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鋼鐵上的綠色補丁
字數:6836 加入書籤
烏爾曆1095年,夏末。
十一中的足球場,從高空往下看,像是一塊被打在城市鋼架混凝土森林裏的綠色補丁。
城市上空,懸浮磁軌交錯縱橫,穿梭的列車如金屬的遊魚,在固定的航道上悄無聲息地滑行,折射出冰冷的科技光芒。但此刻,這片小小的綠色,卻成了路武禹整個黯淡青春裏,最閃耀的舞台。
終場哨聲還未吹響,但勝負已定。比分牌上刺目的“3:2”像一團火焰,灼燒著對手的眼睛。
路武禹胸腔劇烈起伏,汗水像溪流一樣從額角淌下,劃過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滴落在被汗水浸透的廉價球衣上。他能聞到自己身上汗水、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這味道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與酣暢。
十八歲的白星海四人,是這座資源匱乏的福利院裏,極少數的能一路掙紮著考上高中,並且堅持到現在的“幸存者”。
他們就像是在貧瘠土地上掙紮求生的韌草,任何一絲陽光雨露,都足以讓他們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而這場球賽的勝利,就是他們期盼已久的甘霖。
他們就讀的十一中離象區很遠,懸浮列車是連接這兩個割裂世界的唯一紐帶。
每天清晨和傍晚,當列車平穩地滑過城市上空時,車廂內總會形成一道無形的牆。
一邊是穿著光鮮、佩戴著最新款個人終端的富家子弟,他們談論著哪家新開的虛擬現實會所更值得體驗;另一邊,則是他們這些靠著“福利名額”上學的孩子,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默默地坐在角落,與那份喧囂與繁華格格不入,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隔閡。
白星海其實並不喜歡上學。對他們而言,學校並非傳道受業的聖地,而是一個濃縮了的社會縮影。
他們所在的班級被稱為“自考班”,並非因為天賦異稟,而是因為這個班的所有學生,都是靠著自身努力考上來、享受免費教育的“底層幸運兒”。
這個稱呼本身就帶著施舍的意味。這裏是學校裏的孤島,承載著他們改變命運的希望,也烙印著無法擺脫的階級屈辱。
“傳球!小魚!”紫餘萍站在場邊,雙手攏在嘴邊,聲音不大卻能奇異地穿透嘈雜的呐喊,清晰地傳到路武禹的耳朵裏。她的心跳得和場上的奔跑一樣快,手心攥出了汗。
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在場上奔跑如風的身影,不知曾幾何時,記憶中那個總跟在她身後,需要她分出半塊麵包保護的小小身影,已經能夠在球場上獨當一麵,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路武禹聽到了,但他沒有傳。這一刻,他不是那個在福利院裏沉默寡言、習慣忍耐的“魚”。
在球場上,他像一頭被激發了凶性的雄獅。他帶著球,硬生生從兩名防守隊員的夾縫中撞了過去。
他的球技並不細膩,甚至有些粗野,但那股不顧一切、向死而生的衝擊力,讓他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突出。
比分牌最終定格在3:2,他們這支由“自考生”組成的雜牌軍,意外地戰勝了以唐益為首的一眾體育特長生。
終場哨聲吹響的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緊接著,路武禹這邊的孩子們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歡呼。他們衝進場內將路武禹,一次次奮力地拋向空中。
“贏了!我們贏了!”
“路武禹牛逼!”
