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這世道,哪有拿命換錢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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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冬雨又濕又冷,落在臉上生疼。
北鎮撫司衙門後院,青石板縫隙裏都在往外冒寒氣。
朱五站在廊下,低頭盯著身上這件簇新的飛魚服。
正六品百戶,這身衣裳若是擱在半年前,他陳五就算把腦袋砍下來當球踢,也換不來這上麵的一根絲線。
如今,他姓朱。
“發什麽愣?”
身後傳來聲音。
朱五脊背上的大筋崩緊,右手順勢搭上刀柄,繡春刀彈出半寸寒芒。
待看清來人,他手掌一翻,那截刀光被摁了回去,膝蓋一軟,單膝跪地。
“指揮使大人。”
蔣瓛披著黑鬥篷,兜帽壓得很低,手裏捏著一疊黃紙。
“起來。”蔣瓛把黃紙拍在朱五胸口,“殿下記得你。上次救駕,殿下說你是個福將。這回給你個肥差。”
朱五沒敢起身,雙手捧過那疊紙。
借著昏暗的天光,最上麵那行黑字紮進眼睛裏。
招工。
地點:西山藍家莊。
工錢:每月紋銀五兩,包一日兩餐,頓頓見葷。
朱五嗓子眼發幹:“大人,這上麵寫錯了?五兩?”
大明朝正七品的知縣大老爺,一年俸祿折騰下來也就幾十兩。
招個挖煤的苦力,一個月五兩?
這價錢能買兩條人命了。
“沒寫錯。”蔣瓛看著外頭的雨幕,
“殿下說了,文官不是罵他搶煤嗎?他就要讓全天下看看,跟著誰才有飯吃。這叫千金買馬骨。”
蔣瓛低下頭,聲音壓得更低:
“你去辦。就在外城那幾片流民窩棚招。隻要身強力壯的,隻要聽話的。記住了,要夠三千人,明天一早必須拉到西山。”
“屬下明白。”朱五把那疊告示塞進懷裏,“屬下這就去。”
……
聚寶門外,亂墳崗子邊上。
這裏搭著成片的窩棚,爛泥地裏混雜著發黴的稻草、餿掉的泔水,還有死老鼠的腐爛味。
南京城的繁華到這兒,就隻剩下一道潰爛的傷疤。
連日陰雨,地上的黑泥沒過腳踝。
“咳……咳咳……”
一陣破風箱似的咳嗽聲從草棚角落傳出。
老馬縮成一團,身上那件破棉襖早就板結成塊,硬邦邦的,不僅不保暖,貼在身上還吸熱氣。
“爹,喝水。”
一個瘦得隻剩骨架的小丫頭捧著半個破碗湊過來。
碗裏的水渾濁不堪,是剛才從棚頂接的雨水,就著快滅的火堆勉強溫了溫。
那火堆就是幾根濕樹根,隻冒黑煙,不見火星。
“丫頭……別管爹了。”老馬喘不上氣,推開那破碗,
“等雨停了,你去城裏把自己賣了吧……大戶人家哪怕做個燒火丫頭,也能活命……”
“爹!你說什麽!”丫頭哭了出來。
當!當!當!
窩棚外頭突然炸響一陣銅鑼聲。
緊接著是一個破鑼嗓子在吼:“都活膩歪了嗎?不想凍死的,都給老子滾出來!”
這聲音帶著股官差特有的煞氣。
老馬哆嗦一下:“官差……又要抓夫役了?丫頭,快,往草堆裏鑽!別出來!”
外頭動靜越來越大,哭喊聲、咒罵聲混成一片。
朱五站在一塊幹淨的大青石上,身後兩排錦衣衛校尉手按刀柄,麵無表情。
飛魚服在灰暗的雨天裏顯得格外紮眼。
窩棚區的百姓圍成一圈,一個個縮著脖子,沒人敢上前。
他們怕,怕被抓去修河堤,怕被抓去運糧,那都是有去無回的絕路。
朱五環視一圈。
這些人瘦骨嶙峋,渾身泥漿,滿臉麻木。
“都聽好了!”朱五舉起手裏的告示,“奉皇太孫殿下令!招工!”
