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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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區福利院的後院,那棵老槐樹幾乎與福利院同齡,粗壯的樹幹需要三兩個孩子才能合抱。
夏末的陽光被濃密的樹冠篩成無數跳躍的金色光斑,落在地上,也落在一個少年專注的側臉上。
白星海坐在結實的樹杈上,雙腿懸空,輕輕晃蕩。他手裏捧著一本紙頁泛黃的《基礎物理學》,上麵的公式和定律他早已爛熟於心,此刻,他的視線卻越過書頁,像一隻膽怯又好奇的貓,偷偷瞥向樹下那個忙碌的身影。
林寒月正蹲在花壇邊。那是她用撿來的磚塊和舊木板自己圍起來的一小片天地。
她小心翼翼地侍弄著幾株新生的番茄苗,纖細的手指拂去葉片上的塵土,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什麽稀世珍寶。
陽光為她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毛茸茸的金邊,幾縷調皮的碎發垂在額前,隨著她低頭、抬頭的動作,在光影中微微晃動,像是在跳著無聲的舞蹈。
她嘴裏念念有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白星海卻聽得真切,她在和那些番茄苗說話。
“要快快長大呀,喝飽了水,曬足了太陽,結出來的果子才會又大又甜。”
白星海無聲地笑了,合上書,像隻靈巧的猿猴,悄無聲息地從樹杈上一躍而下,雙腳穩穩落地,隻帶起幾片落葉。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裝作剛從沉思中回過神的樣子,踱著步子走過去。
“小月,你又在跟這些小家夥說話?它們能聽懂你的‘祝禱’嗎?”他的聲音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故作老成的揶揄。
林寒月聞聲抬起頭,陽光正好撞進她清澈的眼眸裏,那雙眼睛瞬間彎成了兩道好看的月牙。
“當然能,”她認真地回答,臉上沒有絲毫被取笑的窘迫,“萬物都有靈性。你對它們好,它們就會用最好的自己來回報你。就像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然後長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她的話語裏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篤定和向往,仿佛已經看到了那遙遠而光明的未來。說著,她從旁邊的小籃子裏拿起一顆剛剛摘下的番茄,遞到白星海麵前。
那番茄紅得像一顆瑪瑙,表麵還掛著清晨未幹的露珠,在陽光下晶瑩剔剔,飽滿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裂開。它小小的球體裏,似乎映照著他們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白星海接過來,指尖傳來一絲涼意和果實沉甸甸的質感。他把它湊到唇邊,輕輕咬了一口。
薄薄的果皮瞬間破裂,酸甜的汁液在口腔中爆開,裹挾著陽光和泥土的清新氣息,瞬間充盈了每一個味蕾。那是大自然中最原始的味道,不摻任何雜質,甜得恰到好處,酸得令人精神一振。
他看著她眉眼彎彎的笑,那笑容比手中的番茄還要甜。心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緩緩淌過,衝散了所有對未來的迷茫和不安。
他覺得,即使外麵的世界再大,再複雜,充滿了未知的風險和挑戰,但隻要有她在身邊,隻要能看到她這樣的笑容,一切苦澀都會被化解,一切的終點,都會是甜的。
“嗯,很甜。”他含糊不清地說著,又咬了一大口,像隻貪食的鬆鼠。
她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笑得更開心了,眼裏的光,比頭頂的太陽還要明亮。
……
畫麵撕裂,記憶中溫暖的金色陽光被未羊市內天網數據安全公司地下核心實驗室刺眼的LED冷光無情地取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怪異而複雜的氣味。