歡呼聲震耳欲聾。路武禹在空中張開雙臂,閉著眼,享受著這仿佛觸摸到雲端的榮光。每一次被拋起,他都感覺自己掙脫了地心引力,掙脫了“福利院”和“自考班”的標簽,他隻是他自己,一個勝利者。
每一次下落,又被同伴們溫暖而有力的手臂接住,那種被集體接納和認可的感覺,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幸福。
他下意識地看向場邊的紫餘萍,在被拋到最高點時,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仿佛在用口型無聲地說:看,我做到了。紫餘萍也回以燦爛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臉上。
“砰!”一聲巨響。
唐益一腳踹翻了場邊的礦泉水箱,裝滿水的塑料瓶四散滾落。
他的臉色鐵青,汗水黏著幾縷精心打理過的頭發貼在額前,顯得格外狼狽。那雙總是帶著傲慢和戲謔的眼睛裏,此刻翻湧著幾乎要溢出的羞憤與暴戾。
他身邊那幾個穿著名牌運動服的跟班,也個個麵色不善,緩緩圍了上來。
這場比賽的勝負,不僅關乎榮譽,更決定著誰能代表十一中去參加含金量極高的高中足球聯賽。
對於唐益這樣的體育生而言,一次聯賽的優異經曆足以在未來的履曆上鍍上一層厚金,為他申請名牌大學的體育特長生資格鋪平道路,這背後節省的,是不下十萬的聯邦幣。
而現在,這一切都被他眼中的一個“福利院雜種”給毀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奇恥大辱。
“走了,武禹。”紫餘萍快步跑過來,一把拉住剛被放下的路武禹的胳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恐懼和顫抖。她太了解這種富家子弟的德性,勝利的喜悅在這一刻被冰冷的現實迅速冷卻。
狂歡的孩子們也終於意識到了氣氛不對,歡呼聲像被掐住了喉嚨一樣,迅速低落下來,被一種不安的寂靜所取代。
路武禹從同伴的肩頭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能感覺到紫餘萍拉著他的手冰冷而用力。他強行壓下心中升起的不安,故作輕鬆地說:“怕什麽,贏球還不讓高興了?”
他試圖帶著大家離開,但唐益一行人已經如同牆壁般,堵住了球場通往更衣室的唯一出口。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道道橫亙在他們回家路上的柵欄。
“路武禹,可以啊。”唐益緩緩走上前,他的步伐很慢,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弄。他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用力地戳著路武禹汗濕的胸口。那力道不輕,帶著極強的侮辱性。“野狗就是野狗,踢球都他媽靠咬啊!”
路武禹的身體瞬間繃緊,攥緊了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胸口被戳中的地方傳來陣陣痛感,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對方眼神中那種赤裸裸的輕蔑。
紫餘萍死死拉住他的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皮膚裏,用這種方式阻止他即將爆發的衝動。
“贏了就是贏了,輸不起?”路武禹抬起頭,迎上唐益的目光,毫不退縮。
“輸不起?”唐益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惡意。
“老子會輸不起?下周的聯賽對你們這些雜種來說贏了也沒有任何意義。但對我們,意味著實打實的前途和資源!你他媽知道一次聯賽資格能省下多少錢嗎?那是你這種人在回收站撿一輩子垃圾都賺不到的數目!”
他的目光越過路武禹,惡意地、一寸寸地掃過被路武禹下意識護在身後的紫餘萍,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惡毒的笑容,“還是說,你們平時在福利院撿主人剩下的飯吃多了,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麽名貴品種了?以為贏了場球,就能從垃圾堆裏爬出來了?”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的、燒得通紅的尖刀,精準無比地刺穿了路武禹所有的心理防線。侮辱他,他可以忍;但侮辱紫餘萍,侮辱那個給予他們溫暖、被他們視為“家”的福利院,不行!
“你他媽再說一遍!”
路武禹的理智在這一刻被怒火燒成了灰燼。他猛地揮拳,身體的動作甚至快過了思考。那凝聚了他憤怒和屈辱的拳頭,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破風的呼嘯,狠狠砸向唐益那張充滿譏諷和輕蔑的臉。
場麵瞬間失控。唐益沒料到路武禹敢真的動手,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拳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瞬間噴湧而出。
“操!給我打!”唐益的跟班們反應過來,怒吼著一擁而上。
兩邊的人扭打在一起,但路武禹這邊的人無論在人數、體格還是打架經驗上都處於絕對劣劣勢。他們隻是些常年營養不良、靠著一股不服輸的意誌讀書的孩子,而對方,是體格健壯的體育生。
幾乎是一個照麵,自考班的孩子們就被衝散,淹沒在拳腳之中。
路武禹卻像瘋了一樣,他眼中隻有唐益。他完全不顧落在自己背上、腿上的拳腳,像一頭鎖定了獵物的瘋狼,隻盯著唐益一個人打。他打架毫無章法,全是街頭鬥毆中練就的狠招,招招都往要害招呼。唐益雖然人高馬大,一時竟也被這不要命的打法揍得鼻血長流,連連後退,狼狽不堪。
“小武!住手!”白星海好不容易從外圍擠進混亂的人群,他沒有參與鬥毆,而是焦急地尋找著路武禹。
看到狀若瘋虎的路武禹,他用盡全身力氣從後麵抱住他,在他耳邊用壓抑到極致的聲音低吼:“小武,別衝動!清醒一點!他爸是‘同心圓’的會長唐鼇!”
