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抓人?你們這是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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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土地廟,四麵漏風。
    往年這時候,這就是個死人坑,誰進來誰凍硬。
    可今晚不一樣,破廟裏頭暖烘烘的,那股子熱氣順著破窗欞子往外冒。
    廟中間,五個鐵皮爐子燒得正旺。
    這是西山那邊挑出來的次品,鐵皮有些癟,但不耽誤用。
    蜂窩煤填進去,風門一拉,藍幽幽的火苗子直往上竄,映得周圍百十張臉紅撲撲的。
    “滋啦。”
    馬三妹把最後一片饅頭貼在爐壁上。
    這饅頭是老馬讓人捎回來的,也是從西山帶的。
    雖然壓得有點實,但那是白麵。
    焦香味飄出來,旁邊幾個流著鼻涕的小孩直吞口水,但沒人敢伸手搶。
    這幾日,大家夥兒都曉得規矩——這煤,這爐子,這糧食,都是那位小爺給的,誰要是壞了規矩,那是斷大夥兒的活路。
    “三妹姐,這煤真能燒一宿?”
    旁邊,瘸腿的劉大娘懷裏抱著個三歲的娃,那娃臉上生了凍瘡,正往爐子邊湊。
    “能。”
    馬三妹用火鉗子夾起一塊新煤,熟練地換下去,
    “我爹說了,殿下弄出來的這東西,就是專門給咱們窮人續命的。一塊煤,一文錢,暖和兩個時辰。”
    “一文錢……”劉大娘眼圈紅了,“菩薩啊。往年冬天,這就是要拿命去扛。今兒個,咱們算是活過來了。”
    廟裏的氣氛鬆快了不少。
    沒人說話,大家就是圍著火,貪婪地吸著那股子熱氣。
    有了火,身上就不抖了;
    有了火,這漫漫長夜就不像是鬼門關了。
    馬三妹看著火光,心裏盤算著。
    爹在西山拚命,一個月能掙五兩銀子。
    等開了春,就在城南租個小院,不用多大,不漏雨就行……
    “嘭!”
    廟門突然發出一聲巨響,那是木頭斷裂的聲音。
    刺骨的冷風裹著雪花,嗚咽著灌進來,那幾點剛聚起來的暖意,瞬間就被吹散。
    “誰!”馬三妹猛地站起來,手裏緊緊攥著那把火鉗子。
    門口黑壓壓一片人。
    幾十個穿著公服的差役堵在那,手裏提著水火棍,腰裏的鐵尺碰得嘩啦響。
    當頭的一個捕頭,滿臉橫肉,還沒進門先啐了一口濃痰。
    “真他娘的暖和。”
    捕頭晃著膀子走進來,也不看人,那雙渾濁的眼珠子先盯著地上的爐子,又盯著爐壁上貼著的饅頭片。
    “呦,吃得挺好啊。”捕頭抬起那雙厚底官靴,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
    嘩啦!
    他一腳踢翻了最近的一個爐子。
    通紅的煤塊滾出來,滾在潮濕的爛泥地上,滋滋冒著黑煙。鐵皮爐子被踢變了形,裏麵的開水潑了一地。
    “啊!!”
    離得近的劉大娘慘叫一聲,滾燙的開水濺在她腿上,也濺在她懷裏的孩子臉上。
    “我的娃!!”劉大娘瘋了一樣去護孩子。
    “吵死了。”
    捕頭皺眉,反手一棍子抽在劉大娘背上。
    這一棍子沒留力,枯瘦的老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趴在泥水裏,懷裏的孩子嚇得沒了聲,張大嘴卻哭不出來。
    廟裏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覺得這世道有奔頭的流民們,這會兒全哆嗦著縮成一團。
    “你們幹什麽!”
    馬三妹衝上去,扶起劉大娘,回頭死死盯著捕頭,
    “這裏是流民避雪的地方!我們沒犯法!這煤是西山買的,這爐子是殿下給的!你們憑什麽打人!”
    “殿下?”
    捕頭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他彎腰,撿起地上那塊沾了泥的饅頭片,那是馬三妹剛才小心翼翼烤好的。
    他把饅頭片扔在地上,用腳尖狠狠碾了兩下,直到碾成一團黑乎乎的爛泥。
    “小娘皮,拿皇長孫壓我?”
    捕頭走近兩步,滿嘴的大蒜味噴在馬三妹臉上,“皇長孫管得了天上的神仙,管得著地上的老鼠嗎?”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公文,往空中一抖。
    “應天府嚴令!清理流竄匪患!凡是沒有京師戶籍、沒有路引的,一律按流寇論處!”
    捕頭環視一周。
    “這爐子,私藏易燃物,意圖縱火,砸了!”
    “這煤,來路不明,沒收!”
    “人,統統帶走!”
    一聲令下,身後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這不是抓人,這是拆家。
    “砰!砰!砰!”
    剩下的幾個爐子接連被踹翻,那些剛剛給了一百多人活命希望的火光,被一隻隻官靴踩滅。
    滾燙的煤球被踢得四處亂滾,燙得人哇哇亂叫。
    “跟他們拚了!”
    幾個半大小子紅了眼,想往上衝。
    “啪!”
    一根水火棍橫掃過去,直接打斷了領頭少年的小腿。
    骨頭斷裂的聲音在廟裏格外刺耳。
    “拖出去!”
