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盡嚴鬆破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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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頭提攜二人飛一般奔下兩頭山,直往東方狂奔。岑毅隻覺耳邊生風,眼角生疼,心想:“這老頭是誰?為何要帶我倆走?”另一邊梁發也暗自心驚:“莫非是個食人血肉的僵屍,要將我拿去充饑!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呀,我日裏如此虔心拜你,怎的你如此麻木?見我苦難非但不助,還屢屢令我遭罪!”
    其時仍是皎月當空,四下亮如白晝,這老頭仍不停步,隻是狂奔,岑毅偷眼看著這人,隻見他麵如紅棗,呼吸勻和,顯是氣血旺盛,內力充沛,但觀他白眉銀發,又覺得年事已高,心中驚疑:“這人看起來也已經一把年紀了,體力怎會這麽好?他是從死人墓裏蹦出來的,莫非真是個神仙!”轉念又想:“杜曉鳳的墓裏埋著的怎麽會是這個老頭?既然被埋在裏麵,那他到底是死是活?”
    這一夜發生的盡是奇異之事,岑毅不禁感慨:“到底是我見識淺了,竟沒料到這世上會有這等奇事!”這老頭帶著二人跑了一夜,岑毅也暗自思索了一夜,但始終不能猜透其中秘密,如今自己生死難料,自然是憂愁苦悶,皺眉難舒。直至天明時分,那老人忽然在一處山坡旁停了下來,隨手將岑毅二人丟在地上,猛的呼了口氣,突然大喝一聲,仰天喊道:“江湖嗬,我侯老二今天終於回來了!”聽聞此言,岑毅和梁發二人各是一般心思,梁發暗喜:“太好了,會吐人言,是個活著的人,看來我的性命無憂了!”岑毅則想道:“侯老二?聽來他似是姓侯,在家中排行老二。”
    這老人歡呼良久,又蹦又跳的,看得岑毅不禁好笑。隨後老人立在地上舒展著身體,身上的骨骼“嘎吱”亂響,接著將一條腿立起來舉過頭頂,用手托住,隻留一隻腳立在地上,令一隻手伸作佛手,麵向東方,竟彎腰禮拜了下去,岑毅梁發二人見到這怪異的動作大吃一驚,心底對這老人的功夫讚歎不已。老人弓著身立著腿佇立良久,然後直起身子,把腿放下,隻見他深吸一口氣,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托起腮幫,閉上眼靜靜地坐著。岑毅不明所以,呆呆地看著,梁發心中焦急,恨不得立馬起身逃走,無奈手上要穴被拿,跟本就動不了。
    老人坐在地上又是許久,期間一動不動,宛如一座石像,梁發暗道:“這老頭不會是死了吧?”恰此時他忽覺身上的麻軟漸漸消散,腿腳慢慢活絡了起來,心中暗喜,“此時不在,更待何時?”於是悄悄起身,準備開溜。誰知這時老人開口說話了:“慢走!我有話要問你。”梁發嚇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哀求道:“爺爺啊!小人與您之間全無瓜葛,也絕不是有意要驚動你的,饒了小人這次吧。”老人聞言大笑起來,邊笑邊緩緩起身,轉頭望著梁發,岑毅直至此時才看清他麵目,隻見他體態龍鍾,披頭散發,但膚色紅潤,眉目清秀,盡管胡須頭發一片花白,但麵貌卻如壯年,眉宇慈和但卻又不失威嚴,十足有種世外高人的感覺。這老人看到梁發跪倒在地,不禁憨笑起來,道:“嘿嘿,好久沒人拜我了,你是這許多年來的第一個!”梁發不明所以,隻是跪著,老人道:“好了好了,莫怕莫怕,我又不會亂殺人,我隻問你兩句話,你便可以走了!”梁發聞言鬆了口氣,戰戰兢兢地爬了起來,其時岑毅手腳也已活絡,於是也從地上爬了起來。
    老人望著二人道:“今年是哪一年?”
    二人茫然地互望一眼,啟聲道出年份,不過岑毅說的是“辛未年”,梁發說的是“嘉慶十六年”。老人聞言皺起眉來,手指掐了掐,低聲道:“六年了!”二人又是一陣茫然,隨即又聽老人道:“你們兩個是誰喚醒了我?”
    二人聞言一愣,“喚醒?什麽意思?”二人齊聲道,老人道:“方才我臉上一陣火灼,接著迷煙入鼻,於是我便破了功,蘇醒了過來。”岑毅道:“老前輩可是被我們驚擾了嗎?”老人笑著答道:“驚擾?何出此言,若不是那團火,我便再在墳裏躺上十七八年都醒不來呢!我可得好好感謝一下那放火了的人呢!”
    二人聞言也是驚愕不已,梁發心道:“這老頭神神叨叨的,什麽躺十七八年還醒不來?埋在土裏豈能活得過一日?這老頭一定是失心瘋了!”岑毅則想:“這位老人言辭舉止神秘莫測,想必是位絕世高人,我可不能失了禮數!”於是抬手抱拳道:“慚愧,正是在下驚醒的前輩。”老人聞言眼前一亮,喜道:“真的是你,哈哈,我猜得果然不錯,龍歸那小子絕對不會這麽好心把我叫醒來的!”
    岑毅奇道:“前輩您也認得龍歸?”老者不屑地道:“別說龍歸了,就是龍歸他姥爺我都認得!他姥爺見了我還得管我叫叔呢嘿嘿!”梁發心裏對老人愈發厭惡,暗道:“這老頭果真不是什麽好人,大話連篇,出言不遜,簡直是為老不尊!”但性格豪爽的岑毅卻對這老者的言辭十分喜歡,喜道:“前輩可是與龍歸相交?”老者擺擺手道:“不然,龍歸他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他。”
    老人說著席地而坐,揮手令二人也坐了下來,彼時東方曦日初升,老者笑嘻嘻地望著兩人,說道:“你們這些後生想必肯定不認識我,但我敢打包票,你去問問你們師父輩的人,絕對對我耳熟能詳。”岑毅道:“敢問前輩大號?”老者聞言竟紅了臉,擺手道:“什麽大不大號的,我虛號半秤仙,人們都誇口稱我為嶺南嚴鬆,侯老二侯崇禹便是老朽!”