“操!路武禹!”唐益捂著血流不止的臉,鮮血從指縫裏滲出,讓他看起來分外猙獰。
他色厲內荏地嘶吼道,“你死定了!我告訴你,你,還有你這個福利院的小**,在未羊市內都混不下去了!老子不弄死你就不姓唐!”
“同心圓”三個字,像一盆零下幾十度的冰水,兜頭澆在了路武禹和他所有同伴的頭上。剛剛還沸騰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是盤踞在象區陰影裏的龐然大物,是連見多識廣的婉姨提起時都要諱莫如深的黑幫巨擘。
“同心圓”控製著象區乃至未羊市內地下世界的諸多產業,他們的觸手無處不在。
惹上他們,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麻煩,意味著你走在任何一條小巷都可能被人拖進去打斷腿,甚至可能危及福利院裏所有人的安全。
路武禹那被怒火燒灼的理智瞬間回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恐懼。他不是怕自己,而是怕連累所有人。
他一把推開還在瘋狂叫囂的唐益,赤紅著雙眼嘶聲道:“有本事就衝我來!跟他們沒關係!”
隨即,他猛地拉起還處於震驚和恐懼中的紫餘萍,對那些同樣麵色慘白的同伴喊了一聲“快跑!”,便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球場,將身後那惡毒到極點的怒罵和詛咒遠遠甩在風中。
在同樣臉色凝重的白星海的帶領下,他們穿過熟悉的街巷,一路狂奔,最終躲到了象區邊緣的一處廢棄車輛回收站。
這裏是城市的墓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鐵鏽、陳年機油和塑料燃燒後的刺鼻氣味。
巨大的報廢懸浮車、公交車、貨車的金屬骨架如同遠古巨獸的骨骸,在昏黃的夕陽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幾個少年少女的身影在這些鋼鐵巨獸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渺小。
路武禹靠在一輛鏽跡斑斑的公車骨架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腔像是要炸開一般劇烈起伏。他臉上掛了彩,嘴角破裂,滲出的血帶著鐵鏽味。
他後悔自己的衝動,那短暫的勝利榮光,換來的卻是將夥伴們都拖入險境。他不僅連累了紫餘萍、白星海,還可能把整個福利院都推到了懸崖邊上。
“別怕,”他強作鎮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但那無法抑製的顫抖還是出賣了他,“我一人做事一人擔。等等你們就回福利院,就當什麽都沒發生。我……我去找他道歉,看看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說出“道歉”兩個字時,喉嚨裏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幹澀。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你們最近都小心點,放學直接回福利院,千萬別落單。”
紫餘萍一言不發,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洗得發白但很幹淨的手帕,擰開一瓶他們在勝利後都舍不得喝的礦泉水,蘸了點寶貴的清水,小心翼翼地、輕柔地擦拭著他臉上的傷口和血跡。
她的手指冰涼,眼神裏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擔憂和心疼。
“武禹,要不……我們告訴婉姨吧?”她終於開口,聲音細若蚊蚋,“她在象區認識一些人,人脈很廣,她一定有辦法的。”
“不行!”路武禹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嚇了紫餘萍一跳。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放緩了語氣,但態度依然決絕,“這件事不能讓婉姨知道!‘同心圓’不是我們能惹得起的,把她牽扯進來,隻會害了她,害了整個福利院!”
他看著紫餘萍那雙寫滿恐懼的眼睛,心中一痛,伸手想去碰碰她的臉,卻又因為自己手上的汙跡而縮了回來。他低聲道:“對不起,小萍,是我……是我太衝動了。”
白星海一直沉默著,他靠在另一截車架上,他比路武禹更冷靜:“道歉?小武,你太天真了。唐益那種人,要的不是道歉,是臉麵。你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丟了那麽大的臉,他不會接受道歉的,他要的是報複。”
白星海的話將路武禹心中最後一絲僥幸敲得粉碎。
廢車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遠處城市傳來模糊而遙遠的嗡鳴。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消失了,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籠罩了這片鋼鐵墳場,也籠罩了幾個少年少女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