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繼承衣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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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東平做了這麽多年的村主任,別的事情不一定行,給縣裏“打報告”的能力絕對是一等一。
東拚西湊地向縣領導匯報完了,知道還有半年的時間可以用於“轉圜”,丁東平也就不再心慌得那麽厲害了。
回到村裏,丁東平把自己匆忙之中杜撰出來的版本,加以潤色,把丁加一描述成故宮大師傅的關門弟子,做成了正式的報告,提交到了縣裏。
這種事情,丁東平做起來,算是熟門熟路。
在丁東平的心裏,隻要是為了村裏好,稍微潤色一下,也是無傷大雅,他畢竟也不是在為自己謀福利。
以往,丁東平通過這樣的方式,給村裏要了不少補貼和政策。
一個喪失了大批量壯勞力的特困村,要是沒有丁東平一次又一次地打報告做申請,肯定會出現一些食不果腹的家庭。
之前的那些申請,都是縣領導職權範圍之內的,批複也好、不批複也罷,總歸匯報到縣領導那一層,也就結束了。
丁東平隻想著,一定要把修複文興橋這麽露臉的機會留在嶴溪村,卻沒有想過,領導之所以這麽重視,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的性質和所涉及的層麵,就和以往的情況不同。
丁東平的這份報告,被縣裏提交到了市裏,重修方案得到批複之後,又被提交到了省裏和文物保護相關主管部門。
在正式批複相關修繕方案之前,文保部門肯定還得找相關的專家確認。
於是,這份報告就這麽遞到了翁長青院士的辦公室。
翁院士並不會第一時間看到這份文件。
都是院士了,誰還沒個秘書呢?
如果所有的文件都需要翁長青自己處理,那也太不把院士的時間當回事了。
此時,擔任翁長青秘書的,是博三的學生沈衛。
就是那個在“投石比賽”中,輸給了建橋橋的師兄。
沈衛也是奇了怪了,丁加一這種並不常見的名字,為什麽會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耳邊,進入到他的視線。
沈衛從研究生畢業,就開始擔任翁長青的秘書,等到他博士畢業,也還會繼續擔任這個角色。
要麽一邊進博士後工作站一邊擔任,要麽就專職擔任,總歸,這件事情,是板上釘釘的。
給翁長青當了這麽多年的秘書,沈衛已經非常接近一個家人的角色。
故宮的大師傅正式收徒,不管是對徒弟還是對師傅,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人生大事,其重要程度,相當於家裏添丁進口。
遇到這樣的大事,翁家人,肯定會在一起聚會。
換言之,如果翁良青真的收了丁加一做關門弟子,那麽他弟弟翁長青一家,包括翁長青的秘書沈衛,都一定會知道這件事情。
這麽一來,沈衛都不用找翁長青院士求證,就知道這份誇誇其談的報告,肯定是杜撰出來的。
這種情況,按照道理來說,是沈衛自己就能直接處理掉的。
作為秘書的第一職責,是節省老板的時間。
沈衛自然也概莫能外。
或許是覺得這份報告有趣,又或者是剛從建橋橋那裏聽到了丁加一的名字,沈衛選擇把這份報告留一下。
既不浪費老板的時間,也不直接做駁回處理,等橋妹回來,再當成一件有趣的事情和她分享。
……
建橋橋去完文興橋坍塌的現場,並沒有和師門的人一起回去。
她請了一天假,想要回嶴溪村看看。
她知道丁加一不在村裏,可隨著記憶浪花一個個翻滾到她的麵前,除了丁加一,還有“水族館特工隊”的另外七個小哥哥。
她甚至也想起了一點小花姐姐和小蟹姐姐“陪睡”的畫麵。
建橋橋有些好奇,從那麽小就開始,就把婚姻想得明明白白的小花姐姐和小蟹姐姐,究竟有沒有如願嫁給自己的理想型。
小時候,跟著爸爸來嶴溪村,各種飛機轉車再轉拖拉機,每次都要在路上折騰很長的時間。
時隔十四年,車子已經可以直接開到村委會。
從2002到2016,嶴溪村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尤其是交通。
有一種從原始社會進化到了現代社會的飛躍感。
建橋橋把車停到了村委會的院子,敲了好一會兒門,也沒有人來開。
來都來了,建橋橋不想就這麽回去。
想著丁加一的家就在隔壁,建橋橋決定去問問清楚,丁加一為什麽沒有參加中考。
她能很清楚地感知到丁有木並不友善的態度,但矛盾也好,誤會也好,總得要解釋清楚才是最好。
建橋橋剛從村委會的院子出來,就聞到了一股紙張燒焦的味道。
越是往丁加一的家裏走,這股味道就越明顯。
等她走到院門口,就看到一個手臂戴孝的青年在燒紙錢。
建橋橋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進去。
在打了幾次退堂鼓之後,建橋橋終於還是邁開腿,走進了丁加一以前經常躺著“以天為蓋以地為爐”的那個院子。
“加一哥哥。”建橋橋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燒紙的青年聞聲轉頭。
四目對視,雙方都很疑惑。
建橋橋疑惑,十四年沒見,丁加一是怎麽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連眉眼都徹底變了樣。
雖然還是有那麽一絲的熟悉感,但已經微乎其微。
燒紙的青年把建橋橋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才終於試探性地開口問:“你……是……小橋阿妹?”
