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殘劍染血,棋局落子
字數:5556 加入書籤
行轅內室,空氣凝滯如鉛。
陳硯扶著冰冷的門框,指節因用力而慘白。他赤著腳站在粗糙的地麵上,洗得發白的裏衣下,瘦骨嶙峋的身體因為劇痛和虛弱而微微顫抖,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額上冷汗滑落,在蠟黃的臉頰上留下冰冷的水痕。
外堂,死寂無聲。
所有跪伏的官吏如同被凍僵的鵪鶉,驚恐的目光聚焦在那道從內室掙紮而出的身影上。毛襄的手死死扣著繡春刀柄,骨節捏得發白,銳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全身肌肉繃緊如拉滿的弓弦,隻待帝王一聲令下,便要暴起將這“妖異”斬於刀下!馬皇後雍容的臉上,驚駭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複雜,目光在陳硯那身破舊裏衣、赤著的雙腳,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冰冷眼眸間反複流連。
朱元璋端坐紫檀椅,重瞳之中風暴翻湧!驚疑、探究、被螻蟻直麵冒犯的滔天暴怒,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棋逢對手般的……凝重與興奮!他如同審視一件突然闖入棋盤的異物,死死盯著陳硯,帝王之威如山嶽傾覆,狠狠壓向門口那搖搖欲墜的身影!
陳硯迎著那足以碾碎靈魂的重瞳威壓,扶著門框,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劣質石炭的嗆人煙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調動起那縷新生的、倔強而微弱的蟄龍內息,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死死抓住一根浮木。
然後,他用那沙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頑石般的聲音,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開口了:
“陛下……”
聲音不高,卻在死寂的堂中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被劇痛磨損後的奇異穿透力。
“臣,雁門縣知縣陳硯,叩見陛下。”他並未下跪,隻是微微頷首,動作僵硬而艱難,如同生鏽的傀儡在行禮。“陛下問臣,是忠是奸,是蠢是智,又將這江山視作何物……”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喉頭翻湧的腥甜。那雙冰冷的眼眸深處,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漾起一絲近乎嘲諷的漣漪。
“臣,不知何為忠奸。”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臣隻知,洪武元年冬,雁門大雪封山月餘,縣倉存糧不足百石。凍斃牲畜無算,百姓斷炊。臣奉旨開倉放糧,然庫中所餘,杯水車薪。彼時,州府言道路斷絕,賑濟難至。戶部批文言,邊鎮軍需吃緊,民糧……當自籌。”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下跪伏的、麵無人色的雁門官吏,聲音裏聽不出情緒:“臣無能,變賣縣衙所有能賣之物,所得不過杯水車薪。無奈,隻能向城中富戶‘借’糧。”
“借?”朱元璋的重瞳微微眯起,聲音如同寒冰摩擦。
“是,借。”陳硯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苦澀,“立下字據,以縣衙來年賦稅作抵。然富戶言,賦稅乃朝廷根本,不可輕動。需臣……以私人印信擔保,外加……三成利錢。”
堂內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老趙頭更是渾身一抖,頭埋得更低。
“臣……簽了。”陳硯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印信擔保,三成利錢。共‘借’得雜糧三百石。此乃臣第一樁‘以官從商’、‘盤剝富戶’之罪。”
“洪武二年夏,蝗過境,遮天蔽日。”陳硯繼續道,聲音依舊平直,卻如同冰冷的刻刀,在眾人心頭劃下印記,“禾稼盡毀。朝廷撥下賑濟銀三萬兩,言明購糧平糶,安撫災民。然銀至州府,經戶房王主簿、倉大使李胥吏、轉運司劉押運之手,入庫時……僅餘一萬八千兩。”
他每念出一個名字,堂下便有一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癱軟下去,抖如篩糠。
“一萬八千兩,於雁門數萬饑民,無異於撒鹽入沸湯。”陳硯的目光轉向朱元璋,那雙冰冷的眼眸深處,終於燃起一絲壓抑到極致的火焰,“臣無糧可購,無銀可發。眼見餓殍將現,流民欲起。彼時,有晉地糧商周百萬尋至縣衙。”
陳硯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冰冷的嘲諷:“周糧商言,其有糧,可解燃眉之急。然路途遙遠,風險巨大,加之北地糧價騰貴……需每石加價三倍,且……需臣以知縣身份,簽下‘自願認購、災後償付’之文契,並加蓋官印,言明此乃雁門縣衙‘特采’,非其強賣。”
“臣……又簽了。”陳硯的聲音如同斬斷朽木,“加價三倍,官印擔保。購得黴變陳糧八百石。此乃臣第二樁‘以官從商’、‘勾結奸商’、‘盤剝百姓’之罪。”
“所購黴糧,分發災民,聊勝於無。然杯水車薪。”陳硯的聲音愈發低沉,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百姓腹中無食,眼中無光。臣無奈,發動全縣老少,於野地河灘,捕捉蝗蟲,曬幹研磨成粉。此物腥澀難咽,卻可果腹。”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望向了縣衙後院那個堆滿麻袋的地窖:“此粉,便是陛下所見,臣奏折中所言‘貪墨紋銀一百零八萬七千五百兩’之‘贓物’!去歲寒冬,憑此物混合麩糠草籽,熬成糊糊,活三千七百餘口!此乃臣第三樁‘貪墨朝廷賑濟、私藏官倉’之罪!”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至於那‘窮奢極欲’的養心齋……”陳硯的聲音裏終於帶上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冰冷的譏誚,“所用磚瓦木料,乃截留本該撥付修繕雁門關戍所丙字營房舍之銀兩所購!匠作工錢,乃克扣本縣胥吏三成俸祿所出!因其粗製濫造,徒有其表,倒也為臣省下些許銀錢,換成了戍卒手中幾副凍瘡膏藥!”