底下死一般寂靜。
招工?
騙鬼呢。
府說招工,從來都是白使喚人,還得自備幹糧。
“怎麽?都啞巴了?”朱五嗤笑一聲,“怕老子把你們賣了?”
人群裏,一個膽大的漢子壯著膽子問:“官爺,去哪?幹啥?給……給錢不?”
朱五把告示往那漢子臉上一抖:“識字嗎?”
漢子搖頭。
“廢物。”朱五罵一句,音調拔高,“聽清楚了!去西山!挖煤!做煤餅!”
轟——
人群炸鍋。
“西山?那可是亂葬崗!”
“挖煤?那是閻王爺的活兒,進去就得塌方,誰去誰死!”
“我就說沒好事,這是拿咱們去填坑呢!”
議論聲越來越大,有人開始往後退,想溜。
朱五沒生氣,反而從懷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
叮鈴。
那是銀子撞擊的脆響。
在這死氣沉沉的流民堆裏,這聲音比雷聲還震耳。
朱五慢條斯理地解開係繩,把手伸進去,抓了一把。
白花花的碎銀子,在手裏上下拋動。
“我知道你們這群賤骨頭在想什麽。”朱五的聲音穿透雨幕,
“覺得官府隻會坑你們,覺得天上不會掉餡餅。”
“要是別的衙門,老子不敢保。”
朱五指了指頭頂的天,
“但這是皇太孫殿下的差事!是那個為了給邊關將士造槍,把貪官汙吏抄家滅族的皇太孫!”
“一個月,五兩銀子!”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眾人的視線裏晃了晃。
“五兩銀子多嗎?在殿下眼裏,這就是個屁!殿下要的是煤!要的是能燒火的煤!”
他指著剛才問話的那個漢子:“你,過來。”
漢子腿肚子轉筋,但眼珠子被那一捧銀光死死黏住,根本挪不開:“官……官爺……”
“這錢,叫安家費。”
朱五隨手一拋。
一道銀光劃破雨幕,精準地砸在漢子懷裏。
漢子手忙腳亂地接住。
沉,真沉!
這哪裏是碎銀子,這足足有一兩重!
銀錠子棱角分明,上麵還帶著官銀的戳記。
漢子張嘴就咬。
咯噔一聲。
牙磣,是真的!
“隻要簽字畫押,這一兩銀子立刻拿走!到了地頭,幹滿一個月,剩下的四兩當場結清!”朱五的聲音充滿誘惑。
漢子捧著銀子,渾身篩糠一樣抖。
一兩銀子!夠全家吃三個月飽飯了!
“我去!我去!”漢子噗通一聲跪在泥地裏,也不管地上的髒水,“官爺,我這條命賣給您了!”
“別賣給我。”朱五側身避開,“賣給殿下。”
他一腳踢翻了那個裝銀子的布袋。
嘩啦——
幾百兩碎銀子滾落在滿是汙泥的地上。
白銀、黑泥,這種強烈的對比刺痛所有人的神經。
剛才還想溜的人群定住。
貪婪壓過了恐懼,饑餓戰勝了理智。
“錢就在這。”朱五抱著刀,冷冷看著,“要錢的,排隊按手印。不要錢的,滾回去等死。”
“我要去!我有力氣!”
角落裏的老馬不知哪來的勁,一把推開閨女,連滾帶爬地衝出去。
他整個人撲在泥水裏,枯瘦的手爪死死扣住一塊銀錠。
“官爺!我是鐵匠!我能幹活!”
老馬把銀子死死攥在心口,回頭衝著哭喊的女兒吼:
“丫頭!有錢了!有錢買藥了!爹就是死在那兒,這一兩銀子也夠你活!”
“我也去!我會木匠!”
“我有的是力氣,我挑兩百斤!”
“別搶!那是我的!”
