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與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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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宴的休息室,更像一個精簡的酒店套房。灰白基調,線條冷硬,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空氣裏殘留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一絲極淡的、屬於陸宴的雪鬆氣息。
    沈知意沒有開燈,借著窗外城市淩晨稀薄的天光,摸索到浴室。鏡子裏的女人讓她陌生:精心描畫的妝容被淚水衝刷成肮髒的色塊,頭發淩亂,昂貴的禮服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場荒誕劇落幕後的殘妝。她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撲臉,直到皮膚刺痛,才勉強壓下眼眶的灼熱。
    她沒有去碰臥室那張看起來過分整潔的床,而是蜷在客廳窄小的沙發上。身體疲憊到極點,意識卻異常清醒。樂樂的每一次驚厥、陸宴冰冷的審視、蘇晚含沙射影的笑臉……無數畫麵在黑暗中反複切割她的神經。
    指尖無意識觸到沙發扶手,冷硬的皮革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她摸索著,是一個銀色的打火機,Zippo經典款,邊緣有細微的磨損。她認得,是陸宴的舊物。他竟然還留著。
    像被燙到一般,她猛地縮回手。舊物總能輕易勾連舊痛。她想起從前,他偶爾在家抽煙時,會用這個打火機點燃,火光映著他疏離的側臉。她曾以為那是她可以靠近的、屬於“丈夫”的溫情時刻,後來才明白,那隻是他思考時無意識的小動作,與她無關。
    窗外天色由墨黑轉為深藍,遠處樓宇的輪廓逐漸清晰。新的一天,帶著未知的恐懼,緩緩逼近。
    早上七點,張媽準時敲響了門,帶來了換洗衣物和清淡的早餐。這位在陸家服務了二十年的婦人,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不多問一句,卻將一切安排得妥帖。
    “小少爺那邊,陸醫生已經去看過了,說生命體征穩定,夜裏沒有反複。”張媽一邊布菜,一邊低聲轉述,“陸醫生讓您吃完過去,有些情況要和您溝通。”
    “情況”兩個字讓沈知意的心又提了起來。她胡亂塞了幾口粥,換上張媽帶來的簡單衣物——柔軟的棉質襯衫和長褲,不再是昨晚那身束縛的戰袍,卻也沒給她帶來絲毫輕鬆。
    她走到PICU外,隔著玻璃,看到陸宴已經在裏麵。他穿著白大褂,微微俯身,正用聽診器檢查樂樂的胸口。晨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條紋。他的側臉輪廓在專業而專注的神情下,竟奇異地淡化了些許平日的冷硬。
    護士在裏麵示意她可以進去短暫探視。她套上無菌服,腳步虛浮地走進去。
    樂樂還在昏睡,小臉蒼白,但呼吸均勻。沈知意輕輕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小手,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才讓她一直懸空的心,稍稍落回實處一點。
    “腦脊液複查結果比預期好。”陸宴直起身,摘掉聽診器,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裏顯得格外清晰,“病毒載量開始下降。但神經係統恢複需要時間,後續可能會有頭痛、乏力、甚至短期記憶或注意力方麵的影響,需要密切觀察和康複訓練。”
    他陳述病情時,完全是專業醫生的口吻,邏輯清晰,不帶多餘情緒。
    沈知意點點頭,目光舍不得從兒子臉上移開:“謝謝。”
    這兩個字說得很輕,很澀。謝他醫術高超,救了樂樂?還是謝他此刻的“專業”,沒有在樂樂病床前繼續昨晚的冷酷?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陸宴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他走到一旁的操作台,拿起一份病曆記錄著什麽。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成了房間裏唯一的聲響。
    片刻的沉默後,他忽然開口,眼睛仍看著病曆,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孩子出生時,一切順利嗎?”
    沈知意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她猛地轉頭看向他。
    陸宴也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病曆需要完善既往史。特別是圍產期和新生兒期情況,對判斷某些遠期神經發育有參考價值。”
    理由完美,無懈可擊。
    沈知意指尖掐進掌心,強迫自己鎮定:“很順利。足月順產,評分都很高。”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在哪家醫院?”他追問,筆尖懸停。
    “……市婦幼。”她報出一個名字,那是她當初真正生產的醫院附近另一家大型醫院。細節她早已反複推敲過無數遍,以應對任何可能的查問。
    陸宴“嗯”了一聲,低頭記錄,看不出信或不信。
    “孩子父親一欄,為什麽空白?”他再次拋出一個問題,這次,目光如手術燈般鎖定了她。
    來了。沈知意感到後背滲出冷汗,臉上卻努力維持著冷淡:“這是我的個人隱私,陸醫生。與孩子目前的病情無關吧?”
