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畫室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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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四的黃昏,天空是渾濁的橙紅色,像一杯被打翻的混合果汁。林淵站在藝術樓三樓的走廊盡頭,看著門牌上“美術特訓室”五個字,手指懸在門板前,遲遲沒有敲下去。
    他本不該在這裏。
    今天是數學競賽培訓的第一天,放學後他應該去實驗樓,和另外十一個被選中的學生一起聽競賽教練講解數論基礎。但他走到半路,懷表突然震動,表盤背麵浮現出詭異的提示:
    “檢測到高維藝術概念波動,坐標:藝術樓305室。建議:接觸可提升‘認知柔韌性’(對抗係統同化的關鍵屬性)。”
    認知柔韌性。
    這個詞讓林淵停下了腳步。他想起蘇清影說過,係統最終的目的是“人格重構”,而抵抗這種重構的關鍵,就是保持思維的彈性和多元性——就像一棵樹,根係越廣,越難被狂風連根拔起。
    所以他來了。逃了競賽培訓,穿過半個校園,來到這座平時幾乎不會踏足的藝術樓。
    樓道裏彌漫著鬆節油和顏料的氣味,混合著陳舊木地板散發的微酸氣息。牆壁上掛著曆屆學生的作品:扭曲的人像、誇張的靜物、抽象的色彩堆疊。在數學世界裏遊刃有餘的林淵,站在這些畫作前,感到一種陌生的、近乎本能的排斥。
    他不理解藝術。就像藝術生不理解他為什麽會對著一道數學題沉思半小時。
    門內傳來輕柔的音樂聲——是鋼琴曲,旋律簡單卻憂傷,像秋天的雨滴敲打窗欞。
    林淵終於敲了門。
    “請進。”一個女聲響起,溫和而有磁性。
    推開門,林淵首先看到的是光。
    黃昏的光從巨大的落地窗湧入,被百葉窗切割成平行的光帶,橫貫整個畫室。光帶裏,灰塵像微小的星辰般緩慢翻滾。畫室很大,靠牆擺滿了畫架,有些蓋著白布,有些露出未完成的畫作。中央的空地上,一個年輕女人正站在畫架前,手裏握著調色板。
    她轉過身來。
    林淵第一次見到慕容靜。她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米白色的亞麻長裙,外罩一件深藍色的牛仔圍裙,上麵沾滿了斑駁的顏料。她的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被夕陽染成暖金色。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不是蘇清影那種深不見底的黑,而是清澈的琥珀色,看人時帶著溫和的笑意,卻又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更深的東西。
    “林淵同學?”她微笑,聲音和音樂一樣輕柔,“周老師跟我提過你,說你對數學有特別的理解。請坐。”
    她指了指畫室角落的一把舊藤椅。
    林淵走過去坐下,藤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注意到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畫:是一個少年的側影,坐在圖書館的窗邊,低頭看書,陽光在發梢和書頁上跳躍。畫得極其精細,連少年睫毛的陰影、書頁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這是……”林淵愣住了。
    畫裏的人,是他。
    “上周三下午,圖書館二樓西區靠窗位置。”慕容靜放下調色板,走到旁邊的洗手池邊,慢條斯理地洗著沾滿顏料的手,“我碰巧在那裏找資料,看到你在看書。那種專注的狀態很打動我,就偷偷畫了速寫,回來完善。”
    她擦幹手,走回來,站在林淵和畫之間,目光在兩者之間遊移:“不過現在看來,速寫還是太表麵了。真實的你……比畫裏複雜得多。”
    林淵感到一陣不適。被陌生人觀察、記錄、甚至畫下來,這種感覺像是被剝光了放在顯微鏡下。
    “老師找我有什麽事?”他直接問。
    慕容靜笑了笑,走到窗邊的唱片機旁,換了張唱片。新的旋律流淌出來,依然是鋼琴曲,但節奏更輕快些。
    “放鬆點,我不是要給你布置作業。”她拉過另一把椅子,在林淵對麵坐下,“我隻是好奇。一個數學突然開掛的學生,為什麽會在上課時間出現在藝術樓?競賽培訓今天開始吧?”
