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報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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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薑漁終究沒有親自下廚,而是陪傅淵又用了頓素餐。
    她努力裝出胃口好的樣子,實際還是略顯磨蹭。
    傅淵隨便吃了些,放下筷子道:“我沒告訴過你,去找人采買你愛吃的東西?”
    薑漁咽下嘴裏的苦瓜,哦了一聲:“告訴了,但我想著陪殿下一起用膳,就別讓後廚端那些過來。”
    傅淵:“我倒好奇,你命人買了些什麽,我看見就會死。”
    薑漁:“……”
    真想往他嘴裏塞一把巧克力,可惜大魏沒有。
    她清了清嗓子,道:“文雁姑姑說殿下不想見葷腥,連魚蝦也不行嗎?”
    傅淵:“你想吃便隨意。”
    薑漁認真說:“我想做給殿下吃。”
    傅淵擦手的動作一頓,神情冷下來。
    她果然是要下毒。
    於是冷冷地笑了下,道:“好啊,那就做吧。”
    總感覺他表情怪怪的,不過薑漁沒多想,權當他在表達感激了。
    看來就算是毒蛇,對待善良的農夫也懂得感恩,薑漁欣慰地想。
    兩人各懷心思,融洽相處了一頓飯的功夫。
    夜色漸深,薑漁和傅淵分開沐浴。
    等她從淨室裏磨蹭出來,傅淵已手握書卷,斜倚軟墊看起了書。
    薑漁腳步一頓,凝望向他,難得有些恍惚。
    她還是沒能完全適應和他成為夫妻這件事。
    安靜須臾,她轉身吹滅多餘的燈盞,慢慢走向床畔,那根白玉拐杖就搭在邊沿,薑漁小心繞過。
    傅淵仍舊沒有抬頭。
    他長發披散,水汽猶在,柔軟的寢衣中和了身上的冷戾。
    又或許是燈光暖融,那副侵略性極強的眉眼淡去幾分壓迫感,優雅如山水墨畫。
    無論如何,今晚的他,似乎沒那麽讓她害怕了。
    薑漁走過去,坐下,他淡淡翻過書頁,巋然不動。
    薑漁自覺滾到裏側。
    她瞄了眼,殿下看的並非什麽不正經的書,而是一本棋譜,倒讓她枕頭下放的鄙俗話本相形見絀。
    薑漁拉上被子,等了會,沒忍住問:“殿下喜歡看棋譜?”
    傅淵看出她的心思,平淡反問:“有燈光睡不著?”
    他問了,薑漁反倒搖了搖頭。
    她是更習慣無光的環境,但憑她的睡眠質量,多躺會總能睡著。倒是殿下,好像喜歡整晚亮燈。
    房間裏於是沉默下去,偶爾有極輕的翻頁聲響起,沙沙拂過。
    然而——
    “殿下,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不知多久後,薑漁幽幽從被子裏探頭。
    傅淵:“……”
    哢嗒,書本合上,他隨手扔到枕邊,看向她。
    因這一舉動,左腿跟著牽動,隻輕微的拉扯,便泛起鑽筋蝕骨般的痛意。
    那是他被利箭釘穿的傷痕,總是毫無征兆發作。他眸中未有絲毫波瀾,早已學會享受痛楚。
    他說:“記得如何,不記得如何?”
    薑漁從床上爬起來,衝他比劃:“五年前你救過我,那時我才這麽高,你……你大概這麽高吧。”
    傅淵看她明晃晃把手壓下去一截,眉心抽了下。
    薑漁可算憋壞了,終於逮到機會說出來,聲情並茂:“殿下你不知道,那天我……”
    從出門到買泥人,從泥人的長相到偶遇五皇子,從落水再到被救,薑漁口幹舌燥,長長緩了口氣,滿眼期待:“殿下現在能想起來了嗎?”
    傅淵拿出耳朵裏塞的棉花,說:“你很吵。”
    這次薑漁沒有被騙了,她說:“殿下殿下,我知道你記得。”
    傅淵不置可否,語調充滿戲謔:“那你倒說說看,倘若我真記得,你打算如何報答我?”
    薑漁說:“沒打算過。”
    她回答極快,且極坦誠。傅淵靜默,隨即挑了挑眉:“八歲的時候,我救過一條狗,第二天那狗叼來肉包子放到我門口。”
    “……”
    薑漁躺了下去。
    “十二歲的時候,我打獵救過一隻狐狸,次年那狐狸帶我找到千年靈芝。”
    薑漁捂住耳朵。
    “當然,這不怪你,它們通了人性,是和你不一樣。”
    薑漁眼睛一閉,飛快吐字:“啊不知不覺好晚了我突然特別困!咱們來睡覺吧殿下比比誰睡得時間長!”
