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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靜也臉頰發熱,想推開他,但左手使不上力,右手被他箍住。而且......他抱得太緊了,那顫抖太真實了,讓她有些心軟。
過了好一會兒,徐意遲才像是終於找回了理智。他極其緩慢地、幾乎是戀戀不舍地鬆開了手臂,但仍扶著她的雙肩,低頭仔細看她。
目光觸及她額頭的紗布時,他眼神一暗,手指極輕地、顫抖地碰了碰紗布邊緣。
“還有哪裏受傷?”他問,聲音依然低啞。
“左肩撞了一下,背上可能有點青。”蘇靜也如實回答,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頭,“你怎麽在這......”
“從朋友那得知...你們工地出事了,有人被埋。”徐意遲簡短地說,目光仍在她臉上逡巡,仿佛怎麽也看不夠。
他省略了聽到消息時,那瞬間如墜冰窟、大腦一片空白的感受。省略了趕到現場,看到那個塌陷的墓坑、紛亂的人群時,心髒幾乎停跳的恐懼。
更省略了拚了命要往坑邊衝、被救援人員死死攔住的失控。
他隻是看著她,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眼神。
“我沒事。”蘇靜也輕聲說,“真的。”
徐意遲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湧的情緒被強行壓下去大半,恢複了慣有的冷靜。隻是那血絲,和依舊蒼白的臉色,泄露了餘波。
“去醫院。”他說,不容置疑,“現在。”
縣醫院不大,設施簡單。拍片結果出來,左肩軟組織挫傷,骨頭沒事。背上大麵積淤青,但沒有內傷。額頭傷口不深,清洗後重新包紮。
處理完傷勢,已經是傍晚。張教授堅持要請救援隊和幫忙的村民吃飯,地點就定在醫院附近一家還算幹淨的本地菜館。徐意遲自然也被邀請。
飯館包廂裏,兩張圓桌坐得滿滿當當。劫後餘生,氣氛有些複雜,既有後怕的沉默,也有慶幸的喧嘩。
徐意遲坐在蘇靜也旁邊,話很少,隻是不時給她夾菜,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遍。
蘇靜也左手不方便,他就把魚肉剔好,把雞骨去掉,把湯吹溫。做得細致又妥帖,引得同桌幾個女生偷偷交換眼色。
酒過三巡,氣氛活絡起來。救援隊的一個小夥子和王宇拚起了酒,張教授在跟村長說著後續加固和安全措施的事。蘇靜也吃得不多,左肩疼得沒什麽胃口。
徐意遲的秘書高慕坐在另一桌,高慕是個三十出頭、精明幹練的女人。她大概是喝了幾杯本地的青稞酒,話多了起來,正跟旁邊一個女隊員聊天。
“你們是不知道,”高慕的聲音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這一角聽得清楚,“我們徐總今天可真是......我跟他這麽多年,頭一回見他那樣。”
蘇靜也夾菜的手微微一頓。
“我們今天本來在省城,參加一個古籍善本拍賣會。徐總盯那套明代地方誌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拍下來,正跟幾個藏家朋友吃飯呢。”高慕繼續說,“結果一個藏家朋友接到你們縣裏打來的電話,說考古隊出事了。”
她搖了搖頭,語氣裏還帶著點不可思議:“徐總當時臉色就變了,問清楚地點,扔下筷子就走。我趕緊跟上。車開得那叫一個快……高速上差點超速被拍。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說,就死死盯著前方。”
“到了縣城,打聽清楚你們在哪個塬上,路不好走,車開不進去。徐總下車就跑,我在後麵追都追不上。到了現場,聽說有個女隊員被埋在下麵,還沒救出來......”