    岑毅聞言一愣,忙道:“前輩便……便是‘歲寒三友’之一的侯崇禹?”侯崇禹眼前一亮,喜道:“哈哈正是正是,你這小友也聽說過我?”話音未落,隻見岑毅“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道:“師叔祖在上,請收岑毅一拜!”侯崇禹也是一驚,忙上前去扶,說道:“什麽師叔祖不師叔祖的?磕什麽頭呀?快起來,快起來!”侯崇禹把岑毅扶了起來,一臉慈和的望著他,笑著問道:“你叫岑毅?”岑毅點了點頭,侯崇禹又道:“你叫我師叔祖,那麽你就是衛大哥的後人嘍?”岑毅又點了點頭,侯崇禹心頭一喜,激動地道:“那麽你是誰的弟子?”
    岑毅道:“在下正是“河朔清流”閔三溯的關門弟子,侯崇禹聞言大喜,激動地連連拍打著岑毅的肩膀,大聲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若非閔賢侄絕不能培養得這般人物!”隨即便問起岑毅的出身家世來。
    一旁梁發見二人竟是師祖孫關係,又驚又奇,心中暗道:“搞半天這活死人老頭竟是這臭小子的師叔祖,太他媽巧了吧!”忽然又想到:“‘歲寒三友’?師父不是其中之一嗎,那這老頭豈不也是我的師伯?”見侯崇禹與岑毅喜不自勝,聊個沒完,暗道:“這人與我師父情誼深厚,若是得知我半夜跑去掘開了師父的墳,豈會輕饒了我?還是先逃為妙!”於是趁二人忘情敘問之時,悄悄地從山坡一側繞了過去,見二人並未察覺,梁發心中竊喜,正欲轉身開溜,忽然聽到一道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師兄慢走唄,小妹還有話要跟你說呢!”梁發驚恐地回頭望去,隻見一個女子木然而立,素衣素裹,粗布麻鞋,臉上陰沉無光,灰撲撲的,但那張臉梁發再熟悉不過了,他隻道是自己眼花,忙揉了揉雙眼,見這女子依舊站在那裏,頓時嚇得雙腿發軟,癱倒在地。
    岑毅和侯崇禹聽聞這邊動靜,也走了過來查看,隻見杜曉鳳遠遠地站著,梁發在地上挪動,試圖離她遠些,口中驚呼:“有鬼,鬼!”彼時杜曉鳳轉頭望向岑毅,岑毅隻感奇怪,剛想問話,卻聽身旁侯崇禹道:“哈哈哈,賢侄女果然算得準,果真是卯時三刻相見!”說著手指東方朝陽。杜曉鳳走上前對著侯崇禹彎腰行禮,說道:“恭喜師伯得脫大難,重見天日!”岑毅聞言驚得合不攏嘴:“侄女,師伯?曉鳳姑娘果真是庸龍公的弟子?那個假墓真是她故意立的?”
    隻聽侯崇禹道:“賢侄女請起,莫要多禮,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方能養得我傷好,應當老朽感謝你才是。”杜曉鳳平靜地道:“師伯哪裏的話,小女力所能及之事,何必想謝,隻不過小女有一事不解。”說著手指了指梁發,又看了眼岑毅,“這二人為何在此?”侯崇禹笑道:“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出棺之時見這兩人衣著與其他牛鼻子不同,便知是其中一人救醒了我,所以將他倆帶來,以便相詢。誰知一問不要緊,竟問出來個活脫脫的侄孫來,哈哈哈!”說著手拍岑毅肩膀。
    杜曉鳳轉頭望著一臉茫然的梁發,冷笑著道:“那麽,想必師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了?”侯崇禹道:“不錯,我已知曉了我的救命恩人,正是我身旁這位岑賢侄孫。”杜曉鳳聞言卻大感意外,轉頭愣愣地望著岑毅,“是……是他?”
    侯崇禹道:“沒錯,正是他。”梁發見幾人交談,終於意識到眼前的杜曉鳳不是鬼,頓時鬆了一口氣,杜曉鳳轉頭望向他,冷冷地道:“你想盜取師父的寶貝,別以為我不知,我假死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弄清楚你的意圖,沒想到你還真敢幹刨師墳這種事情,哼哼,倒也幸虧了你,不然我候師伯還真難重見天日!”梁發終於明白自己始終被她玩弄於股掌,臉上的惶恐又再度浮現,“師……師妹,你何必如此惡毒!”梁發有氣無力地道,杜曉鳳皺著眉道:“你不仁何怪我不義?若是你真無心去侵擾師父的安寧,又何必落得這般?老實跟你說,你想要的那本《黃道醫典》,當年師父是傳於了我,但他囑咐我學成之後要將其焚毀,我也如他所言照做了!這六年我假死,就是為了躲開你們,學成師父的本事。”
    梁發聽到此言眼鏡忽然瞪得老大,直勾勾盯著杜曉鳳,隨即大吼道:“你……你燒了那本秘籍!”杜曉鳳麵不改色,隻點了一下頭。梁發怒吼一聲,跳起來便撲向杜曉鳳,誰知剛一起身卻覺得雙腳一麻,又撲倒在地,仔細一看原來自己大腿上“梁丘穴”上紮著一根細針,自己竟毫無知覺。
    杜曉鳳不為所動,隻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但這是師父的意思,師父早看出你和大師兄心術不正,因此不傳給你們,但師父生前教授給你們的本事已經足夠你們做一流的大夫了,何必再執著於此。”梁發悲憤交加,卻無力地發覺自己鬥不過這個小師妹,傷痛之下竟流出了眼淚。岑毅頓感厭惡不已,上前拔起梁發腿上的鋼針,喝道:“你若安分守己,又何必如今受盡捉弄?還是趕快走吧!”梁發狠狠瞪了岑毅一眼,然後托起疲軟的身體,一步一步挪了去,消失在了山腳邊。
    岑毅望著梁發的背影遠離,輕聲歎了口氣,轉頭卻見杜曉鳳望著自己,眼中卻有些悵惘。岑毅不解地撓了撓頭,杜曉鳳開口道:“岑毅你覺得我做得是不是太絕了?”岑毅忙道:“還算好吧,沒讓他吃太大的苦頭。”杜曉鳳垂下了眼,不再回答。侯崇禹憤恨地道:“刨自己師父的墳這種事也能做出來,這種不仁不義的家夥活著都多餘,我要是他師父,生前就要給他剁了!”餘下二人都默然無語。
    “不過現在不說這些了,還是去報仇要緊。杜侄女,我們什麽時候上京?”侯崇禹又道。杜曉鳳似是沒回過神,依舊望著岑毅,聽到侯崇禹的話,若有所思地道:“這個麽,或許還得緩緩,因為……”侯崇禹急道:“還有什麽好緩的,我已忍了六年之久,再不上京殺蔡捷報仇,我侯老二還有何麵目活於人世!”
