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龍隕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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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黑暗壓下來的瞬間,世界並沒有發出巨響。恰恰相反,是一種令人發瘋的、被抽幹了所有聲音的真空。商淩感覺自己的耳朵裏被塞滿了棉花,父親咆哮著下達的命令、母親急促的呼吸聲、禁衛軍鎧甲碰撞的鏗鏘,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緊接著,刺骨的寒意不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四麵八方,從腳下的漢白玉地磚,從身旁的雕龍石柱,從每一寸空氣中滲透出來,貪婪地吸食著他身上最後一點暖意。
“退回大殿!快!”侍衛長嘶吼著,聲音都變了調。
混亂中,一隻強有力的手臂將商淩從父親身後抱起。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混雜著汗水與皮革味道的氣息,是侍衛長。他被牢牢護在侍衛長寬闊的胸膛前,視線被顛簸的鎧甲和晃動的人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隻來得及瞥見,天空中那張“巨口”已經徹底吞噬了龍心城,原本應該輝煌璀璨的城市,此刻隻剩下零星的、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光點。那不是夜,夜是溫柔的,是靜謐的。而眼前的,是死亡的顏色。
“轟——”
厚重無比的殿門在他們身後合攏,發出的巨響仿佛是舊時代的最後一聲哀鳴。
這裏是王座大廳。
往日裏,這裏是帝國權力的心髒,是萬邦來朝的聖地。穹頂之上鑲嵌的“永晝之晶”讓大殿亮如白晝,地麵光潔如鏡,足以倒映出人的每一根發絲。可現在,“永晝之晶”的光芒卻在瘋狂閃爍,忽明忽暗,將殿中所有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大殿內的溫度,竟比外麵的露台還要低上幾分。
商淩被放了下來,他立刻跑回父親身邊,緊緊抓住那身華貴的龍袍。父王已經脫下了慶典用的禮冠,一頭墨發略顯淩亂,但那張英武的麵龐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慌亂,隻有山雨欲來般的凝重。
“陛下!”
側殿的門被人用近乎撞碎的力道猛地推開,一名負責城防的偏將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他身上的鎧甲已經有多處破損,頭盔不翼而飛,臉上混雜著血汙與塵土,眼神裏隻剩下被碾碎了所有理智的恐懼。
“魔……魔物!”他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下!那陰影裏……那陰影裏爬出來了東西!好多……好多怪物!西城門……西城門一瞬間就……就沒了!”
他語無倫次,似乎是想描述那些怪物的樣子,卻又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是反複念叨著:“不是人……不是野獸……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東西!”
一時間,大殿內僅存的幾名重臣和將領臉色煞白。
“慌什麽!”
一聲雷霆般的怒喝炸響,不是來自國王,而是來自商淩的母親,那位平日裏溫婉如水,以美貌和仁慈聞名於世的王後。
她一步上前,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裏此刻竟燃著一簇冰冷的火焰。“說清楚,敵人的數量、形態、攻擊方式!”
那偏將似乎被王後的氣勢震懾住,哆哆嗦嗦地回答:“數不清……鋪天蓋地都是!它們……它們好像沒有實體,刀砍上去就像砍在霧裏,但它們……它們能碰到我們!兄弟們一被碰到,就……就變成了黑色的沙子……”
黑色的沙子……
這幾個字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夠了。”
國王的聲音不大,卻瞬間壓過了所有的雜音。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那目光仿佛有實質的重量,將即將崩潰的秩序重新粘合了起來。
“傳朕旨意!”
“命龍驤軍團、虎衛軍團,即刻放棄外城防禦,全線收縮至內城,依托‘龍牙防線’組織抵抗!”
“命宰相即刻啟動‘方舟計劃’,組織所有平民從地下水道撤離至東郊的備用要塞!記住,優先婦孺!”
“敲響‘龍魂警鍾’!告訴所有人,這不是天災,是戰爭!想要活下去,就拿起你們身邊能用的一切去戰鬥!”
“所有魔法師,集中到皇宮‘觀星台’,不惜一切代價,維持內城結界的運轉!”
