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憶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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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從沒想過,會有人用“稱量”來形容他的存在狀態。
靜心書店最裏側的角落,蘇清影坐在舊沙發裏,麵前的紅茶已經涼透。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切割成一條條光帶,將她的側臉分割成明暗相間的片段。
“從周二下午開始,”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你身上的‘存在感’減少了大約百分之三點七。不是體重,不是氣味,是更抽象的東西——就像有人從你未來的時間線上,精確地剪走了一小塊。”
林淵握著檸檬水杯的手微微收緊。他赴約了,在收到那條匿名短信的二十四小時後。此刻書店裏隻有他們兩人,連店員都在櫃台後打盹,空氣裏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這是他第三次重複這句話。
蘇清影抬眼看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睛裏沒有試探,隻有確認:“你選了A,對嗎?用未來某個時刻的心跳,換了秦燃相對安全的落地姿勢。”
杯子裏的冰塊哢啦輕響。
林淵感到喉嚨發幹。他想否認,想站起來離開,但身體像被釘在椅子上。因為就在這一刻——
嗡。
純白的光暈從視野邊緣擴散開來。
那架天平再次出現,但形態更加凝實。秤杆上的金色紋路如同活物般緩慢流轉,左端的托盤微微下傾——那是他已經支付的“心跳”。而右端,羊皮紙卷自動展開,新的文字在冷光中浮現:
【強製暴露應對任務:消除當前場景的認知暴露風險】
【任務時限:10分鍾】
【失敗懲罰:隨機剝奪一項基礎感官(視覺/聽覺/觸覺)持續72小時】
【代價選項(請於60秒內選擇):】
A. 支付“與蘇清影初次見麵記憶”(如選擇此項,將獲得虛假記憶覆蓋)
B. 支付“母親臨終前最後一句話的清晰記憶”(約5秒內容)
C. 支付“對甜味的感知能力”(永久性下降至常人30%水平)
倒計時瞬間開始跳動:60、59、58……
林淵的呼吸停滯了。
他看著那三個選項,血液仿佛在瞬間冷卻。初見記憶?母親遺言?味覺?每一個都像尖刀,精準地刺向他最不願意觸碰的地方。
“它出現了,對嗎?”蘇清影的聲音傳來,平靜得可怕,“代價選項裏,是不是有關於我的內容?”
林淵猛地抬頭:“你怎麽——”
“因為你不是第一個。”蘇清影放下茶杯,陶瓷杯底與木桌碰撞發出輕響,“三年前,我表哥也見過那個天平。他選了用‘初戀記憶’換取一次考試滿分。後來他再見到那個女孩時,隻覺得是個陌生人。”
她頓了頓,看著林淵蒼白的臉:“你現在的表情,和他當時一模一樣。”
倒計時:45、44、43……
“選A。”蘇清影忽然說。
“什麽?”
“選A,支付關於我的記憶。”她的語氣斬釘截鐵,“那是最不重要的選項。你我的初見不過是初中走廊裏一次擦肩而過,你甚至不記得我——這從你看我的眼神就能確定。用這種已經模糊的記憶,換取當前危機的解除,是最優解。”
林淵的腦子在飛速運轉。她說的對,他不記得什麽初中初見。但係統的描述是“支付”,不是“交換”——這意味著選擇A後,他將徹底失去那段記憶,連模糊的印象都不會留下。
而母親遺言……
那是三年前病房裏的下午。陽光慘白,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母親枯瘦的手握著他的手,嘴唇翕動,說出一句破碎的話。那句話他記了三年,每個字都刻在骨頭上,是他每個夜晚用來對抗孤獨的咒語。
他不能失去那個。
至於甜味……秦燃最愛拉他去吃的那家甜品店,葉可晴偷偷塞給他的牛奶糖,童年時母親做的紅糖糍粑。如果選擇C,這些都將變成蒼白的體驗。
倒計時:30、29、28……
“快點!”蘇清影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急切,“係統不會給你太多時間權衡。聽我的,選A。那段記憶對你來說根本不存在,失去它等於沒有損失——”
“我選A。”
林淵的聲音打斷了她。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視野中的A選項驟然亮起,羊皮紙卷上的其他文字如退潮般消失。
【代價確認:初見記憶(蘇清影)。契約成立。】
左端的托盤再次下沉,比前兩次更加明顯。與此同時,林淵感到一種奇異的“剝離感”——不是從身體,而是從意識的更深處。仿佛有人用極細的鑷子,從他記憶的相冊裏,精準地抽走了一張他從未注意過的底片。
沒有疼痛。隻有空。
然後,某種“填充物”被注入了那個空缺。
——新的畫麵在腦海中浮現:
初中部教學樓,午後,陽光刺眼。他抱著作業本匆匆走過走廊,一個紮馬尾的女生從拐角跑出來,兩人差點相撞。女生懷裏的音樂書散落一地,她蹲下去撿,抬頭時眼睛很大,盛著歉意:“對、對不起!同學你沒事吧?”