    “蔡捷?”岑毅聞言吃驚不已,隻聽杜曉鳳回道:“師伯莫要著急,據我所聞,那蔡捷已在回疆失蹤多年,蹤跡全無,此去京師未必能尋得到他蹤影,倒不如現下先把要緊的事辦了。”侯崇禹聞言大失所望,恨恨地道:“想必是他知道自己幹了缺德事,害怕遭到現世報,躲到那裏去了。哼!躲得了一時,你能躲過我一世嗎!”岑毅心中暗道:“祖師對報仇一事此等執著,殊不知他那仇人早被我手刃了,不知他們得知這消息會是什麽心情,倒不如先不對他們講得了。”於是當下閉口不言。
    侯崇禹又道:“賢侄你方才說的要緊事是啥?”隻聽杜曉鳳緩緩道出:“華山聚義,擒拿毒王。”聞言侯崇禹一愣,顯是不明所以,於是杜曉鳳便將五大派掌門將齊聚華山,聯手擒拿紅纓毒王的事告知了他,岑毅當然提前知曉,因此表現的並不好奇,杜曉鳳見此也是不以為然,隻道岑毅初涉江湖,並不知五大派和紅纓毒之事。誰知侯崇禹聽完卻興致勃勃地道:“有意思,有意思!那還等啥,咱們現在就走吧,我早就想目睹一下那五大派掌門人被紅纓毒王收拾得狼狽不堪的模樣了!哈哈哈,平日裏耀武揚威,真當自己是高手,實則狗屁不是!哈哈哈哈。”
    岑毅見此道:“祖叔為何這樣說?又為何這般歡喜?”侯崇禹笑著輕拍岑毅肩膀,拉他坐下道:“賢孫你有所不知,那五大派個個聲名顯赫,都自稱是當今武林掌舵人,對我牧雲門這等偏遠門派那是相當排擠,尤其是武當的赤木,崆峒的龍歸和昆侖的謝端,都是自大無量的人,實則他們其實個個都是草包,個個都是屎尿屁!我那大哥一來單手就給他們收拾了!因此我自來就十分瞧不起這些人,如今這夥草包竟狂妄地以為能對付紅纓毒王,自然是不自量力,自尋死路。能親眼看見他們慘敗,那豈有不歡喜的道理?”
    岑毅回想起之前龍歸當自己是方誌倚弟子時的態度,心中不禁起疑,隻道是他自己與五大派的私人恩怨過重。隻聽侯崇禹又道:“賢孫想必你也聽說過紅纓毒王吧,你不知那家夥的厲害,我跟你講,那毒王手握一門奇毒,名叫紅纓毒,這毒不會令人致死,卻能令中毒者生不如死,最要命的是這毒王下起毒來神鬼不知,陰昏不定,你隻道自己武功絕世,勝券在握,卻不知自己已著了他的道!”
    侯崇禹抿了抿嘴唇,接著神情忽然變得嚴峻,岑毅也被帶動著緊張起來,“當他運起內力催動毒發時,你的全身武功都會盡失,施展不出來半點,隨後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我倒是沒親身體會過,因此我也是沒法給你描述,總之中過毒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模樣淒慘,處境悲哀。”說罷他又是一陣苦澀的表情,好似對中毒者大為同情。
    岑毅當然早就聽聞過這些,但此番從侯崇禹口中聽來,卻又是另一種感同身受,不禁對這談吐粗俗,舉止幽默的老者喜愛不已。
    二人正想再談,卻聽杜曉鳳插嘴道:“師伯這些事你路上慢慢給岑毅講吧,現在趕路要緊,不然趕不上八月十五到華山了。”侯崇禹聞言一拍大腿,忙道:“對嗬!豈能在此浪費了時日。”於是一把拉起岑毅,自己也起身道:“賢孫……呸,叫賢孫太老套了,幹脆叫你毅兒吧,毅兒還有些故事我路上講給你聽,咱就不在這兒浪費時間了,趕路去華山要緊。對了,你在此地沒別的事了吧?要不要去找你師父。”聽到“師父”二字,岑毅又是一陣心痛,心知憑自己一人之力是不能給師父報仇雪恨的,連仇家的蹤跡都是找不到的,倒不如隨侯崇禹去了華山或許能有所發現,或者依靠侯崇禹幫自己報仇。心下已定,於是苦笑一聲道:“祖師我能有什麽事,連我自己現在在哪都不知道,都是曉鳳姑娘帶我到這裏的。”說罷偷眼望向杜曉鳳,杜曉鳳隻是輕笑一聲,並未說出救岑毅之事。
    侯崇禹聞言大笑,連拍岑毅後背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哈哈哈!”岑毅不解侯崇禹為何大笑,扭頭卻見杜曉鳳羞紅了臉,臉皮拉了下來,卻並未說什麽,隻是將頭別了過去。隻聽侯崇禹又道:“毅兒你也別叫我祖師了,顯得我年紀很大似的,其實我也隻有七十有五,正值壯年,你就幹脆叫我侯老二得了,或者叫我師叔二叔都行,也正好讓你跟你的曉鳳姑娘平輩分!”說著一臉邪笑,右手捋了一把胡子。岑毅不明所以,卻不知一旁杜曉鳳已是滿臉通紅,羞燥的渾身顫抖。岑毅卻木然地拱手作揖,張口道:“侯師叔!”侯崇禹哈哈大笑,杜曉鳳卻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對著岑毅怒罵道:“蠢才!”