小時候在嶴溪村瘋玩那段日子,“水族館特工隊”的哥哥姐姐們都叫她小橋阿妹。
妹這個字在當地的發音有點奇怪,聽起來會更像是“美”。
建橋橋因此也很喜歡這個“外號”。
丁加一很少會這麽叫她,更多的是喊她一個字的語氣詞,比如“誒”、“喂”、“嘿”。
建橋橋對此也沒有什麽意見,因為丁加一喊別人的時候,都是有稱謂的,用語氣詞喊她,也不存在什麽搞不清楚的情況。
“我是建橋橋。”建橋橋報了一下全名,看著燒紙青年,疑惑出聲,“你是?”
燒紙的青年,停止了燒紙的動作,拍了拍身上的灰,走過來,到了建橋橋站著的門口。
“我是丁加磊。”燒紙的青年也報了一下自己的全名。
瞬時間,建橋橋先前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建橋橋本是有些驚喜,除了丁加一,她在嶴溪村玩得最好的人就是丁加磊了。
就是當年在入河口拿石頭扔她,把她和建功名都嚇了一跳的那個“水族館特工隊”小哥哥。
但眼下這個需要燒紙錢的場景,也不允許她表現得太過開心。
建橋橋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加磊哥。”建橋橋看著燒紙的青年,關心道:“這是怎麽了?”
“我媽,今天七七四十九天。”丁加磊沒有特別明顯的情緒波動。
“那我……”建橋橋沒有怎麽經曆過這種情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過去幫忙燒點紙錢。
“別在這兒帶著,到屋裏喝茶。”丁加磊把建橋橋請進了房間。
房子裏麵和她小時候來的時候,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屋子裏麵死氣沉沉的,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煙火氣。
她原來住過的那個丁加駿的房間倒是還在,丁加一住的儲藏室,已經又變回了儲藏室。
建橋橋很多話想問,一時間,又不知道要怎麽開口。
“我剛還和我師兄說起你。”建橋橋想了想,就撿了最貼近此刻的交集,作為話頭。
“你還在念書啊?”這是丁加磊首先關心的問題。
“是啊。”建橋橋回答。
“說起我?說起我什麽?”這是丁加磊緊接著關心的問題。
“我和他說,如果投石能進奧運會,你鐵定拿冠軍。”建橋橋實事求是。
“那倒是。”丁加磊笑笑並不反對這一點。
建橋橋開的話頭,到了這兒,就有點進行不下去了。
建橋橋剛想再說點什麽打破隨之而來的尷尬,就聽丁加磊問:“你爸爸呢?有一起來嗎?”
“沒有。我是自己來的。”建橋橋回答。
“哦,那還行,要是你爸爸來了村裏,肯定是要擺流水席慶祝的,你到我這燒著紙錢的院子裏麵來,也不太合適。”丁加磊從小就屬於心比較大,人也比較樂觀的。
既然提到了院子,建橋橋就順勢問了起來:“加磊哥,你現在是住在這邊?”
“沒錯。小橋阿妹是不是有點疑惑?”丁加磊問。
“對啊,這裏不是加一……呃……加駿哥的家嗎?”建橋橋本能地想說加一哥哥。
對於兒時的她來說,這裏就是加一的家,但經過小花和小蟹的各種理論灌輸,她也清楚這個家的實際情況。
“一哥給寄了一些錢,駿哥家在村口那邊蓋了新房,你過來的時候,應該能看到。我和我媽後來沒有房子住,一哥就讓我們住到這邊來了。”丁加磊回答。
“哦,是這樣啊。”建橋橋一時有些理解不了這裏的變化。
“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麽是一哥讓我住到這邊,不是駿哥?”丁加磊問。
“你剛不是說了嗎,是加一哥哥寄錢回來蓋了新房。”建橋橋嚐試理解。
“這也對,不過,這塊宅基地,本來是一哥家的,隻是他爸爸活著的時候沒錢蓋。”丁加磊繼續解釋。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建橋橋更摸不著頭腦了。
但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和當年小花和小蟹和她八卦村裏的情況一樣,不屬於建橋橋感興趣的範圍。
她現在就想搞清楚,丁有木之前去縣裏開會時的那個態度的由來。
可她和丁加磊也是久別重逢,如果不聊幾句就開始問丁加一的事情,就會顯得特別冷漠。
丁加磊本來就是無父小分隊的,這會兒又喪母……
建橋橋也是沒有想好,這種情況應該怎麽安慰,是不是應該包個紅包,還是這種時候應該叫白包。
反倒是丁加磊忽然話鋒一轉:“一哥真是因為你,沒有去參加中考的嗎?”