他每說一句,堂內的空氣便凝固一分。朱元璋臉上的暴怒如同被冰封,重瞳之中風暴翻騰,卻死死壓抑。毛襄扣著刀柄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看向陳硯的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馬皇後緊緊攥著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陛下問臣,這江山是什麽?”陳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與悲愴,如同受傷孤狼的嗥叫,在死寂的行轅內轟然炸響!
“在臣眼中!這江山,便是戶部批文上朱筆一揮便抹去的三千石賑糧!是州府轉運司賬冊裏憑空消失的一萬二千兩白銀!是富戶糧商手中那張蓋著知縣官印、寫著三倍利錢的催命契!是戍卒凍爛的雙手!是百姓碗中那腥澀難咽的蝗蟲糊糊!是這雁門關外,年年被韃子掠邊、被天災反複蹂躪、卻依舊在凍土裏掙紮求活的……累累白骨!”
他猛地抬手,指向堂下那些癱軟如泥的官吏,手指因激動而劇烈顫抖:“陛下!您問臣是忠是奸?!臣鬥膽問陛下一句!臣這三年,拆東牆補西牆,用貪官汙吏吸走的血,去補他們蛀空的牆!用這張官印,簽下一張張催命的借據、契書,背上這滔天罵名,隻求治下百姓多一口吃食,戍卒手上少一道凍瘡!敢問陛下!這,是忠?!還是奸?!”
他的聲音如同泣血,最後一句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口!也砸在堂內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噗——!”
一口壓抑了太久的、粘稠的暗紅色鮮血,再也無法遏製,如同決堤般從陳硯口中狂噴而出!血霧在昏暗的光線下淒厲綻放!他眼前一黑,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再也支撐不住,直挺挺地向前撲倒!
“大人!”老趙頭發出淒厲的哭喊。
毛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間動了!但比他更快的是朱元璋!
“砰!”朱元璋猛地一拍紫檀扶手,整個人如同暴怒的雄獅般霍然站起!堅硬的扶手在他掌下竟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扶住他!”朱元璋的聲音如同炸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悸!
毛襄的動作硬生生止住!距離陳硯最近的兩名緹騎如夢初醒,慌忙搶上前去,在陳硯身體砸落冰冷地麵的前一刻,險之又險地架住了他。
鮮血染紅了陳硯破舊的裏衣前襟,也濺了幾滴在那兩名緹騎的飛魚服上,觸目驚心。他雙目緊閉,麵如金紙,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胡太醫!”朱元璋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急促,“給咱救!不惜一切代價!給咱把他救醒!咱要他活著!清醒地活著!”
胡太醫連滾爬爬地衝了過去,手指顫抖地搭上陳硯的腕脈,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朱元璋看也沒看那些癱軟在地、麵如死灰的州府、轉運司官吏。他猛地轉身,重瞳之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狠狠刺向毛襄,每一個字都如同從九幽冰窟中撈出的寒鐵,帶著斬盡殺絕的酷烈:
“毛襄!”
“臣在!”
“即刻!飛馬傳朕口諭!”
朱元璋的聲音如同雷霆,轟然炸響在死寂的行轅:
“著錦衣衛北鎮撫司,按陳硯賬簿及陶甕鐵證所列名冊!一個不漏!給咱鎖拿進京!”
“凡涉事州府官吏、轉運司屬員、戶部清吏司涉事人等,無論品階,就地革職!鎖拿!家產封存!親眷圈禁!敢有抵抗,格殺勿論!”
“凡涉事衛所將領,著就近衛所指揮使,即刻繳其兵符印信!押解進京!所部兵馬,暫由副將代管!敢有異動,視為謀逆!夷其三族!”
“給咱查!徹查!一查到底!”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點燃的、焚天滅地的暴怒,“咱倒要看看!這大明的天,到底被這群蠹蟲蛀空了多少!咱倒要看看!是誰!給了他們狗膽!敢把手伸到朕的邊關!伸到朕的戍卒口糧上!伸到朕的百姓救命錢上!”
一連串冰冷酷烈的命令,如同狂風驟雨般砸下!每一個字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堂內溫度驟降,如同瞬間墜入冰窟!那些被點名的官吏,已有數人直接嚇得昏死過去,腥臊之氣彌漫開來。
“臣!遵旨!”毛襄抱拳領命,聲音斬釘截鐵,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芒!他再無遲疑,轉身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帶著凜冽的殺意,衝出外堂!急促的腳步聲和低沉的號令聲瞬間在縣衙內外響起!
朱元璋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暴怒如同翻騰的岩漿。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回被兩名緹騎架著、昏迷不醒、嘴角兀自掛著刺目血痕的陳硯身上。那目光極其複雜,翻湧著驚濤駭浪——被愚弄的狂怒,被點醒的震駭,被質問的刺痛,以及一種更深沉的、棋局失控後的……冰冷審視。
“傳朕旨意。”朱元璋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陳硯……暫留雁門縣衙,由太醫院全力診治,錦衣衛貼身護衛。沒有朕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視!不得驚擾!”
他頓了頓,重瞳掃過堂內噤若寒蟬的眾人,最後落在馬皇後凝重而悲憫的臉上,一字一頓,如同落子定音: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咱要親眼看看,這顆‘棋子’……到底能攪動多大的風浪!”
喜歡我在大明當貪官請大家收藏:()我在大明當貪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