濃重的消毒劑味道試圖掩蓋一切,卻欲蓋彌彰,反而讓鐵鏽味的血腥氣和義體過熱後產生的焦糊味,變得更加清晰可辨,像一把無形的鉤子,撓刮著白星海的鼻腔和神經。
他的左眼,一枚昂貴的軍用級光學義眼,正在高速運轉。幽藍色的數據流如同瀑布般在視網膜上瘋狂刷新,視野邊緣,戰術地圖和生命體征監控界麵穩定地閃爍著綠光。
[能量盾過載,已擊穿]
[A區警報係統已物理切斷]
[敵方義體戰士:7人,已清除]
[生命信號:無]
一行行冰冷的信息實時反饋著戰果。他帶領的特種突擊小隊,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外科手術刀,在天網數據安全公司這座號稱固若金湯的堡壘中,精準地切開了層層防禦,沒有觸發任何高層警報,直插其最深處的心髒。
走廊裏,幾具扭曲的義體戰士殘骸冒著電火花,切口平滑如鏡,那是他身後隊員們手中高周波粒子刃的傑作。空氣中彌漫的焦糊味,正是這些高效武器切割金屬與線路後留下的痕跡。
“目標區域已清除,星海,核心服務器就在前麵那扇門後。”耳麥中傳來雷劍沉穩的聲音,他的聲音永遠像磐石一樣,能在最混亂的戰場上穩定軍心。
他的話語剛落,身後隊員們便開始收攏武器,粒子刃的嗡鳴聲逐漸減弱,隻剩下設備冷卻時劈啪作響的細微聲響。
白星海沒有立刻回應。他的作戰服頭盔自動過濾了空氣中的異味,但那股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重,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暗中窺伺。
他的目光穿透了麵前交錯的紅外線和數據屏障,牢牢鎖定在走廊盡頭那扇閃爍著金屬冷光的厚重合金門上。
門上沒有任何可見的把手或鎖孔,隻有一塊平滑的生物識別麵板,此刻已經在一分鍾前被他的技術專家遠程破解,麵板上的指示燈正由紅轉綠,發出輕微的“滴”聲。
按照頂頭上司,心悅集團執行董事蘇見信的指令,他此行的唯一任務,就是竊取天網公司秘而不宣的“深層量子加密技術”。
這項技術是天網在數據安全領域領先所有對手的基石,一旦到手,心悅集團將在商業競爭中獲得無法估量的戰略優勢。
他一直以為,這隻是一場風險極高、但本質純粹的商業間諜行動。比拚的是技術、裝備、戰術和膽量。
直到他抬起手,按在冰冷的門板上,合金門在一陣低沉的液壓係統泄氣聲中,無聲地向內滑開。門體移動的瞬間,一股更加濃鬱、更加刺鼻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夾雜著一股腐敗的甜膩。
門後的景象,讓白星海所有的預案、所有的戰術、所有的冷靜,都在一瞬間化為齏粉。
那不是服務器室。
映入他光學義眼的是一個巨大的培養倉,數個半透明的圓柱形容器並排豎立,裏麵盛滿了粘稠的、散發著微弱熒光的營養液。而在每一個培養倉的中央,都浸泡著一個……孩子。
她們看起來和自己記憶深處的林寒月一樣大,一樣的年紀,一樣的稚嫩。但她們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蒼白,細長的導管連接著她們的身體,深入體內。
有些孩子的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失去了靈魂。
而在最中間的一個培養倉標簽上,赫然寫著“編號001——林寒月”。
白星海的呼吸驟然停滯,胸腔內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視野邊緣的數據流開始出現不規則的跳動,戰術地圖的綠色光點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星海?怎麽回事?裏麵是什麽情況?”雷劍的聲音焦急地從耳麥中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走廊裏的隊員們也察覺到了指揮官的異樣,紛紛止步,將武器對準了門內未知的區域。
白星海一動不動,他的手指依然搭在冰冷的門框上,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他看到了,在林寒月的培養倉旁邊的另一個容器裏,一個和他小時候有幾分相似的男孩,眼神裏充滿了驚恐和絕望,正對著他,無聲地張著嘴,仿佛在呼救。
這根本不是什麽商業間諜行動。
這也不是什麽“深層量子加密技術”。
這是什麽?地獄嗎?