年少的林淵皺了皺眉,側身繞開,連腳步都沒停。
畫麵到此為止。
這就是“虛假記憶覆蓋”?係統給了他一段符合邏輯的、但與真實情況可能完全不同的“初見場景”。在這段記憶裏,他依然是那個冷漠的路人,蘇清影依然是那個莽撞的女生。
但為什麽……他覺得這段畫麵有些別扭?
倒計時歸零的瞬間,天平虛影淡去。
書店裏恢複平靜,隻有陽光裏的塵埃在緩慢翻滾。
蘇清影靜靜地看了他幾秒,然後問:“你看到了什麽?”
林淵如實複述了那段畫麵。
她聽完,嘴角極輕地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某種確認:“果然。係統會給你最符合你當前認知邏輯的版本。在你的潛意識裏,初中時的你就是那樣的人:獨來獨往,對陌生人漠不關心。”
“所以真實情況不是這樣?”林淵敏銳地抓住了她話裏的信息。
蘇清影沒有回答。她重新端起涼透的紅茶,抿了一小口,然後說:“林淵,我得告訴你一些事。關於這個係統,關於它真正想要的東西,以及為什麽它會找上你。”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幾乎要被書店老舊的空調嗡鳴淹沒。
“我表哥當年連續完成了十七個任務。代價從最初的‘零花錢’‘遊戲時間’,逐漸變成‘關於父母的溫馨記憶’‘對疼痛的恐懼感’‘第一次獲獎的喜悅’。到第十八個任務時,係統給出的選項是:‘支付所有關於自我身份的認知’。”
林淵的後背開始發冷。
“他拒絕了。”蘇清影說,“然後係統強製執行了懲罰:隨機剝奪三項基礎情感——他失去了感受‘愛’‘悲傷’和‘憤怒’的能力。三個月後,他從學校的頂樓跳了下去。遺書上隻有一行字:‘我感覺不到活著’。”
窗外的街道上,一輛公交車駛過,帶起一陣風,卷起幾片梧桐葉。
“第二個案例是我的學姐,兩年前。”蘇清影繼續道,語氣平靜得像在講述天氣預報,“她堅持了二十三個任務,最後係統要求她支付‘未來所有生育可能性’。她選擇了支付,換來了高考全省前十的成績。現在她在頂尖大學,表麵光鮮,但每三個月就要去一次精神科——她開始夢到從未存在過的孩子。”
林淵的手指掐進了掌心。
“係統在收集‘人性’的樣本。”蘇清影終於說出了結論,“它以‘代價’為名,從宿主身上剝離各種情感、記憶、感知、可能性。它把這些東西作為養料,作為數據,作為某種……我不知道最終目的,但所有跡象都表明,它在準備一場大規模的‘收割’。”
“為什麽是我?”林淵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
“我不知道。”蘇清影搖頭,“但我觀察了你一周。你有兩個特質很特別:第一,你的情感感知閾值比常人高——也就是所謂的‘鈍感’。這讓你在支付代價時,痛苦會相對較輕。第二,你有一個極其堅固的‘存在錨點’。”
“錨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存在根基。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重要的人、深刻的記憶、強烈的執念。”蘇清影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你的錨點,很可能與你母親有關。係統第一次給出的代價選項裏,就有‘母親遺言’,對吧?”
林淵的心髒重重一跳。
“那意味著,係統認為那是你最重要的東西之一。”蘇清影說,“我的建議是:無論如何,不要支付那個。錨點一旦被抽走,你的‘自我’會出現裂痕。裂痕多了,就會像我的表哥和學姐那樣……”
她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清晰。
書店裏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林淵看著杯中融化的冰塊,水珠沿著杯壁滑落,在木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他問,“如果係統這麽危險,你接近我,就不怕被牽連?”