    “我……”林淵語塞。
    “不想說可以不說。”慕容靜擺擺手,“每個人都有秘密。就像我,其實不是正式的美術老師——我是特聘講師,主要研究古典文化,順便帶美術社團。但校長覺得‘特聘’聽起來太生分,讓學生叫我老師就好。”
    她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裏麵是手工製作的餅幹,散發著黃油和香草的甜香。
    “嚐嚐?我自己烤的。”
    林淵猶豫了一下,拿了一塊。餅幹入口即化,甜度恰到好處。
    “好吃嗎?”
    “……嗯。”
    “那就好。”慕容靜自己也拿了一塊,小口咬著,“你知道嗎,藝術和數學在本質上是相通的。都是對世界結構的探索,隻是用不同的語言。數學家追求公式的優雅,藝術家追求形式的和諧——說到底,都是在混亂中尋找秩序。”
    她說著,站起身,走到牆邊,揭開一幅蓋著白布的畫。
    畫布上是一片星空。但不是通常見到的璀璨星圖,而是扭曲的、流動的星空,星辰被拉長成光絲,像某種活著的神經脈絡。畫麵的中央,隱約可見一架天平的輪廓,純白,半透明,與現實中的那架一模一樣。
    林淵的呼吸停滯了。
    “這幅畫叫《稱量者》。”慕容靜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畫中的什麽,“是我根據一些……古老的記載創作的。傳說在人類曆史之外,存在某種機製,它會選中特定的人,讓他們在代價與獎勵之間做選擇。選對了,獲得力量;選錯了,失去自我。”
    她轉頭看向林淵,琥珀色的眼睛裏倒映著窗外的暮色:“你覺得這種傳說,有可能是真的嗎?”
    畫室裏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音樂還在流淌,但旋律不知何時變得詭異起來——鋼琴聲中混入了細微的、類似金屬摩擦的雜音,像生鏽的齒輪在轉動。
    林淵握緊了藤椅的扶手。木質紋理硌著掌心,帶來一種粗糙的真實感。
    “我不太懂藝術。”他說,聲音盡量平穩。
    “是嗎?”慕容靜微笑,走回畫架邊,拿起一支炭筆,在空白畫紙上快速勾勒。幾筆之後,一個簡單的圖形出現:是一架傾斜的天平,左端沉下,右端翹起。
    “這個符號,你見過嗎?”她問。
    “……沒有。”
    “真遺憾。”慕容靜放下炭筆,“我還以為,你會是那些‘被選中的人’之一呢。”
    她的話音剛落,林淵視野邊緣突然泛起熟悉的純白光暈。
    又來了?
    但這次不是任務。光暈沒有凝結成天平,而是像水波一樣擴散,然後在空氣中投射出一行半透明的文字:
    【檢測到高階信息載體(藝術品《稱量者》)】
    【信息解析中……】
    【解析完成:該作品蘊含‘係統運行規則’碎片x3】
    【是否接觸以獲取碎片?(接觸需支付代價:部分‘色彩感知能力’暫時鈍化,持續24小時)】
    文字懸浮在畫作前,像一道選擇題。
    林淵盯著那行字。係統運行規則碎片——這正是他急需的東西。蘇清影隻能從家族記載和觀察中推測係統邏輯,但如果有直接來自係統本身的信息碎片……
    但代價是色彩感知鈍化。
    他想起了蘇清影表哥的日記:“我選了藍色。現在天空看起來是灰的。”
    “林淵同學?”慕容靜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你臉色不太好。”
    “沒事。”林淵站起身,“老師,我該回去了。競賽培訓……”
    “培訓已經開始二十分鍾了。”慕容靜看了眼牆上的鍾,“你現在趕過去也遲到了。不如……留下來當我的模特?就半小時。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
    “什麽事?”
