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躲在肺科一間打開的診室裏，蹲在一張診病的桌下，透過半掩的門朝外看。
    這還是從《午夜咖啡館》裏學到的，泥人先生筆下的葉凡膽大心細，麵對一夥劫匪時，故意將藏身房間的門開著，反而躲過了劫匪們的搜查。
    “砰砰砰砰！”槍聲不斷，她麵色慘白地死死捂著耳朵，心砰砰直跳，身子微微顫抖。
    “梨衣和沈有情表麵柔弱，內心堅強，蕭黛表麵強大，內心更強大！阮青娟啊阮青娟，你要堅強！”她朱唇輕啟，微不可聞地給自己打氣。
    “也不知道泥人先生怎麽了？”
    想到泥人先生可能遇害，她眼淚刷刷往下流，抖得更厲害了。
    視野中，斜對麵的“肺科特殊診室”牌子仿佛也在晃動，隨時會掉下來。
    過了一會，突然急速的腳步聲傳來。
    阿娟捂住了嘴，很快一個男人的身形就出現在了門縫中。
    原來，是那個欺騙了殺神的金邊眼鏡男人，就見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飛快擰動對麵肺科特殊診室把手，沒有打開，他輕輕敲門，口中壓低聲音道：“先生，是我，剛才來過。”
    很快門打開了，金邊眼鏡男閃身進去，立刻關門。
    “嘭！”
    阿娟隱約聽到沉悶的聲響，然後又是“咚”一聲。
    “發生了什麽？”她腦子裏剛閃過這個念頭，很快有節奏的腳步聲又從走廊那頭響起。
    “啪嗒，啪嗒，啪嗒！”
    “這腳步聲，不是那個殺神的嗎？”阿娟心髒瞬間收緊，砰砰狂跳，簡直要從喉嚨口出來了。
    看《午夜咖啡館》的時候，覺得很刺激，看《大圓滿神探青火之無人生還》更刺激，可是都遠遠沒有現在刺激。
    真是太刺激了！
    要是能活下來，一定要跟泥人先生詳細說說，一定請求他寫入小說中。這總足夠戲劇化了吧。
    可阿娟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隻有更戲劇，沒有最戲劇！
    “啪嗒！”腳步聲停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出現在門外不遠處的走廊上。
    不是殺神？阿娟定睛一看，臉上戴著墨鏡、口罩和禮帽，把麵孔遮得嚴嚴實實，不是殺神又是誰？
    “吱呀”一聲，斜對麵肺科特殊診室的門居然慢慢開了，殺神戒備的舉槍。
    讓阿娟畢生難忘的場景出現了，從此就一直深深刻在她腦子裏。
    她日思夜想的泥人先生，從門裏輕輕走了出來，雖然帶著一個大口罩，但那身材，那發型和不羈的氣質讓她瞬間肯定，就是泥人先生。
    她大腦有一瞬間的宕機，但豎起的耳朵將輕微的對話聲通通收入耳中。
    “你要找的日本人和叛徒都在我這裏！”
    阿娟另一隻手也猛地捂在嘴上。
    這聲音，沒錯，就是泥人先生！她都能想象到大口罩下那張冷峻如寒鐵的臉。
    殺神槍口對準了對方的胸口，聲音透著提防：“你是誰？”
    “英雄遇困，就算素不相識，也當拔刀相助！”泥人讓開半步，讓殺神看清屋裏情況。
    殺神半信半疑地朝屋子裏看了一眼，臉上懷疑煙消雲散，收槍抱拳，敬了個軍禮，“江湖相逢，義士援手，恩不問名，但詹飛心中永銘！”
    泥人沉默片刻，也敬了個軍禮。
    殺神問：“戴眼鏡那廝身手靈活，肯定是個特工，你是怎麽抓住他的？”
    泥人答：“我正好看到這個日本人，把他打暈，另一個來找日本人，沒有防備，被我捉了。”
    桌子下的阿娟眼睛瞪得老大，覺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泥人先生，這就是您說的戲劇化和反轉嗎？