高慕頓了頓,壓低了些聲音:“徐總當時眼睛就紅了,非要往塌方的坑裏下,說要去救人。幾個救援隊的大小夥子硬是攔不住他......後來是你們那個老教授喊了一句‘人救出來了,是小蘇’,他才像被定住了一樣,不動了。”
她說著,看了一眼蘇靜也這邊,目光裏帶著複雜:“然後他就一直站在那兒,盯著坑邊,等你們上來。我從來沒見過徐總那樣......像魂都沒了。”
包廂裏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聽著高慕的話,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蘇靜也和她身邊的徐意遲。
徐意遲握著茶杯的手,指節微微泛白。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下頜線繃得很緊。
蘇靜也低著頭,看著碗裏他剔好的魚肉,喉嚨有些發堵。
她想起他出現時那一身風塵,想起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想起那個幾乎要將她揉碎的擁抱。
原來這次不是“順路”。
“高慕。”徐意遲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製止的意味。
高慕立刻收了聲,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我喝多了,胡說的。大家吃菜,吃菜。”
氣氛重新活絡起來,但氣氛,有些不一樣了。
飯後,人群散去。蘇靜也謝絕了徐意遲送她回招待所的建議,隻說想自己走走。
徐意遲沒堅持,隻是說:“我陪你走一段。”
西北小縣城的夜晚,街道冷清。路燈昏暗,偶爾有摩托車突突駛過。風涼了,帶著戈壁灘特有的幹冷。
兩人並肩走著,都沒說話,隻有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回響。
轉眼間走到招待所樓下,蘇靜也停下腳步:“我到了。”
“嗯。”徐意遲看著她,目光在昏黃的光線下格外深邃,“傷處還疼嗎?”
“好多了。”
“按時擦藥,好好休息。”
“知道了。”
又是沉默。夜風吹過,蘇靜也縮了縮肩膀。徐意遲立刻脫下了自己的衝鋒衣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身上。
“不用……”蘇靜也想推辭。
“穿著。”他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你肩膀有傷,別著涼。”
外套還帶著他的體溫,和他好聞的氣息。蘇靜也攏了攏衣襟,低聲說了句“謝謝”。
“蘇靜也。”徐意遲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抬頭看他。
他的臉隱在光影交界處,神情看不太真切,隻有眼睛亮得驚人。
“你的人生隻有極端選項嗎?”他緩緩開口,聲音比夜風更沉,字字清晰,
“要麽戀愛腦,要麽事業腦。選了一端,就非得把另一端連根斬斷,血肉模糊也不回頭?”
蘇靜也的呼吸窒了一瞬。他的話太鋒利,精準地刺破了她這兩年賴以自持的殼。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像樣的辯駁。
他頓了頓,像是斟酌著詞句:“我知道...你還沒有放下他。但你要逃避到什麽時候?”
他向前逼近了一小步,兩人之間本就不足一臂的距離驟然縮短。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未散的寒意,和他呼吸間壓抑的滾燙。
“或者說,要逃到哪裏才滿意?”他說,每個字都像敲在她心上,“我這番話,不是作為長輩,也不是作為朋友。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在等一個叫蘇靜也的女人,回頭...看看。”
夜風呼嘯而過,卷起街角的沙塵。
蘇靜也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認識了快十年、始終溫和妥帖地存在於她生命裏的男人。看著他眼底不再掩飾的深情,和那深情之下,或許存在了許久的、不為人知的煎熬。
心髒在胸腔裏,緩慢而沉重地跳動。
“我現在很好,真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飄忽,像曠野上脆弱的葦。
“我很珍惜現在的工作,我隻是想......盡全力做好它。”她試圖把話題拉回安全的軌道,卻顯得蒼白無力。
“你想珍惜的隻有工作嗎?”徐意遲反問道。他這句話,像是徹底撕開了所有溫情的、迂回的掩飾。
他問得她啞口無言。
晚風撩起她額前碎發,拂過她的眼睫,最終,又是他先敗下陣來。
他微微抬手,很輕地拂開她被風吹到臉頰上的一縷頭發,指尖在她耳廓短暫停留。眼底洶湧的浪潮緩緩退去,留下一片深沉的、無奈的疲憊。
“上去吧,早點休息。”他收回手,恢複了慣常的溫和,“明天我再來看你。”
說完,他轉身,走向停在街對麵的黑色越野車。背影挺拔,卻莫名透著一絲孤寂。
蘇靜也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車燈亮起,駛入夜色。
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殘留的溫度包裹著她,抵禦著西北夜寒。
她抬頭,看向西北清澈得近乎殘酷的星空。唇邊勾起一絲極淡、極苦的弧度,自嘲般地,吐出那句壓在心底太久的話:
“逃到看不見星星的地方,就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