    “關於你手腕上那個小木牌。”慕容靜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蘇清影給的護身符,林淵一直戴著,“如果我沒看錯,那是蘇家的‘靜謐符’,能屏蔽低階異常感知。蘇清影給你的?”
    林淵沒有回答。
    “看來是了。”慕容靜並不介意他的沉默,“蘇家世代研究異常,他們的護身符很有效——但也像黑夜裏的燈塔,會吸引那些對異常敏感的東西。比如……李逸辰胸前的古玉。”
    她走到窗邊,望著樓下漸漸亮起的路燈:“李家收藏異常物品已經三代了。李逸辰是這一代最有天賦的,他能用古玉感知到方圓百米內的異常波動。你的護身符在他眼裏,就像夜裏的螢火蟲。”
    林淵感到後背發冷。所以李逸辰早就注意到他了,不是因為數學能力,而是因為這個護身符。
    “老師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他問。
    “因為我喜歡觀察。”慕容靜轉身,夕陽在她身後形成一圈光暈,讓她看起來像某種宗教畫裏的聖像,“觀察人類在異常麵前的反應,觀察他們如何掙紮、如何選擇、如何改變。這比任何小說都精彩。”
    她走回畫架前,重新拿起畫筆:“留下來吧。當我的模特,我保證不問你任何私人問題。你隻需要坐在那裏,看書,發呆,做什麽都行。作為回報……”
    她頓了頓,笑容加深:“我可以在周六葉可晴的生日聚會上,幫你一個小忙。”
    “什麽忙?”
    “李逸辰會帶一件‘小禮物’去。”慕容靜蘸了點顏料,在調色板上調出肌膚的暖色調,“那件禮物有點……麻煩。我可以讓它‘意外’失效。”
    林淵的心髒重重一跳。
    她知道。她什麽都知道。聚會,李逸辰,異常物品——她就像個站在舞台外的觀眾,清楚地看見所有演員的劇本。
    “你到底是誰?”林淵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慕容靜沒有立刻回答。她專注地在畫布上添了幾筆,讓畫中少年的眼神更加深邃。然後她才開口,聲音輕柔得像在說一個秘密:
    “我是記錄者。不幹預,不參與,隻記錄。蘇家守護,李家收藏,而我……我隻負責記住發生了什麽。”
    她放下畫筆,直視林淵的眼睛:“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是你的敵人。也不會是你的盟友。我隻是個旁觀者,偶爾給迷茫的演員一點提示——因為故事太早結束,就不好看了。”
    畫室陷入沉默。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暮色像藍黑色的墨水,一點點浸透天空。
    林淵看著那幅《稱量者》,看著畫麵中央那架純白天平,又看了看視野中懸浮的係統提示。
    碎片。規則。代價。
    “我留下來半小時。”他終於說,“但我不當模特。我想看看你其他的畫。”
    慕容靜眼睛一亮:“成交。”
    她領著林淵在畫室裏走動,一幅幅揭開蓋著白布的畫作。有風景,有人像,有抽象的色彩實驗。每一幅都有簽名:靜,於某年某月。
    在畫室最深處的一個角落,林淵看到了一幅小小的、裱在精致木框裏的水彩畫。
    畫的是兩個年輕女人,並肩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手裏拿著筆記本;另一個穿著旗袍,懷裏抱著幾本書。兩人都在笑,笑容燦爛得像盛夏的陽光。
    林淵的血液幾乎凝固。
    穿白大褂的那個女人,他認識。或者說,他記得。
    是他的母親。年輕時的母親。
    “這是……”他的聲音發顫。
    “二十年前,我在大學時的寫生。”慕容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很輕,“穿白大褂的是我的學姐,林雪。穿旗袍的是我。那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在圖書館看書,她研究生物化學,我學藝術史。”
    林淵轉過身,死死盯著慕容靜:“你認識我母親?”