    秋風以席卷之勢吹黃了一片又一片農田,一株又一株青草,吹落了樹葉,吹散了蘆葦,天空中盡是昏黃的枯葉與雪白的葦苗。越往東走,秋景越發蒼茫,天氣爽朗,白雲蒼狗,飛雁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地奔赴南方。岑毅望著這番蒼涼,心中盡是惆悵,想到去年這時自己還是無憂無慮,師父、紮伊娜、穆薩大叔都在身邊,每日隻是練武玩樂,絲毫不用為仇恨苦惱,如今卻與他們或是天人兩隔,或是四散天涯,再無相見之期。想到此處,岑毅鼻子一酸,淚水撲哧一下便流了下來。
    三人已結伴行走多日,早已進入陝西地界,目下正往寶雞縣行進。侯崇禹這幾日都是精神爽朗,日日高歌而進,唱的是大詞人辛棄疾留傳下來的《破陣子》,唱起來神采奕奕,精神煥發。“醉裏~挑燈看劍哎,夢回~那個吹角連營喲!”岑毅時常被他高亢的歌聲打動,隻感熱血激昂,便也捧場似的高呼一聲。但每當回想起往事時,惆悵的思緒又湧入腦海,再也不能抑製住悲傷。
    杜曉鳳早已發覺了岑毅的落寞,心知他是為自己的師父難過,但始終沒有相勸,隻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這天傍晚,三人在一處河邊停住馬腳修整,岑毅走下來沿著河踱來踱去,卻見一片花田,田中一枝枝鮮豔的紅花盛開在河岸邊,岑毅忽然想到當初在紮伊娜家也見過許多這種花,那是海萊萬最喜歡的花,他對待花卉都是細致入微的,從不曾讓一株花草枯死過,這是紮伊娜親口對他講述過的事。岑毅想到了海萊萬對自己的關愛與指點,又想到他的身體在自己懷中漸漸冰冷的那一幕,心底又是一陣淒涼。他走到那片花田裏,采過一朵,攥在手裏呆呆地望著。
    “你也喜歡刺梅花?”杜曉鳳的聲音穿透耳海,岑毅一愣,他當然不認識這花,隻佯裝懂得的樣子答道:“啊……是啊,喜歡。”杜曉鳳笑了一聲,蹲坐在他身旁,也采過一朵,剝開花瓣取出裏麵的骨朵捧在手裏把玩著,輕聲道:“我也喜歡這花,師父說凡是能入藥的花都是仙子的化身,她們以身死為代價,療愈會讓人痛苦的病痛,我也一直相信他的話。”
    岑毅靜靜地聽著,卻見她的神情也已變得落寞,“我父母在我五歲時就不要我了,是師父將我養大的。十三歲那年,當我見到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師父時,我使盡渾身解數,用盡平生所用之藥,也沒能將他救好。師父死的那天,我跑到了我一直精心栽培的花田裏,將那些稚嫩的花苗踩得稀爛,我一邊哭一邊罵:‘你們不是仙子嗎?為什麽就是不肯救活我師父!他明明是那麽善良的一個人!’我發泄了半天,終於是累了,於是坐倒在田中,卻看見一隻彩蝶飛了過來,它落在我手背上輕輕扇動著翅膀,似是在向我哀求,求我不要再糟蹋這些花草了。我心煩意亂,使勁甩手,想甩走那隻蝶,可這蝶就是不肯飛去,始終在我身上停留。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於是連忙將它捧在手裏,向它哭訴道:‘師父!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要你死,我想你在我身邊。’那蝶果然感應到了我的話,用力扇動著翅膀飛到了我頭上,用翅膀輕輕拍打著我的額頭,就好像師父在用手撫摸著我一樣。正恍惚間,那隻蝶卻早已飛去,再也不見蹤影。”說著將那枚花骨朵收進了自己口袋。
    岑毅聽聞心生同病相憐之感,於是將那朵花仔細地插回土裏,眼望河麵,低語道:“你師父很愛你,我師父也很愛我,隻不過我不爭氣,沒本事,保護不了他和海師叔,讓他們慘死在了惡人手裏,唉!要是當初我武功再高一點,再強一點,或許就能救下他們了。”杜曉鳳轉頭望著他,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你隻不過是個少年,保護不了他們是肯定的,要怪也隻能怪命運太捉弄人了!”
    岑毅歎息一聲,沒再說什麽,杜曉鳳也隻是默然。忽聽身後侯崇禹高呼道:“二位賢伉儷可否上路了?”杜曉鳳聞言臉上一紅,岑毅顯然不知“伉儷”是何意,起身應道:“走走走!候師叔!”這下杜曉鳳臉色更難看了。
    侯崇禹一路興致勃勃,豪情萬丈。讓本來難過的岑毅備受感染,漸漸的那些頹喪之感稍有緩解,於是與同行二人聊得多了起來。
    “侯師叔,你為何要躺在棺材裏躲著那些人呢?”岑毅不解地問道,“而且你說你在裏麵躺了六年,難道你不吃飯,不呼吸的嗎?”侯崇禹聞言臉上略帶得意,稍有輕蔑地說道:“小子,你見識少,這其中的功夫說了你未必明白。”岑毅撓了撓頭,好奇地道:“莫非是師叔你在墳裏麵鑿了間窯洞出來,然後在別處開了窗通了氣?”杜曉鳳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侯崇禹臉色一紅,忙道:“胡說什麽!我堂堂嶺南嚴鬆,又不是田間老鼠,怎麽會住地底下!”岑毅見狀又撓了撓頭,又問道:“那是為何?你不吃不喝又怎能在裏麵躲得了六年?”
