破碎不成調的搖籃曲。那時她的神情,哀傷而恍惚,卻少了許多狂亂。
    趙宮女送飯或遞送洗淨的衣物時,也會趁著她這種相對平靜的時刻,快速完成交接,有時會低聲勸一句:“主子,進屋吧,外頭冷。”李美人有時毫無反應,有時會突然驚醒般,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搶過東西,“砰”地關上門。
    謝阿蠻還注意到,李美人似乎對某種顏色特別敏感——正紅色。有一次,趙宮女晾曬的一件舊衣裏,有一塊褪色成粉紅的補丁,被李美人看見,她突然激動起來,指著那塊補丁尖叫:“血!是血!孩子的血!你們殺了我的孩子!”嚇得趙宮女慌忙將衣服收了起來。
    正紅色……血……孩子。
    沈青梧想起自己前世曾聽說過的一些宮廷陰私。有些狠毒的手段,會利用藥物或邪術,針對有孕的妃嬪,其征兆或殘留痕跡,有時會與特殊的顏色、氣味相連。難道李美人小產,並非意外?
    而吳嬤嬤他們尋找的“東西”,會不會也與這些有關?
    線索依舊散亂,但指向性似乎越來越明確。
    這天傍晚,謝阿蠻正縮在角落,就著最後的天光,用石片在凍硬的地麵上無意識地劃拉著。趙宮女忙完了活計,沒有立刻回她那小耳房,而是搓著凍僵的手,走到了離謝阿蠻不遠處的井台邊,默默望著西邊即將沉沒的黯淡夕陽,背影蕭索。
    靜默良久,她忽然低聲開口,像是積壓了太久,終於需要找一個完全“不會泄密”的樹洞傾訴:“今天……我去交漿洗好的宮人衣物,路過永巷北頭那排矮房,聽見兩個老嬤嬤在牆根下說話……”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們說……說幾年前,也是這樣的冬天,有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沒了。第二天發現時,身子都僵了,手裏卻緊緊攥著一塊玉佩,怎麽都掰不開……後來那玉佩也不知所蹤。她們還說……那妃子死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見了極可怕的東西……”
    謝阿蠻劃拉石片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玉佩?冷宮妃子?她想起了自己那半枚穗子原本所屬的玉佩。
    趙宮女沒察覺她的細微異樣,繼續道:“其中一個嬤嬤說,那玉佩的穗子打法特別,她年輕時在尚服局見過類似的,是……是先頭沈皇後身邊一位手藝極好的姑姑慣用的結法……”她說到這裏,猛地住了口,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麽不該說的話,臉色微微發白,慌忙轉頭看向謝阿蠻。
    謝阿蠻正仰起臉,對著她露出一個空洞茫然的傻笑,嘴角掛著一絲晶亮的口水。
    趙宮女鬆了口氣,拍拍心口,喃喃道:“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你懂什麽……都是些沒影兒的閑話,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她像是要驅散心頭寒意般,用力搓了搓手臂,匆匆走回自己的小屋,關上了門。
    院子裏徹底安靜下來。
    謝阿蠻緩緩低下頭,看著地麵上被自己劃出的、雜亂無章的線條。黑暗中,她的眼眸幽深如古井。
    沈皇後身邊的姑姑……獨特的繩結……死在冷宮緊握玉佩的妃子……
    吳嬤嬤手中的半枚穗子,莫非就來源於此?那死在冷宮的妃子是誰?她的死,是意外,還是滅口?那塊玉佩又去了哪裏?是否就是吳嬤嬤背後之人想要從李美人那裏得到的“東西”?
    一切似乎都纏繞在一起,如同一張逐漸收緊的網,而網的中心,隱隱指向長春宮,指向那個如今“鳳體不安”、“夜聞怪聲”的淑貴妃蘇淺雪。
    蘇淺雪,你究竟隱藏了多少秘密?你如今的不安,是因為舊事即將被揭開,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謝阿蠻感到一種冰冷的興奮沿著脊椎爬升。迷霧依然濃重,但她已經抓住了幾根關鍵的線頭。接下來,她要更小心地梳理,更耐心地等待,也需要……一點點的主動試探。
    她將石片尖端,在凍土上,緩緩刻下一個極淺、幾乎看不見的符號——那是一個變形了的、屬於沈家暗衛的舊徽記的一部分。如今這世上,認得這個符號的人,恐怕早已不多了。
    雪又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細細的,冷冷的,覆蓋了地麵,也暫時掩蓋了那個微不足道的刻痕。
    長夜未盡,但她已看見微光。屬於獵手的耐心,和屬於複仇者的冷酷,在這具瘦弱軀殼裏,悄然滋長,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