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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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下遙控筆,身後的巨幅屏幕上出現了項目的標題頁。
他的聲音清晰、冷靜,帶著醫生特有的嚴謹和說服力。
他從臨床需求切入,深入淺出地闡述了現有技術的瓶頸,然後重點介紹了他們引入遊戲引擎體渲染技術所帶來的突破性思路。
“……我們通過與專業圖形學團隊的探討,認為將遊戲領域成熟的實時體渲染與物理渲染管線,經過醫學數據適配和算法優化,可以極大地解決目前組織渲染塑料感強、缺乏生物組織特有質感的問題。”
沈倦切換著PPT,展示著初步的效果對比圖和核心技術路線圖,“這將使手術模擬無限逼近真實,對於年輕醫生的培養和高難度手術的術前規劃,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他講述著技術細節,引用的數據和邏輯嚴密,展示的Demo效果驚豔。
他能感覺到評審專家們眼神中的興趣被逐漸點燃。
然而就在他進行到最關鍵的技術可行性分析時,顧懷仁院士抬起手,打斷了他。
“沈醫生,你的構想很有新意,效果展示也確實令人印象深刻。”顧院士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性,“但是我有個問題,你提到的這個專業圖形學團隊是哪個機構?是否有相關的合作基礎或協議?這項技術的核心算法,是你們獨立研發,還是依賴於外部?這在項目的長期穩定性、知識產權歸屬以及後續技術迭代上,是否存在潛在風險?”
問題一針見血,直指項目最核心的薄弱環節——跨界合作的可靠性與持續性。
會議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倦身上。
秦語薇也停下了筆,抬頭看向他,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沈倦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麵上依舊保持鎮定,他早就預料到可能會被問及這個問題。
“感謝顧院士的提問。”沈倦微微欠身,語氣不卑不亢,“目前我們與該團隊是基於共同的技術興趣進行的初步探索性合作,尚未簽署正式協議。這也是我們申請天穹計劃支持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們希望借助項目的平台和資源,將這種跨界的合作模式固定化、深入化,建立產學研醫緊密結合的創新共同體。”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坦誠地迎向顧院士:“關於核心技術,我們的思路是,在遊戲引擎提供的強大實時渲染框架基礎上,進行針對醫學應用的深度定製和算法創新。
這並非簡單的拿來主義,而是需要深厚的醫學知識和對渲染技術的理解,進行二次開發和優化。
我們團隊具備這樣的醫學背景和學習能力,而合作方則能提供圖形學領域的專業支持,這是一種優勢互補。”
他沒有隱瞞合作的初步性質,而是將其轉化為項目的發展需求和創新點。
同時他強調了自身團隊的核心能力和不可替代性。
顧院士聽著,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未置可否,會場氣氛有些凝滯。
就在這時秦語薇開口了,她的聲音清晰而專業:“沈醫生,我補充一個問題,你剛才展示的Demo效果,是基於理想化的數據模型,在實際應用中,麵對海量、異構且可能帶有噪聲的臨床醫學影像數據,你的技術方案如何保證渲染的穩定性和效率?是否有具體的數據預處理流程和性能優化策略?”