    捕頭冷冷地看著,“誰敢動,就地打死。”
    差役們拿著麻繩,不管是七十歲的老太,還是剛會走的孩子,一律把手反剪,串成一串。
    哭喊聲、求饒聲各種聲音響起。
    馬三妹被人按在地上,臉貼著冰涼的泥地。
    她看見那個剛才還喊著要吃肉的小丫頭,被人拎著後脖領子提起來。
    “放開她!她才三歲!”馬三妹拚命掙紮,張嘴咬在那隻按著她的手上。
    “啊!”差役吃痛,反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
    馬三妹隻覺得腦瓜子嗡嗡響,嘴裏全是血腥味。
    這時候,門外晃悠悠走進來一個人。
    這人穿著綢緞棉袍,外頭罩著貂皮坎肩,腳上踩著鹿皮靴子。
    正是趙氏炭行的管家。
    他嫌棄地用手帕捂著鼻子,跨過地上的髒水,那雙三角眼在人群裏掃來掃去。
    “趙管家,您受累。”剛才還凶神惡煞的捕頭,這會兒腰彎得像隻蝦米,“都在這兒了,您掌掌眼?”
    趙管家沒理他,徑直走到那群被捆住的女人堆裏。
    他用手裏的小扇子挑起馬三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雖然臉上沾了灰,嘴角帶著血,但這丫頭眉眼倔強,身段也是常年幹活練出來的,結實。
    “這個不錯。”
    趙管家點點頭,“這皮膚細,養兩個月能接客。”
    他又指了指後麵幾個稍微年輕點的姑娘,甚至指了指那個抱著孩子的少婦。
    “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趙管家語氣隨意,像是在菜市場挑白菜,“這幾個單獨裝車。剩下的老弱病殘,扔大牢裏去。”
    馬三妹猛地瞪大眼,渾身的血都涼了。
    這一刻,她懂了。
    這就不是什麽抓流寇。
    這是那幫賣炭的黑心商,要絕了她們的戶!
    “你們這是販人!是大明律法不允許的!”
    馬三妹嘶吼著,聲音沙啞,
    “我爹在給殿下幹活!我要見殿下!我要見官!”
    “啪。”
    趙管家那把扇子輕輕拍在馬三妹臉上。
    “見官?我就是官的朋友。”
    趙管家笑眯眯地湊近,
    “至於你爹?放心,等他在西山知道你進了窯子,他會哭著求著來給我磕頭的。”
    “帶走!”
    幾個家丁模樣的大漢衝進來,也不用繩子,直接拿黑布袋往那幾個年輕姑娘頭上一套,扛起來就往外走。
    “放開我!爹!救命啊爹!”
    “娘!娘!”
    那個三歲的孩子被扔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眼睜睜看著母親被裝進麻袋。
    破廟空了。
    地上一片狼藉。
    被打翻的鐵皮爐子還在冒著最後一絲熱氣,那些蜂窩煤被雪水泡爛,成了黑乎乎的泥漿。
    趙管家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地狼藉,尤其是那被踩碎的饅頭。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銀子,隨手丟給捕頭。
    “活兒幹得利索。”
    趙得柱這管家緊了緊身上的貂皮,跨出門檻,外頭的雪還在下。
    “一文錢的煤?窮鬼也配用熱乎東西?”
    他踩著鬆軟的雪地,走向停在路口的暖轎。
    “告訴老爺,這批貨成色不錯,能抵不少債。至於西山那邊……哼,我看那個皇長孫還能變出什麽戲法來。”
    風雪更大了。
    掩蓋了地上的血跡,也掩蓋了那一串串被拖拽的痕跡。
    隻有那個癟掉的鐵皮爐子孤零零地躺在廟中央,像一隻被挖了心的死物,對著破敗的屋頂,無聲地控訴。
    但這夜還沒完。
    同樣的戲碼,正在城南幾十個破廟、窩棚裏同時上演。
    ……
    次日清晨,西山。
    從西山通往南京城的官道上,雪已經被踩成爛泥湯子。
    三千礦工雖然沒全回,但這第一批手裏拿著銀子的百十號漢子,跑得卻比兔子還快。
    鞋底子都磨薄了,還有人跑丟了鞋,光著一隻腳踩在雪水裏,也不覺得寒磣。
    懷裏那二兩碎銀子,熱得燙心窩子。
    二狗一邊跑,一邊拿袖口去蹭臉上的汗,嘴咧到耳根子:
    “叔!俺算計好了,俺娘那是老寒腿,這回回去先給她扯幾尺厚棉布,再買二斤最好的煙絲,那玩意兒止疼!”
    老馬沒接茬。
    他一隻手死死按著胸口,那裏頭除了銀子,還揣著塊殿下賞的雜麵糖餅。
    昨晚他就在琢磨。
    三妹那丫頭還沒戴過首飾。
    二兩銀子,足夠去城南那個挑擔子的貨郎那兒,買根摻了銀絲的紅頭繩,再買個帶響兒的銀鐲子。
    雖說是空心的,但那是銀子啊。
    要是戴上了,那丫頭指不定得多俊。
    “叔?咋不說話?”二狗回頭看他。
    老馬喘著粗氣,腳下沒停:
    “留著力氣趕路。進了城,先去割肉。去晚了,那幫屠戶就把肥膘都剔給大戶人家了,剩下的全是瘦肉,不香。”
    “對!要肥的!一咬流油那種!”
    一群漢子吼著,笑著,那股子熱乎勁兒。
    隻要手裏有錢,這世道看著都順眼了不少。
    可進了城南地界,那股子熱乎勁兒就被澆滅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