    侯崇禹傲驕地“哼”了一聲,隨後一本正經地道:“小子,你可知萬物有運生之氣,反生者必有一氣運於天地,此氣能維持春繁夏茂,秋枯冬衰。人雖為天地之主,然是為自然之物,生長吐納亦賴此氣。我在枯墳中這六年就是憑這些自然之氣存活下來的,為此,我特地命曉鳳賢侄——你的相好(這裏侯崇禹嘴角微揚了一下)——挑了一處人煙罕至、草木繁盛之地將我埋下,也就是兩頭山。那裏自然之氣果然繁盛,日月交替,春去冬來,自然生氣源源不斷,我便在裏麵靜心養傷,靜待時日。”
    岑毅聽得一頭霧水,卻聽杜曉鳳道:“侯師叔當年受了內傷,仇家不斷,為消停養傷才讓我造個假墳將他藏下的。其實侯師叔在裏麵修養全靠的是他的‘龜息功’維持。”岑毅一聽奇道:“龜息功?何謂龜息功,是像烏龜那樣呼吸嗎?”岑毅此話又令杜曉鳳忍俊不禁:“侯師叔,他又把你說成烏龜了。”但侯崇禹並不惱,反而略帶認同地回道:“嗯,你說對了一點,不過並不全對,並非是學烏龜那樣呼吸,而是將自己的內息調理得如烏龜那般。”
    侯崇禹揚了揚馬鞭,勁風帶起一團落葉飛揚在空中,然後又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地。
    “傳說遠古時在南海之濱有一隻神龜,名曰冥靈。傳說它活五百年就如人活一個春夏一樣,因此其壽極廣,無人知它到底有多少歲,隻知它上知寰宇,下通古今,所見所識極其淵博。為此南華真人莊周夢中魂遊南海,找到冥靈詢問長壽之道,冥靈答曰:‘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變,以遊無窮。’這便是神龜長壽之緣由。”
    岑毅和杜曉鳳都默不作聲,仔細聽著。
    “五鬥米道祖師張陵以莊子之經首創龜息真定功,起初是為療養內裏而作,而後經人鑽研,發覺龜息之法能停住奇經八脈,扼住五髒六腑,無須給養便能休眠多日,醒時內傷自愈,筋骨自通,有益於壽道,於是將其改進推廣。不過五鬥米道經連年亂世絕滅殆盡,其教中絕學盡數失傳,唯龜息功者苟活於無人之地,將此神功存續了下來。”說著侯崇禹又揮一鞭,將腳邊的塵土揚了起來,胯下馬跟著嘶鳴了一聲。
    “我得青城山五真觀太邪真人傳授此功,本以為此生終無用時,誰曾想六年前在荊州為救伯辰受了重傷,拚了老命才逃回涼州,然而那些鷹犬依舊虎視眈眈,四下尋我的蹤跡,我無處可躲,於是決定出此下策,讓杜賢侄將我埋於地下,墓碑上刻上她的名字,然後動用龜息功存得一氣,然後長眠與荒山野嶺之中,我下葬之前便與杜賢侄約定,待到她學完她師父的絕學之時,便將我從墓中救出。若是別人將我救出,那我自然便知是賢侄傳出了曾伯辰墳墓的消息,到時候我便於卯時二三刻間趕赴之前的那座山丘下與杜賢侄相見。一切果真如我所料,隻不過令我沒想到的是救我出來的人竟然不是別人,而是你這個同門徒孫,嘿嘿嘿。”侯崇禹說著拍了拍岑毅肩膀。
    岑毅笑著道:“我也沒想到,曉鳳姑娘的墳裏埋的竟然是您老人家。”杜曉鳳道:“我起初也沒想明白,到後來我才悟到侯師叔這招的高明之處:因為造個我的假墳可以讓別人以為我真死了,好讓對《黃道藥典》有覬覦之心的人死心,方便我靜下心來學完師父的全部本事而不被人攪擾。”侯崇禹聽著一臉得意。
    “那庸龍公當年是因為什麽事隕難的呢?”岑毅不解地問。侯崇禹聞言歎息一聲,杜曉鳳聽著也是一臉落寞,岑毅隻覺有些尷尬,忙道:“也是,過去的傷心之事何必重提?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誰知侯崇禹突然厲聲道:“不!我就是忘不掉,我過不去這道!我誓要為我三弟報仇!”杜曉鳳悄悄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淚水,說道:“不必再說了師叔,我們如今萬事俱備,隻待時機到了便上京血刃惡賊!”
    岑毅隻知道他們口中的仇人是蔡捷,但始終未曾了解過為何曾伯辰會死在蔡捷手中。隻聽侯崇禹激動地道:“不行,我必須要說,必須要讓岑賢侄也知道我們師門的大仇。”於是翻身下馬,叫住二人。岑毅和杜曉鳳見狀也跟著越下馬來。侯崇禹背對著二人,努力平複著自己,隨後轉過身平靜地道:“岑毅,我本不想提起這段傷心事,但無奈必須要讓你知曉,否則我們堂堂牧雲門連一點血性都沒有了!”
