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故人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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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漁沒到晚上就餓了。
今天這親成得潦草,好在也因此無人管她,她趁早拆掉朱釵鳳冠,洗去妝麵,讓連翹拿點吃的過來。
過了會,連翹回來,同行的侍女端著木盤,上麵是兩碗清湯麵,並幾碟小菜。
薑漁也不挑,讓她放下,那侍女擺飯之際不知為何,頻頻朝她望來。
薑漁尚不清楚梁王府的人對她是什麽態度,便禮貌地笑一笑,道:“有勞。”
侍女紅著臉走開了。
見屋裏沒了旁人,薑漁招呼連翹坐下:“快來一起吃吧,看著清淡,味道應該還不錯。”
薑漁對堂堂王府的廚子還是很信任的,可剛挑起筷子嚐了口,就和連翹麵麵相覷,倆人一同沉默了。
麵軟而味淡,清湯宛如涮鍋水,小菜更是狗吃完都笑了。
難道是故意給她的下馬威?
她剛懷疑起來,連翹就掩住嘴小聲說:“小姐你別多想,我剛看到了,他們給梁王端過去的也是這些。”
“……”
那沒事了,皇家禮儀,超出她的理解範疇罷了。
薑漁催眠自己吃下了一整碗,免得半夜犯餓。
吃完這樣一頓飯,沒人還能有力氣,不等梁王過來,她先行梳洗完畢,換上寢衣,斜倚床頭看起了書。
隨著夜色愈深,她翻頁的速度也明顯加快,翻著翻著就把書撂到一旁,輕聲歎息。
回想白日裏傅淵的眼神,她心中多少有些發怵,那眼神不像看活人,也不像活人會有的。
他甚至都不記得她了。
*
號稱“狗吃了都能笑出來”的小菜,傅淵吃完並沒有笑出來。
他如往常每一日般,飯畢練武,繼而閱覽十五遞來的信件,再焚燒掉。若有餘暇,就會和自己對弈一局。
他沒有忘記新婚洞房內正等他的王妃,所以今日出來得早些。
皓月當空,銀輝滿地,他跨出別鶴軒的門,於紫竹林的簌簌風聲中,負手仰望月亮,半晌沒有言語。
十五見狀,上前低頭道:“殿下有何指示?”
殿下說:“餓。”
十五肅然:“屬下這就去解決肖鄂尚書。”
傅淵麵無表情,他又恍然道:“是赫連厄大人對不對?”
傅淵:“赫連厄是我的人,你想造反嗎?”
十五悻悻然退下。
傅淵抬腳邁向眠風院。
等他到的時候,屋外守著的初一低聲匯報:“王妃一整天都沒出去過,除了用膳就是看書。”
傅淵淡淡應下,把拐杖遞給他。
踏進屋子時,薑漁尚無所覺,和她那個婢女說說笑笑。兩人見到他才倏然住口,拘謹地起身行禮,仿佛瞧見洪水猛獸。
傅淵說:“出去。”
連翹不舍地出去,走到門口還回頭望,以為他不知道。
傅淵一言不發,走至薑漁麵前,身高的優勢讓他得以居高臨下。
她說:“殿下,您來了。”然後又衝著他笑。
她和白天不太一樣了。那些濃豔的妝容從她臉上卸下,使得她或顰或笑的每一絲變化都鮮活清晰。
她笑起來時右臉有個梨渦,眼睛在燈光下流轉淡淡的光澤,宛如茶色琉璃。
這笑容算不上真心,兩年不見,她對他多了幾分畏懼和小心。
這是應該的,就算她不是陳王的眼線,也不會願意嫁他。
傅淵沒有多說,懶得多說,衝她點了點下巴:“坐吧。”
說完就去了淨室。
薑漁鬆了口氣,緩緩坐回原處,肩膀依舊僵硬。
她手裏拿著書,一動不動,聽到傅淵出來的聲響,方如夢初醒,手忙腳亂翻了兩頁。
下一刻,手裏的書覆上陰影,她仰頭,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裏。
“你要看到什麽時候?”傅淵問她,口吻冷淡,還算心平氣靜。
薑漁把書丟到一旁,手指在膝蓋上蜷縮。
“就,看到這吧。”
洞房是嗎?她準備好了。
就聽傅淵問:“喜歡裏麵還是外麵?”
這是什麽問題?
她一時沒答話,傅淵指了指床,冷冷地說:“睡哪邊?”