一道道命令從他口中有條不紊地發出,清晰、果決,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原本惶恐不安的臣子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紛紛領命,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大殿。
混亂的局麵,在短短幾十個呼吸間,便被這位帝王強行扭轉為一台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
很快,偌大的王座大廳便空曠了下來。隻剩下國王、王後,還有緊緊攥著父親衣角的商淩。
“看來,躲是躲不過去了。”國王低沉地開口,他看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妻子。
王後的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反而綻放出一抹奇異的、帶著決絕之美的笑容。“嫁給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了。”
話音未落,她做出了一個讓商淩目瞪口呆的動作。
她修長的手指在領口處一拉,身上那件華美繁複的慶典宮裙竟應聲滑落,如同一片失去生命力的蝶翼,飄落在冰冷的地麵上。宮裙之下,並非嬌嫩的肌膚,而是一身早已穿戴整齊的、緊貼著身體曲線的暗紅色軟甲!那軟甲不知由何種材質製成,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流淌著如同血液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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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隨手挽起長發,用一根發簪利落地固定在腦後,整個人的氣質瞬間從雍容華貴的國母,變成了一名英姿颯爽、即將奔赴沙場的女武神。
這突如其來的反差,讓年幼的商淩看得呆住了。他從未見過母親這個樣子。
王後沒有理會兒子的驚訝,她徑直走到大殿一側的武器架前。那上麵陳列的都是曆代先王使用過的兵器,是榮譽的象征。但她卻熟練地取下了一柄看似最不起眼的、劍身狹長的細劍,手指在劍刃上輕輕一彈。
“嗡——”
一聲清越的劍鳴響起,仿佛沉睡的巨龍蘇醒了過來。
國王看著她,眼神中沒有驚訝,隻有一絲心疼和無盡的溫柔。他沒有去拿那些華而不實的傳國寶劍,而是轉身從剛才倒下的那名偏將身旁,撿起了一柄最普通、最厚重的製式戰斧。他單手掂了掂,沉重的斧身在他手中仿佛輕若無物。
“淩兒。”
父親的聲音讓商淩回過神來。他看到,父王已經半跪在自己麵前,那張總是帶著威嚴的臉上,此刻寫滿了複雜的情緒。
“躲到王座後麵去。”父王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記住,無論聽到什麽,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能做到嗎?”
商淩看著父親,又看了看旁邊手持利劍的母親,他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明白。他隻知道,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裏打轉。
“不哭。”母親走了過來,蹲下身,用帶著金屬護指的手輕輕擦去他臉頰上的淚水。她的手不像往常那樣溫暖,帶著一絲冰涼的觸感,還混雜著皮革與鋼鐵的味道。
“淩兒是男子漢,要勇敢。”她俯身,在商淩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冰冷的吻。“父王和母後,去把外麵的壞東西趕走,很快就回來。”
這是一個一聽就知道是哄騙孩子的謊言。
可商淩卻願意相信。
他看著自己的父王和母後,一個手持戰斧,一個緊握長劍,他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隻是並肩站在一起,宛如兩座不可撼動的山峰。他們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向那扇巨大的、通往未知恐怖的殿門。
“吱呀——”
沉重的殿門被他們合力推開。門外,是已經被黑暗徹底吞噬的世界,隱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不似人間的嘶吼與兵刃碰撞的悲鳴。
光,從他們身後照出,將他們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仿佛是要將這大殿中最後的光明,帶入那無邊的黑暗中去。
然後,殿門再次關上。
世界,徹底安靜了。
隻剩下商淩一個人,和那高大王座投下的、冰冷而孤寂的陰影。
他聽話地躲到王座後麵,蜷縮在角落裏,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
時間失去了意義。
他不知道過了一分鍾,還是一年。他隻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外界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有時是地動山搖的巨響,整個大殿都在為之顫抖,穹頂的“永晝之晶”簌簌地往下掉著粉塵。有時是淒厲到不似人類能發出的慘叫,仿佛能穿透石牆,直接刺入他的靈魂。
大殿裏的光芒越來越暗,閃爍的頻率也越來越慢,仿佛一個垂死之人的呼吸。冰冷的黑暗一點點蠶食著空間,王座投下的陰影變得越來越大,幾乎要將他整個吞噬。
恐懼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哭,卻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他想喊,喉嚨裏卻像是被堵住了一樣。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在這無盡的黑暗與孤寂中死去時,那扇緊閉了仿佛一個世紀的殿門,傳來了一陣令人牙酸的、被重物摩擦的“咯吱”聲。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道微弱的光線艱難地擠了進來,驅散了他麵前的一小片黑暗。
商淩顫抖著,從王座的扶手縫隙中,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他看到了他的父親。
那個曾經如山嶽般偉岸的帝王,此刻卻用那柄沉重的戰斧當作拐杖,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他身上的龍袍早已變成了布條,金色的鎧甲碎裂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臂膀上,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黑色的血液正不斷從中滲出。他引以為傲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麵龐上,隻剩下灰敗和死寂。
在他的身後,是他的母親。
那身鮮紅的軟甲已經變得暗沉,腹部破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被她用半截斷劍死死抵住,才沒有讓裏麵的東西流出來。她被一名僅存的、渾身是血的禁衛軍隊長攙扶著,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宛如一朵即將凋零的雪蓮。
他們身後,再沒有千軍萬馬。
隻有那名隊長,和另外兩三名甚至已經站不穩的殘兵。
他們敗了。
國王抬起頭,目光穿過昏暗的大殿,準確地找到了躲在王座後的那道小小的身影。他那雙曾經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了幾聲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一滴滾燙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混著血汙與塵土,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碎裂開來。
那一刻,商淩感覺自己心髒的位置,好像也跟著一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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