這個問題同樣犀利,考驗的是項目落地的實際細節。
沈倦暗自鬆了一口氣,秦語薇的問題雖然尖銳,但仍在技術討論範疇,這比顧院士那種關乎項目根基的質疑更容易應對,他早有準備。
“謝謝秦博士的問題。”沈倦迅速切換PPT,展示出他精心準備的數據處理流程圖和性能測試數據,“我們設計了一套完整的醫學數據到渲染引擎的轉換、清洗和優化管線,針對不同的影像模態,我們采用了不同的預處理策略在性能方麵,我們利用了GPU並行計算和動態多細節層次技術,確保在主流硬件上能夠達到實時交互的幀率要求,這是我們的初步測試數據……”
他條理清晰地回答著,用數據和圖表支撐著自己的觀點。
答辯會變成了深入的技術討論,氣氛反而比剛才輕鬆了一些。
最終沈倦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了匯報和問答環節。
他收拾好材料,向評審專家們鞠躬致意,然後鎮定地走出了會議室。
門在身後關上,他靠在走廊冰冷的牆壁上,才感覺到後背已經被汗水微微浸濕。
剛才那短短幾十分鍾,仿佛比一台複雜的心髒手術還要耗費心神。
結果如何,他無法預料。但他已經盡了全力。
與此同時,洛杉磯已是傍晚,蘇念剛剛結束與奧林匹斯總部高層及亞洲區負責人的跨洋視頻會議。
會議持續了兩個小時,對方就亞洲戰略項目的願景、資源投入和期望值進行了詳細的闡述,也對她提出了更高、更具體的要求。
會議結束後,蘇念獨自坐在辦公室裏,看著窗外璀璨的都市夜景,心潮起伏。
總部展現出的誠意和資源支持力度超出了她的預期,這個機會的誘惑力變得更大了。
常駐上海,領導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項目,這幾乎是她職業夢想的具象化。
她打開郵箱,看到了沈倦在幾小時前發來的一封郵件,標題是“答辯結束”。
郵件內容很簡短,隻有一句話:“剛結束天穹計劃答辯,過程順利,結果待定,勿念。”
平靜的語氣下,她能想象出他所經曆的壓力和緊張。
她猶豫了一下,回複了四個字:“靜候佳音。”
沒有過多的安慰,也沒有提及自己這邊麵臨的重大抉擇。
他們仿佛默契地達成了一個共識,先各自打好眼前的仗。
她關掉電腦拿起包走出辦公樓,夜風拂麵,帶著太平洋特有的濕潤氣息。
她抬頭望向東方,那是上海的方向,也是沈倦所在的方向。
兩個戰場,兩場至關重要的“戰役”。
結果即將揭曉。
市三院心外科辦公室的燈光在深夜十一點顯得格外冷白。
沈倦獨自坐在辦公桌前,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剛剛收到的正式郵件通知:
【天穹計劃管理辦公室】關於基於高精度實時體渲染技術的智能手術VR模擬平台項目立項結果的通知
郵件正文是標準的公文格式,但其中的關鍵詞卻讓他的手指微微發緊:
“……經專家組評審,貴單位申報項目綜合評分排名第一,正式列入天穹計劃三期重點項目庫,擬資助經費八百萬元……”
成功了。
這個他投入了無數心血,甚至在人生最低穀時依然咬牙堅持的項目,終於獲得了最高級別的認可。
八百萬元的經費,國家級重點項目的標簽,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三年,他將擁有充足的資源去實現那些曾經隻存在於構想中的技術突破。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將那張輪廓分明的麵容照得有些蒼白。
沈倦抬起手,揉了揉因長時間閱讀文獻而酸脹的眉心,指尖觸碰到皮膚時,感受到了一絲不正常的涼意。
成功了。
他應該感到喜悅的,不,不是應該,是必須感到喜悅。
這是對他專業能力的最高認可,是他職業生涯的重要裏程碑。
項目組的同事們已經在微信群裏刷屏慶祝,科室主任親自打來電話表示祝賀,連一向不苟言笑的沈明軒教授也在家庭群裏發了一句“不錯”。
可為什麽……胸腔裏那片空蕩的感覺,比任何時刻都要清晰?