“啊?”建橋橋再度反應了一下,“應該不能夠吧,我從2002年之後,就沒有見過加一哥哥了。我哪來這麽大的影響力?”
“我想來也是這樣。”丁加磊倒是沒有丁有木那種特別不友善的態度。
建橋橋反應過來之後,就開始反問:“加磊哥,這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問我?你難道和加一哥哥也沒有聯係嗎?”
“那倒是不會啊,要是沒聯係我能帶著我生病的老母親,住到這兒來?”丁加磊補充說,“在我們村,我和一哥的聯係應該是最多的。”
“那你就更不應該問我這個問題啦。”建橋橋說,“其實我也很好奇這個問題,這次來,就想找找答案。”
“一哥一直都是和我最好的,但也有五年時間是徹底失聯的,加駿哥結婚的時候,我也問過他,那時候村裏人人都這麽說,我肯定也是好奇的。”
丁加磊打小就是小分隊裏麵比較健談的,這麽多年沒見,一旦聊起來,就再也沒有了建橋橋想象中的那種尷尬的感覺。
“那他怎麽說呢?”建橋橋問。
“他說‘怎麽可能有關係’。”丁加磊盡量模仿丁加一的眼神和語氣。
“就是嘛!”建橋橋也覺得這才是唯一的正確答案。
“他越是這麽說,就越是沒人相信。”丁加磊帶點開玩笑地說,“小橋阿妹,你可真是害人不淺啊。”
“不行,我得自己問問清楚。”建橋橋不是那種把什麽事情都壓在心裏的人,她直接站了起來,“我到村口那房子問問他去。”
“有木阿伯還沒回來,那邊現在隻有巧蓮阿姆在,我們幾個去問都沒搞清楚的問題,你覺得她能和你說什麽?”丁加磊讓建橋橋別這麽急著走。
“你們幾個都去問了嗎?這會兒人都在哪兒呢?要不要咱們再聚一塊兒,到溪邊去玩一下?”建橋橋很是懷念投石摸魚抓蝦玩泥巴的那些日子。
雖然和沈衛師兄在文興橋那邊玩過投石,卻還是意猶未盡。
畢竟她小時候並不是需要研究完了流體力學和空氣動力學,這學那學的,才能開始玩石頭的。
“這恐怕是無能為力了,你小花姐姐和小蟹姐姐,都嫁到隔壁村去了,其他的人都跟著一哥出去打工了。”
丁加磊給建橋橋倒了一杯茶,繼續開口:“我們這兒需要四十九天,才算真的把人送走了,我老娘這四十九天一過,我就要繼承一哥的衣缽去了。”
“繼承衣缽?”建橋橋有點被這個表達給嚇到了。
結合他住著丁加一的“祖宅”,又在祖宅裏麵燒著紙錢的行為,建橋橋很難不懷疑丁加一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一哥之前當的園丁,最是穩定,傳給我,有什麽奇怪的。”丁加磊讓建橋橋別慌。
“園丁?”建橋橋收起了過多和燒紙錢有關的想象,無縫銜接到另外一種想象:“加一哥哥是當了老師嗎?”
沒參加中考,最後又當了老師,那倒是也還行。
“想什麽呢?小橋阿妹。就是字麵的意思。”丁加磊說。
“園藝師嗎?”
沒參加中考,最後又當了園藝師,那倒也還說得過去。
“我哪有時間考那種證啊,一哥說了,他的活兒不難,就是幫主人家管理一下花園,施施肥、澆澆水,再修個花園裏的亭子一類的,養魚也有專門的工人負責,兩個工人住一個房間,條件比他自己去工地要好一些。”
丁加磊一通輸出,信息有點豐富。
弄得建橋橋需要捋一捋。
“加一哥哥本來是在一戶人家的花園裏當工人,因為你要出去打工,所以他就把這個園丁的工作讓給了你,他自己去工地打工,是這麽個意思嗎?”建橋橋找丁加磊確認自己捋得對不對。
“是啊,一哥入社會的時間比較早,其他人跟著出去找到活兒也有好幾年了,我媽一直病著,我也走不開,明天是我第一次出門打工,一哥本來就和我最鐵,照顧我一下也是正常的。”丁加磊倒是半點抵觸都沒有。
他要是抵觸這種事情,就沒辦法樂觀地活到現在。
他沒有爸爸,家裏又沒有錢。
他媽媽生病的第一年,就把家裏的房子賣了治病。
他媽媽這一病,就病了六年。
如果不是丁加一一直寄錢回來,他老娘也活不到現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