蘇清影沉默了片刻。
然後她說:“因為我欠你一條命。”
林淵愣住。
“初中二年級的冬天,舊圖書館的火災。”蘇清影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隨時會斷掉,“被困在工具間裏的人是我。濃煙,高溫,我縮在角落,以為會死在那裏。然後有人踹開了門,用濕校服裹住我,把我拖了出去。我吸了太多煙,全程意識模糊,隻記得那個人手臂上有道剛結痂的劃痕,像是被碎玻璃割的。”
她抬起眼,看著林淵:“第二天,我在校醫室看到你。你因為‘見義勇為’被表揚,手臂上貼著紗布。我問你是不是你救的我,你說‘不是,我隻是路過摔了一跤’。”
林淵完全沒印象。初中時的記憶本就模糊,更何況——
“但我確定是你。”蘇清影說,“因為那天之後,我開始注意到你。發現你總是獨來獨往,發現你成績中遊但解題思路很特別,發現你會在喂流浪貓時笑得比平時溫和。我收集了三年的碎片,拚湊出一個和我認知裏完全不同的林淵。”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所以當係統出現在你身上時,我決定介入。這不是報恩——救命之恩用這種方式報太輕了。這隻是……我認為對的事。”
林淵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該相信嗎?一個近乎奇幻的救命故事,一個神秘轉學生的突然關注,一個關於“係統收割人性”的恐怖推測。
可天平是真實的。代價是真實的。秦燃肋骨的疼痛是真實的。
“我需要證據。”他最終說,“證明你所說的,關於係統目的的一切。”
蘇清影點點頭,從隨身背包裏取出一個舊筆記本,推到他麵前。
“這是我表哥的日記。最後三個月的內容。”她說,“你可以帶回去看,但不要在任何電子設備上提及相關內容——係統會監控你的通訊。看完後,明天同一時間,在這裏還給我。”
林淵接過筆記本。封皮是廉價的硬紙板,邊角已經磨損,露出裏麵的灰白色。
“最後一個問題。”他站起身,將筆記本塞進書包,“你之前提到‘認知偏差糾正程序’,那是什麽?”
蘇清影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驚訝,又像是某種更複雜的情緒。
“你從哪裏聽到這個詞?”
“係統提示裏閃過,但我沒看清具體內容。”林淵撒謊了。實際上,那是在周一晚上,他瀕臨入睡時,意識深處浮現的文字。
蘇清影深吸一口氣:“那是我家族記載裏提到的概念。係統會‘糾正’宿主對現實的認知,使其更符合係統的任務邏輯。簡單說,它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你的思維模式,讓你越來越習慣‘付出代價換取獎勵’的交易行為,最終主動擁抱這種模式。”
她頓了頓,補充道:“但這個過程通常在中後期才會顯現。你現在就察覺到這個詞……不是好兆頭。”
林淵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我該走了。”他說,“明天見。”
“等等。”蘇清影叫住他,從包裏取出一個小小的護身符——紅繩係著一枚深色木牌,上麵刻著看不懂的符文。“戴著這個。它不能抵抗係統,但能在一定程度上屏蔽低等級的異常窺探。你已經被不止一方注意到了。”
林淵接過護身符。木牌觸手溫潤,帶著淡淡的檀香味。
“誰在注意我?”
“我的家族是其一。還有‘古玉會’——一個收集異常物品的組織。可能還有別的。”蘇清影站起身,“記住:不要主動使用係統能力,除非生死攸關。每次支付代價,你都會離‘非人’更近一步。”
她說完,抱起自己的書,轉身走向書店門口。
林淵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午後的陽光裏。
書包裏的筆記本沉甸甸的。手腕上的木牌散發著微弱的暖意。
他走出書店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解鎖屏幕,沒有新消息,沒有係統提示。
隻有屏保照片——去年春節,他和父母在老家門口的合影。父親摟著他的肩膀,母親笑著看向鏡頭,他站在中間,表情有些僵硬,但眼裏有光。
照片的角落裏,門框上貼著的春聯隱約可見:
平安二字值千金
和順一門有百福
林淵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
然後他關掉屏幕,朝家的方向走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幾乎要觸碰到街道的另一端。
而在影子的盡頭,某個高樓頂層的落地窗前,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正放下望遠鏡,對身後的人微笑著說:
“確認了。蘇家的女孩接觸了他,給了護身符和某個紙質物品。要介入嗎?”
陰影裏傳來低沉的聲音:“不必。讓係統繼續培養。等他價值更高時,再收割不遲。”
“明白。”
年輕人端起紅酒,看向窗外逐漸亮起的城市燈火。
玻璃窗上,倒映出他胸前懸掛的一枚古玉——玉身溫潤,內裏卻隱隱流動著暗紅色的光,像凝固的血。
遠處,林淵轉過街角,消失在樓群的陰影中。
他的書包裏,那本舊日記的某一頁,用顫抖的筆跡寫著:
“它開始問我:如果給你一個完美的世界,你願意付出什麽?”
“我說:一切。”
“它說:那就從‘你’開始吧。”
夜風拂過街道,卷起幾片落葉。
新的稱量,早已開始倒計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