    於是三人團團圍坐,聽著侯崇禹講述起了那段往事:
    “八年前,紅纓毒王名震江淮,南方各大幫會教派凡是招惹過紅纓毒王的都被他用紅纓毒收拾了一遍,無論是白道還是黑道,都逃脫不了紅纓毒之苦,導致當時凡是一幫之主的人物都吃盡了苦頭。伯辰當時身在北方,從南方傳來的救命帖一封接著一封,都是求他南下破解紅纓之禍。伯辰是個一念係蒼生的人物,何況那些帖子中有不少是與他有交情的豪傑寄來的,於是他當即帶上自己的兩個得意弟子,也就是賀不黯與梁發,動身南下,留杜曉鳳看家,但他走之前怕出了意外回不來,於是悄悄將那本《黃道藥典》留給了杜曉鳳。”
    “伯辰先是去了四川峨眉山,找到了華藏寺的無量禪師和玄真觀的清風師太詢問了關於紅纓毒王的身份,結果兩個人都隻是猜測,說他可能是某位奇人隱士,雖不能猜出具體來曆,但卻知他實是四川人,因為二人都見過這個毒王,聽過他操著一嘴川西口音。”
    “接著伯辰去了湖南,打算找紅塵派的靳遠華問問,結果卻得知靳遠華死在了閔三兒手裏,然後紅塵派內部大亂,當地鹽幫占了紅塵派的地盤,門中人都逃去了外地避難。無奈之下伯辰隻好去找了些小門派的人問問,八極拳、無量劍、太極門、無相功都問了個遍,無一不中紅纓毒,但對那毒王依舊一無所知,也全然不知自己是怎麽中的毒。後來他又輾轉南方各省,廣東蔡李佛、福建南少林、浙江洪拳、江西硬字門拳、廣西桂平拳等等等等,花了一年多弄清了紅纓毒的致毒機理,但想借此破解此毒依舊是天方夜譚。”
    “伯辰始終不明白這種如魔鬼般的劇毒到底是什麽樣的人造出來的,雖不能取人性命,但卻能讓人生不如死。伯辰晝夜苦思冥想,始終不能理解紅纓毒王製這毒的目的。於是,伯辰決定以身試險,想親自會會這如傳說般的神秘奇人,兩個弟子得知師父的這個決定自是嚇得不輕,紛紛勸他不要犯險,但伯辰是什麽人物?他下決心要破解此毒,即便要犧牲自個,那又如何呢?於是,他便四下裏喊話,讓各大門派人士凡有見紅纓毒王者皆喊話命其赴荊州同庸龍公曾伯辰相會,然後便趕到荊州府靜侯毒王上門。”
    “伯辰三人在荊州城外的一間農舍住下,四處向人告知了自己的住處,隨後便是等待。一連等了十多日,也沒有紅纓毒王上門的消息。直到九月初九重陽的晚上,伯辰忽然察覺到外麵有陰氣,於是連忙叫上賀梁二人出門,此時外麵陰風陣陣,蕭蕭風聲令人膽寒。伯辰直挺挺立在門外,望著遠處的田野,觀察著那兒的動靜。兩個弟子也跟著看去,發覺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於是力勸師父回去。但伯辰卻示意二人安靜,因為他早已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人的氣息。伯辰內功極為深厚,甚至可能在我之上,隻不過他拒絕習武,因為在他的觀念裏武功總是存在殺人場中,全無濟世救人之用。但他修煉的內功卻使得他耳力眼力都異於常人,即便是百步之外的微弱人聲伯辰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此刻伯辰早已覺察到了毒王的氣息,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放開嗓子朗聲喊道:‘毒王閣下大駕光臨,在下已等候多時了,這便現身吧!’四周依舊一片死寂,賀不黯與梁發麵麵相覷,不知所措。突然一道破空之聲傳來,一炳鋼鏢直直地飛向伯辰麵門,賀梁二人見狀急忙拔劍要救,然而伯辰見狀卻是淡定自若,全無閃避之意。果然,那鏢在離伯辰麵門一寸之處猛然停滯,這是賀不黯和梁發才發覺那鏢尾係著根絲線,那支鏢隨即又飛快地收了回去。緊接著一陣笑聲傳來,不知何處一道漆黑的身影閃到了三人麵前,那便是紅纓毒王了。隻見這毒王麵目猙獰,獠牙橫生,原來是個麵具,麵具後麵的人身長體瘦,一身黑衣,披頭散發。賀梁二人見此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而伯辰則麵色平靜,拱起雙手作揖道:‘毒王閣下降臨,鄙人有禮了!’”
    “隻聽這毒王冷哼一聲,喝道:‘休來這套!說吧,你找我是有何幹?若是想要我幫你解毒,那我告訴你,休想!’伯辰依舊平靜地答道:‘在下不敢妄想,雖解開此毒實為吾願,但吾實無此能親口從閣下口中問出來。’那毒王依然口氣惡毒,冷聲道:‘既不為此,那你找我來究竟何為?’伯辰答道:‘尋閣下到此,實是想請閣下給我使毒。’”
    “此話一出,兩個弟子和紅纓毒王都錯愕不已,這毒王隨即大怒,喝道:‘曾伯辰!我是敬重你的英名才肯來尋你的,沒想到你原來是想尋我作耍子!未免太小瞧了老子也!’說著亮出鋼刀。伯辰看了眼身後兩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弟子,連忙賠笑道:‘毒王兄你誤會了!在下此言全無半分戲謔,隻是情願中招,試一下此病的苦痛而已。’毒王怒氣未減,依舊怒道:‘你想中招是以為這毒沒那麽痛苦?這麽說你是覺得我的紅纓毒不過是徒有虛名,不屬其實是嗎?’伯辰道:‘非也,反而正是因為閣下的毒禍害不淺,鄙人才想試此一著。唯有親身體會,方能悟其道也,閣下這便動手吧!’毒王聞言愣了一下,隨後突然大笑了起來,笑聲過後,緩緩把刀收了回去,說道:‘庸龍公啊庸龍公,汝當真是個奇才也,既然這麽想受罪,那我成全你便是了!’這話說罷,賀梁二人都按住手中劍柄,死死盯著毒王,唯有伯辰不動聲色,淡然地望著他。”
    “隻見那毒王緩緩轉過身去,背對著三人走遠了出去。這時三人都以為是毒王放了他們一馬,正鬆口氣時,突然,那毒王驀地發難,反身一記鋼鏢便向著伯辰打來,眼看相救不及,賀梁二人都是一聲驚呼,伯辰心下篤定,毅然閉眼,隻覺一陣怪異的香味傳入鼻中,頃刻而散,再睜眼時,那鋼鏢赫然插在了伯辰的腳下,而那毒王早已不知所蹤。伯辰此刻心裏清楚:他已經中了最險惡的紅纓毒了。”
