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片裏那個模糊的小小身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唐思墨心中激起了久久無法平息的漣漪。
    他幾乎一夜未眠，反複對比著那張泛黃的拍立得和手機裏洛晨曦的側影。越是細看，那種微妙的神似感就越是揮之不去——不僅僅是挺直的背脊，還有那種置身事外卻又悄然關注的姿態，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然而，僅憑一張模糊的舊照和一個背影的“神似”，就斷定洛晨曦是當年那個小女孩，這無疑過於武斷和荒謬。世界之大，姿態相似的人何其多。何況，洛晨曦明確否認過去過韓國。
    理智在拉扯，但直覺，那種屬於頂尖醫者的、對細節和關聯性的敏銳直覺，卻隱隱指向另一個方向。
    他需要更多證據，需要更直接的接觸，需要在不驚動洛晨曦的情況下，驗證這個近乎瘋狂的猜想。
    第二天，楚雨萱還在醫院觀察，（18）班的氛圍明顯比往日沉悶許多。過敏事件的陰影籠罩著每個人。王悅雖然極力否認，但她在眾人懷疑的目光下坐立難安，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沈佳宜則更加沉默，幾乎不敢與人對視。學校方麵的調查似乎還在進行中，監控並沒有拍下決定性的畫麵（操場邊緣是監控死角），而那個水杯上的指紋雜亂無章，難以鎖定。
    唐思墨照常上課，但心思卻有一大半係在了洛晨曦身上。他觀察她，比以往更加細致。
    她今天似乎格外安靜，甚至比平時更甚。大部分時間都望著窗外，琥珀色的眼睛裏蒙著一層更深的霧氣，仿佛心事重重。當唐思墨的目光掃過她時，她似乎有所感應，會很快地垂下眼瞼，避開視線接觸。
    她在緊張？還是在回避什麽？
    是因為昨天她過於專業的處置引起了注意，還是……她也察覺到了他的試探？
    下午的自習課，唐思墨宣布為了緩解近期緊張的氣氛，今晚放學後，他請所有同學吃夜宵——學校後門那家頗受學生歡迎的、幹淨又美味的“張姐甜品鋪”。
    這個消息像一陣暖風，稍稍吹散了教室裏的凝重。
    “哇！老師請客！”
    “張姐的雙皮奶和楊枝甘露絕了！”
    “紅豆沙也好吃！”
    “老師萬歲！”
    女生們終於露出了幾天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就連心事重重的王悅和沈佳宜，眼中也掠過一絲亮光。
    唐思墨補充道：“楚雨萱同學那份，我會打包送到醫院。另外，考慮到大家口味不同，可以自由選擇，不限金額。”他頓了頓，目光似無意地掠過洛晨曦，“洛同學剛來，也一起吧，算是歡迎。”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洛晨曦。這種班級集體活動，她向來是缺席的。
    洛晨曦似乎愣了一下，抬起眼眸，對上唐思墨溫和卻不容拒絕的目光。她沉默了幾秒，就在大家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淡淡婉拒時，她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老師。”聲音依舊清冷，但這簡單的應答，卻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趙小雅偷偷衝蘇雪晴使了個眼色：有戲！
    放學後，“張姐甜品鋪”不大的店麵被（18）班的女生們幾乎包場。空氣中彌漫著甜品的香甜氣息和少女們的嘰嘰喳喳聲，暫時驅散了過敏事件帶來的陰霾。
    唐思墨履行諾言，讓大家隨便點。女生們歡呼著，糾結著是選經典的薑撞奶還是新出的榴蓮忘返，熱鬧非凡。
    洛晨曦沒有參與點單的熱鬧，她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一個雙人小桌旁，麵前隻放著一杯清水。
    唐思墨端著自己點的招牌芝麻糊和一份額外的、打包好的椰汁西米露（給楚雨萱的），很自然地走到了洛晨曦的對麵坐下。
    “不嚐嚐嗎？張姐的手藝很不錯。”唐思墨將芝麻糊放下，語氣隨意。
    洛晨曦看了看他麵前那碗濃稠香甜、撒著花生碎的芝麻糊，又看了看自己麵前的白水，搖了搖頭：“我不太吃甜食。”
    “我記得，”唐思墨舀起一勺芝麻糊，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以前在韓國合作時，團隊裏有個小姑娘，大概十一二歲吧，好像也對甜食不怎麽感興趣。但她特別喜歡陳師傅——就是做辣椒炒飯那位——晚上偷偷留下的鹹粥和小菜。”
    他說這話時，目光並沒有看洛晨曦，而是專注地看著碗裏的芝麻糊，仿佛隻是在回憶一段無關緊要的往事。
    但他用眼角的餘光，清晰地捕捉到，洛晨曦放在桌麵上的、纖細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她的呼吸，似乎也滯了一瞬。
    “是嗎。”洛晨曦的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一些，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借此掩飾著什麽。“那……挺特別的。”
    “是啊，”唐思墨繼續用那種聊天的口吻說道，“那小姑娘很安靜，總是自己待在角落，也不跟人說話。但有一次，陳師傅感冒了，粥熬得有點鹹，大家都喝不下，隻有她一聲不吭地喝完了，還小聲說了句‘謝謝’。陳師傅感動了好久，後來總偷偷給她留飯，還跟我說，那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攪動著芝麻糊，語速平穩，仿佛真的隻是在分享一段溫暖的回憶。
    “她好像……是某個工作人員的親戚？還是跟著誰來的？記不太清了。時間太久，隻記得她好像姓……洛？還是陸？中文姓氏在那邊不多見，所以有點印象。”