    “從醫學角度,了解父母雙方的家族病史、遺傳背景,有時至關重要。”陸宴放下筆,雙手插進白大褂口袋,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當然,你可以選擇不提供。我隻是盡到告知義務。”
    他在逼她,用專業的名義,優雅而殘酷地撕扯她最深的秘密。
    沈知意深吸一口氣,迎上他的目光:“沒有父親。他不需要知道,樂樂也不需要。”這句話她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陸宴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沉默地看了她幾秒,那目光深沉得讓她幾乎要潰逃。
    最終,他移開視線,重新拿起筆。“探視時間到了。”他聲音恢複冰冷,“下午三點,可以再來。出去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沈知意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PICU。靠在門外的牆上,她劇烈地喘息,心髒狂跳。剛才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行走。陸宴起疑了,他絕對起疑了。那些問題,絕非簡單的病曆完善。
    中午,沈知意在休息室勉強自己吃了點張媽送來的午餐,味同嚼蠟。手機信號在這裏依然微弱,她幾次想嚐試聯係工作室的助理,都因無法接通而作罷。一種與世隔絕的恐慌感,慢慢滲透四肢百骸。
    休息室的門被敲響,不待她回應,便被人從外麵推開。
    蘇晚站在門口,手裏捧著一大束昂貴的進口百合,穿著當季最新款的香奈兒套裝,妝容精致,笑容得體。與房間內沈知意的蒼白憔悴,形成殘酷對比。
    “知意,聽說孩子病了,我特意來看看。”蘇晚走進來,將花束放在茶幾上,目光在簡單到堪稱簡陋的房間裏掃視一圈,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輕蔑,“宴哥也真是的,怎麽讓你住這裏?家裏空房間那麽多。”
    “這裏挺好,離樂樂近。”沈知意坐在沙發上沒動,語氣冷淡。
    蘇晚自顧自在對麵坐下,歎了口氣:“唉,小孩子生病最揪心了。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有宴哥在,肯定沒問題。他啊,對專業上的事,從來都是最認真的。”她頓了頓,話鋒微轉,“隻是沒想到,你們離婚這麽多年,還能在這種場合碰上。緣分真是奇妙,對吧?”
    她的話,句句聽起來是安慰,字字卻都戳在沈知意的敏感處。
    “蘇小姐有什麽事嗎?”沈知意不想和她周旋。
    “沒什麽,就是關心。”蘇晚笑得無害,“對了,昨晚宴哥因為你孩子的事,把和德方的視頻會議都推了,好幾個董事有點意見呢。你也知道,他那個位置,多少雙眼睛盯著。”她狀似憂心,“雖說醫者仁心,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這麽上心,難免惹人閑話。”
    不是自己的孩子。
    這六個字,像淬了毒的針。
    沈知意猛地抬眼,看向蘇晚。對方依舊笑著,眼神卻冰冷銳利,帶著一種洞悉秘密般的、惡意的試探。
    她知道什麽?還是僅僅在猜測和挑撥?
    “陸醫生是出於職業操守。”沈知意聲音幹巴巴的。
    “職業操守?”蘇晚輕笑,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知意,咱們都是女人,有些事,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那孩子……長得,可真有些地方,挺眼熟的。”
    沈知意的心髒驟然停跳了一拍。她指甲深深掐進沙發扶手,才沒讓自己失態。
    “蘇小姐,請自重。”她一字一句地說。
    蘇晚站起身,優雅地撫平裙擺。“別緊張,我隻是隨口說說。”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笑容甜美如毒藥,“好好照顧孩子。需要什麽幫助,可以隨時找我。畢竟,我和宴哥,都希望孩子能快點好起來,對吧?”
    門輕輕關上,房間裏隻剩下百合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香氣。
    沈知意癱在沙發裏,渾身冰冷。蘇晚的威脅,比陸宴直接的質問更讓她膽寒。那個女人像一條毒蛇,已經嗅到了血腥味,正在優雅地盤旋,尋找下口的機會。
    陸宴站在自己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晨光中蘇醒的城市。他手裏拿著一份剛剛拿到的、加急調取的檔案複印件——市婦幼四年前,沈知意聲稱生產那段時間的、符合條件的新生兒出生記錄。
    沒有“沈予樂”這個名字。
    當然,她可能用了化名,或者記錯了醫院。但這概率有多大?
    電腦屏幕上,是昨晚他讓人查的、沈知意過去四年粗略的行蹤和消費記錄。一些零星的就醫記錄,購買嬰兒用品的賬單,時間點……與他記憶中某個模糊的、被忽略的時段,隱隱重疊。
    他閉上眼,揉了揉眉心。太陽穴突突地跳。理性告訴他,巧合無處不在,僅憑年齡的模糊吻合和幾分虛無縹緲的“眼熟”,就做出如此荒謬的推斷,不是他的風格。
    但直覺,那種冰冷的、尖銳的直覺,卻像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尤其是今早,當他問及“父親”時,沈知意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近乎絕望的戒備和決絕。那不是簡單的隱私維護,那更像……守護某個不能觸碰的禁地。
    還有蘇晚。她今天突然去醫院“探望”,絕非好心。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還是單純想給沈知意找不痛快?