“那……外麵吧?”她說。
“嗯,我也喜歡外麵。”傅淵說。
薑漁和他對視片刻,醒悟了:“殿下您睡外麵吧,我睡裏麵就行。”
“嗯。”
薑漁挪到裏麵,腦子全是問號:他剛才問她幹嘛?好玩嗎?
倆人都躺下了。
薑漁筆直地蓋著被子,問號快要溢出來:等等,他們是不是省略了一個步驟?
外麵燈已熄,剩床邊的罩燈還亮著一盞,看樣子傅淵是不打算滅掉。些微光芒透過床帳,讓薑漁總有種他要做什麽的錯覺,難免感到緊張。
他頭發上沾染的水汽和皂角的香味,變得如此清晰。
從記事開始,她不曾與母親之外的人同床共枕過。
時間緩慢流逝,呼吸漸漸綿長,就在這緊張的氣氛當中。
薑漁緊張地睡著了。
……才怪!
傅淵把她晃醒了,按著她問:“你睡什麽?”
薑漁迷迷瞪瞪:“啊?”
傅淵雙臂撐在她身側,俯身,不放過她半點表情:“你想在今晚洞房嗎?”
從前當太子的時候,傅淵幹過不少刑訊大臣的活,薑漁被他盯著審問,腦子都嚇清醒了,趕緊拿出萬能答複:“妾身都可以。”
傅淵沒耐性和她繞彎:“想,還是不想,說實話。”
薑漁腦門發熱,如實答道:“不想。”
傅淵看了看她,滿意地躺下了。
他不喜歡美人計,她最好不是來幹這個的。
床幃內重新安靜,薑漁望著上方幹瞪眼。
不是?
她都想像傅淵把她晃醒那樣給他叫起來。
他該不會擔心她覬覦他冰清玉潔的身子,半夜圖謀不軌吧?
有!病!
薑漁咬著被角,氣得不行,經他這一打岔也不緊張忐忑了,分分鍾睡過去。
一夜安然無夢。
薑漁醒的時候,已經分不清是什麽時辰。窗外豔陽高照,門扉掩著,旁邊的床鋪空空蕩蕩,若非殘留輕微褶皺,幾乎要疑心不曾有人來過。
昨夜所有都恍如夢境。
她也許多年未能睡過這樣的好覺。
擁著被衾呆坐了好一會,薑漁喚來連翹,懶洋洋起身洗漱。
待到梳頭的時候卻發現,這房間裏原是沒有鏡子的。她左找右找,也沒找到,剛要派連翹去問,錢嬤嬤就進來了。
薑漁無奈,讓連翹先出去,接著便聽錢嬤嬤道:“如今已是巳時三刻,梁王殿下辰時不到就出去了,您卻還在睡覺,真是太不像樣子了。”
薑漁淡定地說:“有嗎?”
錢嬤嬤說:“老奴在宮裏,從未見各位主子這般行事。”
薑漁說:“哦,真的嗎?”
錢嬤嬤臉色發黑,但她被薑漁氣了多回,不習慣也該習慣了,強撐著道:“您是王妃,初來王府,更應謹慎行事,莫辜負了淑妃娘娘的關照……”
薑漁心不在焉,擺手要打發她出去,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嬤嬤這是說的哪裏話?”
但見珠簾被人掀起,進來的女子約莫四十上下,手持托盤,含笑說:“殿下吩咐了,不許打擾王妃休息,嬤嬤何必這麽緊張?先讓王妃用過早膳吧。”
說著將托盤放下,恭恭敬敬福身:“奴婢文雁,見過王妃。”
薑漁立刻叫她不必多禮,乘機道:“錢嬤嬤,你先下去吧,有事我會叫你。”
待錢嬤嬤滿臉不忿地走後,文雁看向她梳了一半的頭發:“王妃是要梳朝雲近香髻?可要奴婢幫忙?”
“有勞姑姑。”薑漁點頭。
“王妃請稍等。”
文雁出去一趟,回來時,拿著一麵嶄新的銅鏡,擺到桌子上。
她開始為薑漁綰發。
薑漁望著鏡子,她的手很巧,那如潑墨般的長發在她手裏交疊,不多時就纏繞成型,以發簪穩穩固定。
“姑姑的手藝當真一絕。”
“都是從前在宮裏學的。”文雁笑著謙虛,“王妃喚奴文雁即可。”
薑漁應下。去桌邊用膳時,禁不住多問一句:“房間裏不放鏡子,有什麽講究嗎?”
“並無,隻是殿下不願看見。您不必在意,隻管放這就行。”
“可殿下會生氣吧?”