沈倦關掉郵件界麵,目光落在辦公桌角落那個純白色的陶瓷馬克杯上。
杯柄處那個小巧的愛心浮雕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那是蘇念送給他的,在她還願意走進這間辦公室,還願意用那種狡黠又溫暖的眼神看著他,說這是給優秀員工的獎勵的時候。
杯子已經空了,杯底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咖啡漬,像一道褪色的年輪。
他拿起杯子走到飲水機前,接了半杯溫水。
水流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響亮,然後歸於更深的寂靜。
他端著杯子回到座位,沒有喝,隻是用指尖摩挲著杯壁。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科室群裏又在發慶祝紅包。
他點開機械地搶了一個,金額顯示“88.88”——很吉利的數字。
他打下一句“謝謝大家”,發送,然後退出微信。
太安靜了。
這種安靜和手術室裏那種需要絕對專注的安靜不同,和深夜查閱文獻時那種沉浸式的安靜也不同。
這是一種……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響都被抽離後,連自己心跳都顯得突兀的安靜。
沈倦站起身走到窗邊,住院部大樓還有零星幾個窗戶亮著燈,那是值班護士站和危重病房,遠處城市的主幹道上,車流像一條緩慢流淌的光河,無聲無息。
他忽然想起大約一年前的某個夜晚,也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剛結束一台長達十小時的手術,累得幾乎站不穩。
走出手術室時,看到蘇念等在走廊的長椅上,手裏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熱巧克力。
“你怎麽來了?”他記得自己當時這樣問,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她站起身把熱巧克力遞給他——雖然涼了,但甜度依然足夠,“林薇說這家新開的店特別好喝,我順路買的。”
後來他才知道,那家店在市中心的另一邊,根本不“順路”。
那杯涼掉的熱巧克力,是他記憶裏關於被等待最清晰的畫麵。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心理谘詢中心發來的預約確認提醒:【沈先生,您明日(周四)下午三點的谘詢已確認。李悅谘詢師,地點:浦東新區銀霄路4XX號B座120X室。】
沈倦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十秒鍾,然後回複:【收到,謝謝。】
這是他開始接受係統心理谘詢的第八周,每周兩次,每次五十分鍾,雷打不動。
起初是谘詢師要求的頻率——“如果你真的想解決問題,而不是簡單傾訴,我們需要足夠的頻次來建立信任和連續性”,後來變成了他自己的習慣。
習慣在固定的時間走進那間布置得溫暖而專業的谘詢室,習慣在李悅谘詢師平靜的注視下,嚐試說出那些他從未對任何人,甚至從未對自己坦誠過的話。
第一次谘詢時,李悅問:“沈醫生,是什麽促使你決定來尋求專業幫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谘詢師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開口:“我……差點失去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而原因在我自己。”
“能具體說說嗎?”
又是漫長的沉默,沈倦的雙手在膝蓋上交握,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些在手術台上可以精準描述的心髒結構、血管走向、病理變化,在麵對自己內心時,卻變成了混亂而難以名狀的一團。
“我……”他艱難地組織語言,“我習慣於控製,控製手術的每一個步驟,控製患者的康複進程,控製我自己的生活節奏……我以為這是專業,是負責。”
“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我試圖用同樣的方式去控製一段感情。
控製她的職業選擇,控製我們的未來規劃,甚至……控製她應該成為什麽樣的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當她反抗這種控製時,我感到的不是反思,而是憤怒和恐懼。”
“恐懼什麽?”
沈倦抬起頭,眼神裏有種近乎脆弱的茫然:“恐懼……如果一切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會發生什麽,恐懼她不再需要我,恐懼我會……搞砸。”
李悅點點頭,沒有評判,隻是溫和地說:“讓我們從這裏開始,好嗎?”
從那以後,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三點,成了沈倦必須麵對的手術時間,隻不過這次的手術對象,是他自己。
太平洋彼岸,洛杉磯聖莫尼卡。
奧林匹斯工作室的開放式辦公區裏,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
巨大的落地窗外,加州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將每個人的工位都鍍上一層金色。
蘇念坐在靠窗的位置,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洋。
她已經盯著同一段邏輯連續工作了四個小時,眼睛酸澀得幾乎要流淚。
“Eileen,休息一下吧。”旁邊工位的韓國同事Jina遞過來一罐冰咖啡,“你已經連續工作八小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