    “曾經很熟。”慕容靜的表情複雜起來,有懷念,也有某種更深的情緒,“她是我見過最聰明也最固執的人。明明可以在學術上走得很遠,卻突然輟學,結婚,生子——然後在你十歲那年,因病去世。”
    “因病去世”四個字,她說得很慢,像是在強調什麽。
    林淵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想起係統提示裏那個“母親遺言可能是終極指令”的推測。
    “我母親……和這些事有關嗎?”他問,“異常。係統。天平。”
    慕容靜沉默了很長時間。窗外的夜色已經完全降臨,畫室裏隻開了一盞小台燈,昏黃的光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
    “我不知道。”她最終說,“林學姐從沒跟我提過這些。她離開學校後,我們就斷了聯係。直到三年前,我偶然聽說她病重,去醫院看她……那時候她已經不太清醒了,隻是一直重複一句話。”
    “什麽話?”
    “‘告訴小淵,有些天平不能碰。如果已經碰了……記住,左邊放什麽都可以,右邊必須留給自己。’”
    左邊放什麽都可以,右邊必須留給自己。
    林淵反複咀嚼這句話。天平的兩端——左托盤是代價,右托盤是獎勵。母親的意思是,可以支付任何代價,但必須確保獎勵是真正對自己有利的?
    還是說……有更深層的含義?
    “她還有說別的嗎?”他追問。
    慕容靜搖頭:“那是她最後一次清醒。之後就是昏迷,然後……你知道的。”
    畫室裏的空氣沉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林淵看著那幅水彩畫裏年輕的母親,那個笑容燦爛、眼裏有光的女人,完全無法把她和病床上枯瘦的身影聯係起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說。
    “不客氣。”慕容靜走到唱片機旁,音樂恰好在這一刻結束,“半小時到了。你可以走了。”
    林淵走向門口,手握住門把時,又回頭:“周六的聚會……”
    “我會去的。”慕容靜微笑,“也會做我答應的事。不過林淵——”
    她頓了頓,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微光:“你母親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得:‘真實的世界像一麵打碎的鏡子,每個人隻能撿到一兩個碎片。但有些人,會被迫看到整麵鏡子原來的樣子——而那通常不是什麽好事。’”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覺得,你就是那種人。”
    林淵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裏很暗,隻有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散發著幽綠的光。他快步走向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響。
    下到二樓時,懷表突然劇烈震動。
    他掏出來,表盤背麵的文字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弱的熒光:
    “檢測到認知汙染殘留。來源:畫作《稱量者》。效果:植入潛意識暗示(代價獎勵等價認知強化)。持續時間:72小時。建議:保持清醒,避免接受任何‘交易’思維。”
    林淵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慕容靜說她是記錄者,隻觀察不幹預。
    但那幅畫……那幅畫本身就是幹預。它在潛移默化地強化“代價換獎勵”的思維模式,為係統鋪路。
    她到底是誰?真的是中立的記錄者,還是……
    樓梯間的聲控燈突然熄滅。黑暗如潮水般湧來。
    林淵站在原地,握著懷表,聽著自己的心跳在寂靜中轟鳴。
    然後他抬起手,在黑暗中,用指尖在左手掌心用力劃了一個符號——是他剛才在畫室裏看到的、慕容靜炭筆勾勒的那個天平圖案。
    傾斜的。左沉右升。
    左邊放什麽都可以,右邊必須留給自己。
    母親的話在耳邊回響。
    他握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然後他走下樓梯,走進一樓的燈光裏,走進看似正常的、平凡的夜晚。
    但他知道,從今天起,他眼中的世界,又多了一道裂痕。
    一道由顏料、謊言、和二十年前的秘密共同構成的裂痕。
    而在裂痕深處,那架天平靜靜懸浮,等待著下一次稱量。
    懷表在口袋裏持續震動,像一顆不安的心髒。
    表盤背麵,新的倒計時已經開始:
    “社交測試剩餘:24小時。”
    “場地:藍灣別墅區B12。”
    “參與者:林淵、蘇清影、葉可晴、沈薇薇、李逸辰、慕容靜……”
    “特殊道具:古玉的禮物、記錄者的承諾、少女的心意。”
    “建議:保持清醒。鏡子已經碎了,但遊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