    當“洛”這個音節輕輕吐出的瞬間，唐思墨明顯感覺到，對麵少女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握緊杯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更加分明。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像是受驚的蝶翼。那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如此明顯的、近乎失守的情緒波動——是震驚，是慌亂，還有一絲被觸及最深秘密的無措。
    雖然隻是一刹那，她就強行控製住了自己，重新抬起眼簾時，眼神已經恢複了大部分平靜，隻是那眼底深處，還殘留著未散盡的波瀾。
    但這一切，已經足夠讓唐思墨確認。
    不是巧合。
    不是神似。
    那個出現在韓國後台、被陳師傅偷偷照顧的、安靜得令人心疼的姓“洛”的小姑娘，就是眼前的洛晨曦！
    她否認去過韓國，是在撒謊。
    她了解陳師傅炒飯的細節，不是“聽人說起”。
    她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靜和醫學知識，或許都與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去有關。
    巨大的謎團似乎解開了一角，但更多的疑問隨之湧來：她當時為什麽會在韓國？在那樣一個頂級女團的後台？她是誰的親屬？如今又為什麽隱瞞這段過去，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麵前？
    洛晨曦沒有再說話，她隻是靜靜地坐著，仿佛在用全部的力氣維持著表麵的平靜。但唐思墨能感覺到，她周身的屏障，因為剛才那番話，已經出現了清晰的裂痕。
    就在這時，趙小雅端著一碗滿滿的芒果白雪黑糯米滋咋咋呼呼地跑了過來：“老師！晨曦！你們在聊什麽呀？呀，晨曦你怎麽什麽都沒點？不行不行，必須嚐嚐這個！張姐的招牌！超級好吃！”說著，就要把勺子往洛晨曦嘴邊送。
    這突如其來的“投喂”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妙而緊張的氛圍。
    洛晨曦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眉頭微蹙，顯然不適應這種過於親密的舉動。
    唐思墨適時地解圍，伸手輕輕擋了一下趙小雅“熱情”的勺子：“小雅，洛同學可能不太習慣。別鬧她。”
    “哦……”趙小雅訕訕地收回手，但眼睛卻在唐思墨和洛晨曦之間滴溜溜地轉，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不同尋常。不是曖昧，而是一種……更複雜、更凝重的感覺？好像老師剛才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
    其他女生也漸漸注意到了這邊。唐老師單獨和洛晨曦坐一桌？還在聊天？這可是大新聞！
    洛晨曦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成了焦點，她倏然站起身，動作有些匆忙。
    “抱歉，老師，我突然想起有點事，先走了。謝謝您的招待。”她的聲音比平時更急，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說完，她幾乎是有些倉促地拿起書包，轉身快步離開了甜品鋪，背影依舊挺直，卻透著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哎？晨曦！”趙小雅想叫住她，卻被蘇雪晴拉住了。
    “讓她靜靜吧。”蘇雪晴看著洛晨曦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唐思墨，低聲道。
    唐思墨沒有阻攔，隻是目送著她離開。他知道，今天的試探已經達到了效果，甚至可能有些過火了。他成功地觸及了她的秘密，但也可能將她推得更遠。
    他需要給她一點時間和空間，也需要重新評估接下來該如何與她相處。直接挑明？恐怕會讓她徹底封閉。裝作不知？那真相可能永遠石沉大海。
    更重要的是，她當年的出現，和他有什麽關係？她如今的到來，又帶著什麽樣的目的？
    夜宵在一種略顯詭異的氣氛中繼續。女生們雖然還在吃著甜品，但話題卻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剛才匆匆離開的洛晨曦和若有所思的唐老師。
    “老師，你剛才跟晨曦說什麽了？她怎麽好像……”趙小雅忍不住湊過來，小聲問。
    唐思墨收回思緒，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笑了笑：“沒什麽，隻是聊了聊以前的事。可能她不太適應這麽熱鬧的環境。”
    這個解釋顯然無法滿足八卦女王的好奇心，但唐思墨不再多說。
    他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份關於洛晨曦的疑團，雖然揭開了一角，卻變得更加沉重和撲朔迷離。
    當年的小女孩，如今的謎樣轉學生。
    韓國的後台，京海的教室。
    陳師傅的炒飯，張姐的甜品。
    過去的影子與現在的身影，終於在這一刻，清晰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知道，他和洛晨曦之間，那層薄薄的、維持著師生表象的窗戶紙，已經被他親手戳破了一個洞。接下來，是修補，還是徹底撕開，主動權似乎已經不完全在他手中了。
    夜風微涼，唐思墨拎起給楚雨萱打包的甜品，走向醫院的方向。而關於洛晨曦的一切，如同這夜色般，濃稠得化不開，等待著他去一步步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