    說到這裏,侯崇禹抬頭發覺天色已漸暗了下去,而離寶雞縣已近在咫尺,索性先帶著二人趕路,到了寶雞縣再同二人講過,岑毅和杜曉鳳都欣然同意。於是三人上馬繼續趕路而去。
    早到了寶雞縣,天色已晚,三人找到一家客棧下榻,晚飯已畢,三人各回客房,侯崇禹與岑毅同處一室。一進屋,侯崇禹便赤腳踏上床鋪,右手將右腳高舉過頭頂,左手作禮佛式,雙眼緊閉又如幾天前那般練起功來。岑毅好奇地打量著,隻見侯崇禹身形穩如磐石,紋絲不動,足見其定力之足,岑毅暗自讚歎。半晌,侯崇禹將右腳放下,隨即雙腿開叉,頭部後仰,幾觸床鋪,岑毅見狀竟不由自主地讚歎了一聲,侯崇禹聽聞睜開眼睛,見岑毅一臉羨慕地注視著自己,暗自得意。
    又過了一會兒,侯崇禹將兩腳收起,坐立在床鋪上呼吸吐納。偷眼見岑毅仍是一臉癡相,於是哈哈一笑,衝岑毅道:“小子可見過這門功夫?”岑毅搖了搖頭,侯崇禹介紹道:“此乃天竺瑜伽功法,可調理氣血,活絡筋骨,能保人童顏永駐,體力充沛。你別看老夫年事已高,白發蒼蒼,卻仍是儀表堂堂,精神煥發,正是練這功法的好處,嘿嘿嘿。”岑毅聞言讚賞不已,侯崇禹衝他眨了眨眼,悄聲道:“喂你小子想不想學?你這俊俏樣子若是永不褪去,日後三妻四妾都少不了,哈哈哈。”
    聞言岑毅雖有些惱,但對這功法卻是十分好奇,“說不定能助我增長內力!”心中這般想著,於是點了點頭。侯崇禹大喜,連忙將他拉上床鋪,隨即在其身上擺弄了起來,一會兒讓他後仰下身,一會兒又要他劈開雙腿鋪在地上,但岑毅筋骨僵硬,這些拉伸的動作直疼得他口中叫喚,見岑毅腿劈不下去,侯崇禹隻好出手幫忙壓著,這下岑毅更是疼得滿頭大汗。折騰了半天,連侯崇禹都累得氣喘籲籲,岑毅卻仍是毫無起色。
    侯崇禹埋怨道:“你這後生怎生得跟木頭似的,折弄不了半點,唉!教不了教不了。”岑毅聞言臉現失望之色,侯崇禹見狀心中又是一軟,拍著他後背安慰道:“毅兒啊,其實男子漢大丈夫沒必要為自個的皮囊煩惱,男兒要比的應該是武功學問,而不是比誰長得俊不俊,你說對不對?”岑毅見他會錯了意,無奈也隻能苦笑一聲。侯崇禹當他仍是不滿,連忙道:“這樣好了,我教不了你瑜伽,我可以教你一門內功心法嘛!這可是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好多人求我我都不肯教呢!你想不想學呀?”岑毅聞言臉現喜色,忙道:“真的嗎候師叔?想學想學!”
    侯崇禹暗自竊喜,頓了頓嗓門,又是一本正經地道:“我這門功法是我牧雲門的奧秘,毅兒你要切記,萬不可將其透露給外人!”岑毅鄭重地點了點頭,於是侯崇禹問道:“你師父可曾教你練過內力。”岑毅答道:“嗯嗯練過,練過。”侯崇禹於是伸手抓在其肩膀上,指尖一震,一股雄厚的內力便透進了岑毅體內,岑毅心知這是在考驗自己內功,於是調理呼吸,將丹田之氣運了上來,與侯崇禹的那股內力相碰,忽然侯崇禹雙眉一揚,驚呼道:“奇了奇了!”
    岑毅也是一愣,忙道:“怎麽了候師叔?”侯崇禹吃驚地望著岑毅道:“你這內功怎這般怪異?手少陽之氣與任脈之氣竟能並存!你師父是怎麽教你的?”岑毅怔怔地一想,說道:“我師父隻是讓我晚上睡覺時按一種特定的節律呼吸,或者是下雪天讓我到山頂上椅在石頭上睡覺,也沒別的什麽方法啊。”侯崇禹皺眉道:“非也非也!你絕未說全,你所說這些隻是蘊任脈之氣的辦法,是沒法練到手少陽經的,莫非是什麽人給你傳了手少陽之氣?”
    岑毅想了半晌恍然道:“對了,是穆薩大叔!”侯崇禹奇道:“穆薩大叔?果然還有人,這人到底是誰?”岑毅解釋道:“穆薩大叔就是海萊萬海師叔,他教我‘以氣運劍’的法門,想必就是他傳給我的手少陽之氣。”
    侯崇禹拍手道:“這便是了,果然是‘扶雁功’!沒想到三兒也傳過你武功!你這小子機緣不淺呀!”岑毅苦笑一聲,心知侯崇禹對海萊萬也是厚愛,若是叫他得知了海萊萬的死訊,那情景會是何等的悲凉。“不過,”侯崇禹撇了撇嘴,“你這海師叔看來也隻是學得一知半解,竟然隻讓你練手少陽經,那隻不過是‘扶雁功’最次的功夫,要緊的應該是任督二脈上的功夫,想必他也是沒能練成。”岑毅想了想連忙道:“不不!海師叔教過我的,我記在心裏呢。”
    侯崇禹道:“既然如此,那你將那口訣與我說一遍。”於是岑毅便將海萊萬臨終前傳給他的口訣背了出來,背著背著,岑毅又是一陣心酸。待岑毅背完,侯崇禹道:“不錯,正是這法門,一字不差!看來你這小子記性不錯。”隻見他頓了頓,接著道:“嗯,但你背出來時用詞生硬,口齒不清,想必是你還未曾練過這心法吧。”岑毅臉上一紅,點了點頭。
    侯崇禹微微一笑,手拍岑毅肩頭道:“少年人貪玩一些不要緊的,但自今天我教過你之後,可得勤學苦練,不可把武藝荒廢了!”盡管並非是自己貪玩不練,但此刻岑毅若是想解釋清楚反而麻煩不已,索性道:“候二叔教導的是,弟子今後一定好好用功!”
    侯崇禹滿意地點點頭,隨後拉過岑毅坐在床上,自己則起身站在他前麵,手指點住岑毅下頜道:“此處是承漿穴,乃是任脈之尾,任脈自會陰穴起,經關元、神闕、中脘、氣海等二十四穴,直達此處,任脈乃陰氣之海,是調理五髒氣血,活絡筋骨之脈。你現在調整呼吸,將丹田之氣自任脈運將上來。”岑毅應言閉眼運起內力,小腹中一股寒流緩緩流上,將抵胸口檀中穴時卻似被什麽堵住了,再不能上湧,睜眼看時卻見侯崇禹一指抵在檀中穴上,皺著眉頭道:“你這任脈之氣果然是毫無力量可言,想來是你師父一味讓你練就氣量,而沒有增強氣力。”岑毅不明所以,侯崇禹於是讓岑毅脫去上衣背對著自己,接著手按背心命門穴,又讓他運督脈之氣,但岑毅又何來督脈之氣?不論岑毅如何呼吸,也沒有半點內力能運將上來。
    侯崇禹歎息一聲道:“看你師父幹的這等蠢事!為啥隻讓你練任脈之氣?若是任督二脈的氣都練過了的話,那我便可助你增強兩脈之氣,達到兩脈貫通之效,可如今隻有任脈一氣,我若給你強行注入一道督脈之氣,那兩脈之氣不屬同源,自然不能並力而行,反倒會會互相衝突,讓經脈逆行,傷及自身。若是將兩脈之氣都注入給你,你原本已有的那道任脈之氣又會與我給你的這道相衝突,最後定會對經脈有傷。唉!難辦的很呐!”