    打死也想不到啊，泥人不但是個了不起的作家，而且還是個抗日義士，膽大包天地援助殺神。
    這樣的人，還同我這個小護士一起吃了蛋糕？
    天哪！簡直像做夢！
    就聽泥人先生問殺神：“你本來怎麽打算出去？”
    “本想直接殺出去，一群烏合之眾而已！槍法差，膽子小。”
    “剛才巡捕剛到的時候還可以，現在李氏群肯定調來了神槍手，殺出去多半會吃冷槍。”
    殺神腦子很快的樣子，立刻道：“可以通過下水道逃走，我上兩次來時查過，完全可以出去，就是管道很窄，有些臭！”
    “下策！李氏群不可能想不到，我猜附近的所有下水道出口，很快都會有人守著了。”
    “那......”殺神沉吟幾秒，又道：“可以等到天黑，趁夜逃走！”
    “不妥！敵人可以調來探照燈，李氏群狡猾，肯定能想到，這樣是跑不掉的。要是租界出動駐軍或者萬國商團，你大概就要犧牲在這裏了。”
    “犧牲就犧牲！”殺神爽朗一笑，“我們搞行動的本來就是殺一個夠本，兩個賺一個！我本就該死在鬆戶戰場上的，苟延殘喘至今，午夜夢回，眼前全是一個連犧牲的兄弟。”
    泥人定定看著慷慨激昂、卻突然有些哽咽的殺神，突然雙臂張開，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對方。
    阿娟心裏覺得羨慕，又覺得殺神應得泥人先生的擁抱！
    “傻瓜！”泥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拍著殺神的後背，一字一句道：“你不能死，我們都得活著！你忘了你那些兄弟了嗎？你得替他們活下去，替他們看看他們用命換來的那個新大夏！”
    殺神的身子明顯一僵。
    泥人緊緊抱著他，沉穩磁性的聲音仿佛帶著一股神奇的魔力，在他耳邊響起：“兄弟，你閉上眼，聽我說。聽我告訴你，那些戰死的兄弟想看到的，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大夏。”
    “在那個大夏，日本人早滾回島上去，這魔都灘上再沒有狗屁的租界，我們自己的地盤，我們說了算！”
    “我看見，黃浦灘的對岸，不再是荒地和泥灘，而是我們大夏人自己建起的高樓，燈火徹夜不熄，比洋人建的十裏洋場還要雄偉亮堂！孩子們不用擔心轟炸，大夏人不用害怕被洋人欺負。”
    “我看見，咱們的士兵，人人都跟你一樣結實有勁，有嶄新的軍服，手裏的家夥，比東洋人的還好！咱們痛定思痛，軍隊火力將會是世界第一，再不會有兄弟赤著腳、拿著大刀片衝鋒了。犧牲的兄弟，會葬在最好的陵園裏，他們的名字會刻在碑上，我們世世代代的子孫，都會記得他們！”
    “今日的犧牲，是為了讓咱們的後輩，再也不用像咱們一樣犧牲。兄弟，為了看到那一天，必須活下去。你......明白嗎？”
    阿娟愣愣聽著，發現殺神已淚流滿麵，哽咽道：“我聽您的，義士......大哥，我什麽都聽您的。當年連長......就是這樣抱著我，說讓我活下去，殺鬼子......”
    就見殺神抹一把臉，抬頭咧嘴笑：“真不敢想啊，要是真有哪一天，幾十萬死去兄弟的在天之靈，會多高興！”
    “當然有哪一天！相信我，兄弟！而且，我們得快點，不能讓他們等急了！”
    阿娟鬆開捂住嘴的雙手，才發現自己同樣滿臉淚痕，她腦中暢想著剛才泥人先生描述的場麵，那樣的未來，讓她覺得此刻所有的恐懼和危險，都值得了。
    “泥人先生......要是真的，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