    手機震動,打斷他的思緒。是母親。
    “宴兒,聽說你昨晚為了個孩子,推了重要的會議?”陸母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不滿和探究,“什麽孩子,值得你這麽上心?你蘇伯伯晚上來家裏吃飯,提起晚晚有點不開心,說你最近對她很冷淡。你們吵架了?”
    “媽,我在工作。”陸宴聲音疲憊,“病人情況特殊。”
    “病人?我聽說,是沈知意的孩子?”陸母的語氣陡然尖銳起來,“她怎麽又出現了?還帶著個孩子?宴兒,我告訴你,離那個女人遠一點!四年前她……”
    “媽!”陸宴打斷她,語氣加重,“我有分寸。晚上我不回去吃飯了。”
    不等母親再說什麽,他掛了電話。辦公室重新陷入寂靜,但無形的壓力卻從四麵八方湧來。家庭、集團、蘇晚……還有那個躺在PICU裏、身份成謎的孩子,和那個看似脆弱卻渾身是刺的女人。
    所有線條,都隱隱指向一個他不敢深想、卻又無法忽視的可能性。
    他轉身,目光落在辦公桌一角,那裏放著一個密封的文件袋。裏麵,是他剛剛讓親信去辦的、另一件事的樣本采集容器。
    理性與情感的拉鋸,在沉默中達到頂峰。
    最終,他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安排一下,取PICU07床患兒沈予樂的血液樣本,和我的一份,做親子鑒定。要最快、最保密的方式。”
    沈知意對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
    下午探視時,樂樂短暫地醒了一會兒,雖然還很虛弱,但能認出她,小聲叫了“媽媽”,還對她虛弱地笑了笑。那一刻,沈知意覺得所有的煎熬都值得了。
    陸宴也在,但他隻是站在一旁記錄數據,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再問任何讓她心驚肉跳的問題。他的沉默,反而讓她更加不安。
    探視結束,回到休息室,那種被無形囚禁的感覺再次淹沒她。她不能再坐以待斃。陸宴的懷疑,蘇晚的窺探,都像定時炸彈。一旦樂樂身世暴露,在陸家那樣的龐然大物麵前,她毫無勝算。
    她必須聯係外界,必須找到援手。
    手機信號依然微弱。她走到窗邊,嚐試不同位置。終於,在窗台最右側的角落,信號格艱難地跳動了兩下。
    她心髒狂跳,迅速調出通訊錄裏那個幾乎刻在腦子裏的號碼——顧景深。他是她大學學長,現在是另一家醫院的傑出青年醫生,也是這四年來,少數給予她和樂樂真誠幫助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他為人正直,且……與她有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不會引起陸宴過度的敵意(或許)。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她以為要自動掛斷時,接通了。
    “喂?哪位?”顧景深溫和的聲音傳來,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在醫院走廊。
    “顧醫生,是我,沈知意。”她壓低了聲音,語速因緊張而飛快,“我在中心醫院,樂樂病了,腦膜炎,在PICU。”
    “知意?!”顧景深的聲音瞬間緊繃,“怎麽回事?嚴重嗎?你現在怎麽樣?”
    “我沒事。樂樂情況暫時穩定了。”她急促地說,“但是……顧醫生,我需要你幫忙。陸宴在這裏,他是主治醫生。我……我可能需要一些法律方麵的谘詢,關於……關於孩子撫養權的問題。你能幫我找個可靠且口風緊的律師嗎?越快越好!”
    她不能說得太明,但她相信顧景深能懂。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顧景深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嚴肅:“我明白了。你別急,先照顧好自己和樂樂。律師我來找,有消息立刻聯係你。你現在的聯係方式是?”
    “我……”沈知意看了一眼信號格,正在減弱,“我用的是醫院休息室座機,可能不方便。我找機會再用這個號碼打給你。或者,你給我一個安全的郵箱?”
    “好。你記一下……”顧景深報出一個加密郵箱地址。
    沈知意飛快地記在心裏。“謝謝,顧醫生,真的謝謝你。”
    “知意,聽著,”顧景深語氣鄭重,“保護好自己。有任何不對勁,想辦法聯係我。我這邊有同學在中心醫院,如果需要,我可以……”
    “不!暫時不要!”沈知意立刻打斷。她不能把顧景深也卷進陸宴的視線,“你先幫我找律師。其他……見機行事。”
    “……好。保重。”
    掛了電話,沈知意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虛脫般滑坐在地上。手心全是冷汗。這通電話像一次危險的走私,傳遞出求救信號的同時,也可能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她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城市華燈初上,一片璀璨繁華,卻照不進她心底半分暖意。
    陸宴的懷疑,蘇晚的惡意,顧景深的援手,以及她自己孤注一擲的反抗……所有暗流,都在這個看似平靜的黃昏下,洶湧匯聚。
    而在她看不見的某處,那份關乎她和樂樂命運的血液樣本,正被悄然送往檢測機構。倒計時的滴答聲,無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