    岑毅想起師父多年悉心教導在大行家眼中竟是這般粗鄙,不禁苦笑一聲。侯崇禹思索良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岑毅見狀道:“候師叔別費心了,小侄天資不足,想來是與這神功無緣了,幹脆就不練了吧。”侯崇禹不答,隻是皺眉思索。岑毅見狀便穿上上衣,起身下床,忽然侯崇禹一拍大腿,喜道:“對呀,你不是還有道手少陽之氣嘛!”說罷連忙拉過岑毅又坐了下去,岑毅也是茫然不已,之間侯崇禹又將自己的上衣褪去,露出脊背,接著手掌按在大椎穴上,說道:“毅兒,現在運你的手少陽之氣通過這裏,我到時候用自己的內力把你這道氣逼到督脈裏去。”
    岑毅不知如何運手少陽之氣,不明所以地望著侯崇禹,後者忙道:“你就用海三兒教你的法門!”岑毅知是“以氣運劍”之法,便依言閉眼用起功來,隻覺從手掌上一股暖和的氣流沿著手臂緩緩上流,隻抵脊背大椎穴時,忽然戛然而止,接著隻覺身子一震,那股氣流竟變得又熱又快,自大椎穴上沿脊椎向上湧去,直達腦後。
    隻聽侯崇禹大呼:“成了,成了!”岑毅終於將那口氣透了出來,忽然感覺自己周身奇熱,後背又酸又疼,隻得伸手連連敲打。侯崇禹大笑道:“疼就對了,突然打通督脈哪有不疼的?我猜的果然不錯,海三兒的那道氣果然已經被你同化了!”
    原來手少陽三焦經與督脈在大椎穴上相交,並且二脈的運行方位都是自下而上,侯崇禹用內力在大椎穴一阻,手少陽之氣無處可去,便衝開了督脈湧了進去,強行讓岑毅獲得了督脈之氣。雖然手少陽之氣是由海萊萬傳給岑毅的,但是由於時日已久,加之岑毅經常運氣練功,久而久之,這氣便與岑毅自身的氣融為一體,等於是與任脈之氣同源了,因此任督二脈上的氣不會有任何衝突。侯崇禹知他練成了“以氣運劍”,便認定這氣已是被岑毅同化了,因此才決定出此下策。
    侯崇禹把手掌一拍,激動地道:“好極了,如此一來,練習扶雁功的先天條件便有了,接下來我就教你增強氣力之法,想必以你的悟性,不過幾日任督二脈便能徹底貫通,到時候你便是又一個絕頂高手了!”岑毅的後背依舊奇痛無比,但聽到這話時喜悅便充滿了心頭,疼痛的感覺便飛到了九重天外,於是連忙起身道:“真的嗎師叔!那快點傳我那法子吧!”侯崇禹邪然一笑,拍著岑毅肩膀道:“別著急,少不了你法門的。不過具體要幾日才能練成還得看你的造化。”
    於是侯崇禹便開始給岑毅講解起了那扶雁功的口訣:原來那口訣分三章,首章喚作“百陽之首經”,共三十六字,合天罡之數,修煉的乃是督脈內功;次章喚作“百陰之源經”,共七十二字,合地煞之數,修煉的乃是任脈內功;第三章喚作“般若浮空經”,共五十四字,修煉的卻是足少陰腎經上的武功。侯崇禹先講督脈:“督脈者,陽氣之海也。起於會陰,並於脊裏,上風府,入腦,上巔,循額。乃奇經八脈之首,運功打坐時需長伸脊背,收會陰,開百會,聚天陽之氣。久蘊則氣力無窮,肝火旺盛,活眼,潤珠,固齒,強肢。首章上的三十六字盡是如‘呼,呐,呼,喝,吐,泣’這般的動詞,其實若要修煉並不甚難,隻需先會熟練運功,之後在運功時口中不斷讀這幾段,不過必須越讀越快的同時還得照常運轉周天內力,這便是難處所在。”
    侯崇禹讓岑毅先試著慢慢邊讀邊運功,但初試之時岑毅難以一心二用,有時隻顧運功忘了讀訣,有時卻隻顧著讀而內力連一周天都沒能跑上。試了半夜,總算是能做到邊運功邊讀訣,隻不過讀速和內力運動都極慢,但也總算是初步掌握。侯崇禹累得滿頭大汗,見岑毅已學會了讀字運功,鬆了口氣,轉頭坐倒在了床鋪上,半臥著看岑毅練功。
    岑毅則入了神,閉上眼睛專心運功,周遭的一切都好似消失了一般,聽不到半點聲音,感觸不到任何知覺。隻見他口中越來越快,內力周轉越來越順。不知過了多久,岑毅連轉了三十多個周天的內力之後,緩緩將內力收入,將呼吸吐納勻和,睜眼看時,隻見窗外一陣霞光微微透入,原來天已破曉,自己竟已練了一陣夜,身體卻無半點倦意。岑毅欣喜若狂,“侯師叔,我成了!成了……”岑毅正要歡呼,轉頭卻見侯崇禹已在另一張床上鼾聲如雷。岑毅隻好強行壓下了心中的喜悅,替侯崇禹蓋好了被子,轉頭擰滅了快要燃盡的燈芯,然後蹦到自己的床上躺了下去。岑毅歡喜得難以入眠,不禁開始遐想起不久後自己武功大成,親手為父母、為師父和師叔報仇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