文雁神秘一笑:“殿下許久不曾殺人,王妃不必擔心。”
薑漁:“………”
她待會還是拿掉吧,別讓傅淵瞧見。
再看桌上,一碗清粥,幾碟小菜,依然十分素淨。比起昨天的還算能入口,薑漁艱難吃光。
在她吃飯的空隙,文雁大致介紹了府裏的情況,包括她自己。
原來她曾是罪臣之女,蕭皇後憐惜她的才情,收她在身邊做了貼身婢女。傅淵五歲冊封太子,她便被派去東宮,一年前又自願跟隨傅淵來到梁王府。
“府內下人,皆由奴婢掌管。您有任何事,可以隨時吩咐。”文雁道。
她言辭懇切,態度溫和,薑漁心生好感,道:“我想在府裏麵四處逛逛,可以嗎?”
“您是王妃,不消您說,奴婢也該帶您熟悉王府。府裏下人,稍後也會由您過目。”
於是用膳完畢,薑漁便跟著對方出了院門。
她住的地方叫眠風院,據文雁所說,梁王很厭惡這個名字,來的第二天就搬去了別鶴軒,倒便宜薑漁獨享清淨。
梁王府是四進三出的宅子,比之其他親王小了一圈,位置也極度偏僻,它本是前朝所建,幾經轉手落到一位不得寵的皇子手裏。
皇子早逝,宅子荒廢多年,如今又賜給傅淵。
王府沒有花園,那汪湖泊之後便是郊野,郊野之外有低矮山林,不知是否有野狼出沒。
走出眠風院沒多遠,薑漁隱約聽見馬兒嘶鳴,仔細聽了聽仍未消失,側首問道:“王府裏養了馬兒嗎?”
文雁答道:“是,養了三匹馬,一匹是殿下的戰馬,另外兩匹是殿下怕它孤單,養來陪它解悶的。”
薑漁怕傅淵不喜,沒有主動提出去看,繼續向前走。
路過花房時,門口站著三個人,其中那對中年男女正為了什麽事爭吵,旁邊的小少年不住勸架。
“這是我新栽培的杜鵑花,王妃肯定會喜歡的!”中年男人說。
“胡扯吧你,你個老眼昏花的,也不看看這花多老氣?王妃當然更喜歡我種的茶花!”中年女人說道。
“好了好了,你們吵什麽呀?都送給王妃不就行了?”
顯然沒人聽他說話,少年的聲音被淹沒在爭吵中。
“咳。”
路過駐足的文雁冷不丁咳嗽了聲。
場麵霎時靜止,三人如慢動作般回頭,見到薑漁的一刹齊刷刷站好。
“讓王妃見笑。”文雁無奈搖搖頭,替薑漁挨個介紹。
她指著最前方那中年男子道:“這位是蔡管家。”
又指向他身後的一女一男:“這是林雪,這是孫四。”
三人向薑漁行禮,皆是滿臉懊悔,恨自己沒在王妃麵前好好表現。
“蔡管家以前在國公府當花匠,如今管王府的日常瑣事,您有事尋我或尋他皆可。”文雁看了蔡管家一眼,補充,“他眼神不太好,請您多擔待。”
蔡管家眯起眼:“啊?我什麽不好?”
文雁:“看,耳朵也不太靈光,總之您多擔待。”
薑漁笑著說:“無妨,蔡管家培育的杜鵑很是漂亮。”
這回蔡管家聽清了,得意洋洋瞥向林雪:[看見沒?王妃誇我了?]
薑漁又道:“茶花鮮妍秀麗,也很不錯。”
林雪就差沒仰天大笑,用眼神殺回去:[誇我的詞比你多,蠢貨!]
[先誇我!就是我厲害!]
[給你個台階你還真下!你充其量就是個湊數的!]
四目相接,分明沒有言語,薑漁卻好似聽見嘈雜人聲嘰喳不停。
文雁大概是同樣的感受,頭疼打斷:“好了你們,還不趕快跟王妃介紹下府裏的情況?”