轟亂爆發。
幾千號人像決堤的洪水湧向那堆銀子。
錦衣衛校尉不得不拔刀出鞘,用刀背狠狠砸人,才勉強維持住秩序。
朱五看著這場麵,臉上的肉都在抖。
窮啊。
窮怕了,命就不值錢了。
但隻要給條活路,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這些人也會爭著往下跳。
……
半個時辰後,外城茶樓。
二樓雅間窗戶開著一條縫。
藍玉捏著酒杯,目光穿過窗縫,盯著遠處那亂哄哄的招工點。
“嘖。”藍玉回頭,看向對麵,
“殿下,您這手筆夠大。三千人,一個月光工錢就得一萬五千兩。這還不算吃喝拉撒。咱那幾個莊子裏的煤,真能把這錢賺回來?”
朱雄英坐在桌邊。
“舅姥爺。”朱雄英把煤塊頓在桌上,“您覺得這玩意兒賣給百姓,該定多少錢?”
藍玉想了想:“現在的木炭被那幫文官炒到了三十文一斤。這玩意兒若是耐燒,怎麽也得賣個十五文吧?”
“不。”朱雄英伸出一根手指。
“一文錢。”
“啥?!”
藍玉手一抖,酒灑了一桌子,“一文?那不是賠到姥姥家了?這一斤煤都不止一文錢本錢吧!”
“舅姥爺,那是官賬。”朱雄英也不擦桌上的酒漬,
“煤在地下埋著,不要錢。黃泥遍地都是,也不要錢。咱們唯一的本錢,就是那一萬五千兩銀子的人工。”
“一個蜂窩煤能燒兩個時辰。普通人家一天三個煤球,夠做飯取暖。也就是三文錢。”
“現在他們買柴火,一天至少要花十文。”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邊。
“南京城有一百萬人。”
“如果每個人每天都能省下七文錢,那這一百萬人一天就是七千貫。”
“我們隻要占住這一成的生意,一個月賺的錢,就夠養活這支礦工大軍十年。”
藍玉聽得一愣一愣的,他雖然會打仗,但這賬算得他腦仁疼。
他一拍大腿:“操!這也太暴利了!這簡直是搶錢!”
“這不叫搶錢。”朱雄英的聲音沒什麽溫度,“這叫讓利於民。”
他轉過身,背對著光。
“隻要全南京城的百姓都用上了咱們的一文錢蜂窩煤,那幫囤積木炭的文官和奸商,手裏的貨就隻能爛在倉庫裏。”
“我要讓他們把這幾天吃進去的民脂民膏,連本帶利吐出來。不吐,就讓他們凍死在這個冬天。”
樓下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那是朱五帶著第一批簽押的流民往西山出發。
朱雄英看了一眼天色:“傳令下去,讓錦衣衛盯著。誰敢在路上攔人,或者去藍家莊搗亂……”
藍玉把繡春刀往桌上一拍,滿臉煞氣:“殿下放心。臣把那幫義子全派出去了。誰敢伸手,老子把他的爪子剁下來燒煤!”
朱雄英點頭。
雨還在下,但那些拿了銀子的流民,臉上雖然滿是泥水,卻多了股活人氣兒。
那是看見希望的樣子。
“朱五是個聰明人。”朱雄英突然說。
“怎麽說?”
“他剛才那句‘別賣給我,賣給殿下’,說得好。”朱雄英拿起那個蜂窩煤,“這小子,路走寬了。”
樓下,朱五打了個噴嚏。
他揉了揉鼻子,看著手裏按滿紅手印的名冊。
三千人,齊了。
“都聽著!”朱五站在高處,意氣風發,“拿了錢的回家安頓老婆孩子!明早五更在這集合!誰敢拿錢跑路……”
他抽出刀,一刀劈斷了旁邊的枯樹幹。
“這就是下場!”
人群裏,老馬緊緊捂著那個硬邦邦的銀疙瘩,瘋了一樣往回跑。
買藥!
救閨女!
朱五看著這一幕,把刀插回鞘裏。
他在錦衣衛幹了這麽多年,抄家滅門那是家常便飯。
但這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幹的這事兒,像個人的樣。
。。。。。。。。。。。。。
西山,此刻人還沒有到。
而這裏已經人聲飛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