他曾經以為,最壞的結局不過是在任務中犧牲。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酷,足夠強大,能夠斬斷過去,直麵未來。
可當他親眼看到,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被禁錮在這冰冷的牢籠裏,變成某種實驗品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恐慌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緊握的拳頭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全身的肌肉因極度的克製而微微顫抖。
他隻想逃離這裏,逃離這如同噩夢般的現實。然而,身後合金門發出的沉重閉合聲,如同喪鍾般在他耳邊敲響,宣告著某些東西的徹底終結,也預示著另一場更殘酷的風暴,即將開始。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與過去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曾經的純粹與甘甜,已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徹底玷汙。
繼續往前走,是一個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的無菌手術室。規模比任何一家頂級醫院的手術室都要龐大,更像是一個用於解剖某種巨型生物的科幻實驗室。
空氣冷得像冰,穹頂上,數十盞巨大的無影聚光燈將慘白的光線聚焦於房間中央,讓那裏亮如白晝,纖塵可見。
中央,一張充滿未來科技感的解剖台,在聚光燈的照射下,閃爍著冰冷刺眼的金屬光澤。
白星海的呼吸猛地一滯,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引以為傲的、經過無數次強化訓練的大腦,在看清解剖台上景象的刹那,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空白。時間仿佛被拉長,耳麥裏雷劍和其他隊員的詢問聲變得遙遠而模糊,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
解剖台上,躺著一個人。
不,不能稱之為“一個人”。那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而是一場被精心布置的、殘忍到令人發指的“展覽”。
那是一具被徹底拆解的軀體。
每一個部分,軀幹、四肢、內髒,都經過了外科手術般精確的切割與分離,被分別擺放在一個個透明的、盛滿了淡藍色穩定液的容器支架上,圍繞著中央的解剖台,如同一個被拆開展示所有零件的、最精密的機械模型。
那些支架的高度和角度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讓每一個“部件”都能被清晰地觀察和研究。淡藍色的液體中,有細微的氣泡緩緩上升,顯示著某種維生或保存係統仍在運作。
白星海的目光呆滯地掃過那些被分離的器官,他的胃部在劇烈地翻攪。他的戰術頭盔忠實地記錄著他的心率,數值正在以一個危險的速度瘋狂飆升。
他的視線最終被強行拉扯著,落在了最旁邊的一個獨立支架上。
頭顱被小心地固定在一個環形裝置中,麵部朝上。一頭如墨染的藍黑長發,在淡藍色的穩定液中像海藻般無聲地漂浮、散開,帶著一種詭異而淒美的動態。
那張臉……
那張臉他太熟悉了。
林寒月。
他的林寒月。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最深處,發出“滋啦”一聲,青煙彌漫,帶來了撕心裂肺的劇痛。他那向來如同超級計算機般冷靜精準的思維,在這一刻,徹底崩潰,邏輯鏈條寸寸斷裂。
不可能……
這不可能!
即使雙眼緊閉,即使臉色因為浸泡在液體中而顯得異常蒼白,他也絕不會認錯。
他的視線猛地一顫,落在了那具被拆解的軀體旁邊,一個被重點關注的“展品”上。
那是一條高度精密的仿生義體,閃爍著金屬與碳纖維的複合光澤。無數密密麻麻的、比發絲還細的導線和數據探針,從一個巨大的分析儀器上延伸出來,連接著義體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塊仿生肌肉束和神經傳感器接口,似乎正在對它進行著深度的逆向工程分析。
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踉蹌了一步,戰術靴踩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死死地盯著那個被固定住的頭顱,瘋狂地尋找著哪怕一絲一毫不像她的證據。
然而,現實卻用最殘忍的方式,將他所有的僥幸和否認擊得粉碎。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那雙緊閉的、熟悉的眼瞼,那長而微翹的睫毛,曾在他無數個夢裏輕輕扇動。
他看到了她唇邊右側,那顆細小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淚痣。
他曾經取笑過她,說那是她上輩子流下的最後一滴眼淚,舍不得擦掉,結果被她追著打了半個福利院。
他看到了她白皙的脖頸處,那條曾被他無數次取笑為“蚯蚓胎記”的淡紅色印記。他記得,每次他這麽說,她都會氣鼓鼓地用頭發遮住,嘴裏卻說著“這叫幸運印記,你不懂”。
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精準地刺入他記憶最柔軟的地方,然後狠狠地攪動。
“不……”
一聲破碎的**從白星海的喉嚨深處擠出。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變得和解剖台上的那張臉一樣慘白。
他的光學義眼捕捉到的數據流徹底變成了混亂的雪花點和亂碼,高科技的造物在他此刻所承受的巨大情感衝擊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星海?星海!你怎麽了?聽到請回答!”
“裏麵有什麽?情況不對!全體戒備!”
雷劍焦急的吼聲和隊員們的警報聲在耳麥裏炸開,但他一個字也聽不見了。他的世界裏,隻剩下眼前這片地獄般的純白,和那片詭異的、漂浮著她長發的淡藍色。
他想起了那棵老槐樹下的陽光,想起了她遞過來的那顆紅熟的番茄,想起了那句“一切都會是甜的”。
白星海雙膝一軟,沉重的金屬作戰靴“咚”的一聲跪在地上,手中的高斯步槍脫手滑落,在寂靜的實驗室裏發出一連串清脆刺耳的撞擊聲。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摸那遙不可及的幻影,手指卻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無法前進分毫。
那張帶著甜美笑容的臉,與解剖台上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重疊在一起。
巨大的荒謬和痛苦,像兩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白星海的心髒,瘋狂撕扯。
謊言。
全都是謊言。
他猛地睜開眼,光學義眼的數據流在一陣劇烈的閃爍後恢複了正常。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片地獄般的純白。
和他記憶中最珍視的女孩,那堆冰冷的……零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