這是薑漁的要求,梁王府下人不多,她希望對每個人都盡可能熟悉。
三個人爭前恐後地講述完,薑漁也弄懂了。
他們都是昔日英國公府的舊人。
英國公在世時,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譬如蔡管家,他原是賣藝的乞兒,在街頭巷陌受盡欺淩,有一天他遇見還不是英國公的蕭寒山。
蕭寒山問他會不會表演胸口碎大石,他當即就要展示。蕭寒山哈哈大笑,說你這小身板怎麽敢表演這個,跟我走吧,給你找個不用碎大石也能吃飽飯的營生。
就這樣他成為蕭府的花匠。
那時誰也沒想到,蕭家會犯下如此大罪。
幸而聖上仁德,不曾追究國公府女眷及奴仆,甚至賜他們自由身。
此後大家各奔東西,剩下十餘人,不忍廢太子受苦,自願跟隨他來到王府。
“我們府裏隻有十幾個人嗎?”聽完描述,薑漁略顯驚訝地問,這連薑家的三成都不到。
“自然不止這些,還有一批陳王、齊王他們派來的細作,都擔任的粗活,您不必在意。”文雁淡然笑道。
薑漁:“……原來如此。”
梁王府真是開明啊,細作都能重新就業。
等薑漁和文雁走後,三人一直緊繃的身子才放鬆下來,林雪錘著腿抱怨:“都怪你個老蔡,讓我在王妃麵前出醜。”
蔡管家沒吭聲。孫四扭頭一看,驚道:“蔡叔,您怎麽哭了?”
“我,我就是高興……”蔡管家抹著眼淚,卻不知怎的越抹越多。
他不禁回憶起剛來梁王府的場景。
太子被廢,先在詔獄待了三個月,快要秋天才被放出,到現在一年多了。
可這一年裏,幾乎沒人跟殿下說過話,有時遠遠地碰見都不敢上前打擾。
他鼓起勇氣想要伺候殿下,殿下頭也不抬地讓他滾。
那充滿戾氣的樣子教他快認不出來。
前不久聽說殿下娶親,他們既高興又憂心,把梁王府上上下下打掃過幾十遍,還是怕新王妃不滿意。
沒想到今日一見,新王妃如此開朗,如此溫和,真讓他熱淚盈眶,直呼先皇後保佑。
蔡管家動容得涕淚齊下,一邊騰手去拿帕子擦拭,一邊感歎:“要是殿下和王妃,能如英國公和夫人一般恩愛就好了。”
林雪爆發咆哮:“我去!你要死啊!這是我的袖子!!”
“啊呀,對不住對不住。”
“蔡根生,你賠我衣裳!”
“有話好好說,別叫我大名……”
身後的爭吵暫且不論,轉眼間,薑漁就和文雁來到一座上鎖的閣樓前。
她稍稍放緩腳步,文雁及時察覺,主動介紹道:“這是藏書閣,殿下剛搬來王府的時候,奴婢自作主張,把殿下的藏書也帶著了。”
她臉上似有落寞,薑漁奇怪:“這不好嗎?”
換做是她,有人幫忙保護藏書,都不知要感激成什麽樣。
文雁搖了搖頭,輕聲說:“那些書,大多是先皇後和蕭小將軍幫忙收集的,自從來到這裏,殿下再也沒有看過。”
薑漁隨之沉默。
很快文雁收斂神情,笑著道:“藏書閣每月都有專人打掃,王妃若喜歡,待晚些時候奴婢把鑰匙送來,您想看書可以隨時過去,殿下不會介意的。”
薑漁總覺得她對梁王殿下有濾鏡,好像她這個王妃做什麽梁王都不會生氣。
怎麽可能?
不過文雁一片好心,她也沒有拒絕:“那就多謝你了。”
簡單逛一圈,便到用午膳的時間。
薑漁和文雁信步朝眠風院走去,邊走邊聊,薑漁發覺這裏的情形和她想象中大相徑庭,也與外界傳言相去甚遠。
唯一不變的,是傅淵確如傳聞那般,殺過數不清的刺客和奸細。他曾將那些人掛到別鶴軒的欄杆外,暴曬七天七夜,甚至有刺客剛闖進來就被嚇個半死。
直至婚期定下,他才停止殺人,抓到刺客丟出去,抓到奸細扔去外院打雜。
文雁說:“從前有次蕭家三房的孩子成親,皇後勒令殿下三月內不許見血,否則不準他擔任司禮,想必殿下記在心裏了呢。”
擔任司禮一事,薑漁有所耳聞。
太子十五歲前頗好參加婚禮,為此不惜屢屢替他表哥相親,害得蕭小將軍主動上奏外調,太子才消停下來。
可惜了,薑漁不無遺憾地想,如果是曾經的傅淵,或許會又當新郎又當司禮,自己主持自己的婚禮,那場景想必很有意思。
不過那樣,新娘一定不是她了。
兩人說著話踏進眠風院,文雁道:“還不曾問過,王妃可有什麽忌口……”
話音戛然而止,她腳步頓住,望向門內的表情有些意外和欣慰。薑漁順著她的目光轉過去,從桌邊看見熟悉的身影。
——傅淵已經在等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