    話落被子一拉,整個人陷入黑暗,老老實實當了把埋頭鴕鳥。
    傅淵這才意味不明地輕哼了聲,拾起書繼續看下去。
    *
    長夜盡,曙光明。
    傅淵照常沒有睡著,那本棋譜子時便已看完,他又從薑漁枕頭底下抽出她藏的話本,逐字逐句看至最後一頁。
    言語粗鄙,故事還算有趣,難怪她前天看的時候笑成了傻子。
    他不免在心底唾棄她的演技,裝睡裝得太不像樣。
    他將她轉過身,還從她腦袋下取走話本,這麽大動作她怎可能不受驚擾?偏偏她全程睡得跟死屍一樣。
    她應該佯裝被吵醒,揉著眼睛滿臉無辜地問他:“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話本裏是這麽寫的。
    傅淵將話本放到她枕邊,冷漠推開那條壓住他頭發的胳膊,起身下床。
    一切都很順利,她的呼吸聲傳來,仿佛仍在熟睡,唯獨他快要離開的時候,衣角被人一把抓住。
    傅淵回頭,她像是做了噩夢,迷迷糊糊睜開眼:“怎麽了?你要走了嗎?”
    精彩的演戲。
    傅淵垂眸注視她的表演:“已經卯時了。”
    她看上去仍未清醒,頭發軟軟貼著腮邊,無意識打起了哈欠,淚花沁紅眼角:“殿下起得好早……你怎麽沒有黑眼圈?好像是有一點……”
    眼見傅淵表情越來越冷冽,薑漁人也清醒了。
    “呃。”
    看了眼還抓著他衣角的手,她瞬間收回被子裏,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對了殿下。”她仰頭真誠地說,“我想去湖邊釣魚,可以嗎?
    她掰著手指頭解釋:“你看啊,我可以為你做魚湯、烤魚、紅燒魚、糖醋魚、清蒸魚……總之什麽我都能做。”
    昨晚傅淵的報恩小故事害她做了一宿噩夢,夢裏都是跟狗還有狐狸辯論誰更像人,最後她大敗哭著跳湖了。
    所以今天,她決心證明自己。
    “釣魚可以,隻能放鉤,不能放餌。”傅淵沒有阻攔她。
    這要求奇特且苛刻,薑漁卻坦然應答,一副天真模樣:“好,不放餌料就行了是嗎?”
    她像真的信心十足,傅淵扯動唇角,嘲諷地嗯了聲:“能釣上來就算你的。”
    薑漁放心了,頭一栽被子一蒙,繼續呼呼大睡。
    剛準備叫她一起吃早膳的傅淵:“……”
    *
    醒來發現話本挪了位置,薑漁也沒在意。
    她夜裏睡覺不太老實,在家就經常這樣。不過到底把它放進了抽屜裏,否則教殿下看見難免尷尬。
    她今日起得也晚,看天色起碼巳時了,慢條斯理梳洗完,便快到午膳時間。
    一見她出來,錢嬤嬤的眉頭皺成了山,那痛心疾首的表情和她爹宛若親人。
    盡管她隻是睡了個普通的懶覺。
    想到再也見不著她爹,薑漁由衷地露出微笑,拍拍錢嬤嬤的肩,心情如陽光明媚出門去了。
    她要找府裏的木匠打造漁具。
    連翹昨天跟府裏的丫鬟逛了圈,已經摸清王府構造,帶著薑漁找到木匠程德。
    程德正苦於無所事事,又有心在王妃麵前好好表現,不等薑漁說完就滿口答應。
    薑漁的表情嚴肅起來。
    程德不知所措:“您要的是根正常的釣魚竿吧?還有什麽別的要求嗎?”
    薑漁拿著自己畫的圖紙,謹慎詢問:“你以前在英國公府是幹什麽的?”
    程德說:“幹木匠的啊,小人祖上三代都是木匠。”
    薑漁鬆了口氣,把圖紙遞出去:“那就好,麻煩你了。”
    程德:“……不、不麻煩。”
    又道:“隻是要做魚線,府上沒有現成的材料,恐怕得下午出去采買。就用蠶絲線,您看可以嗎?”
    薑漁說:“按你的經驗做就好。”
    從程德處離開,連翹還挺興奮:“小姐,你會釣魚嗎?我從來沒有釣過魚呢。”
    薑漁擺手:“就得沒釣過才行,你釣得多就不靈了。”
    連翹:“還有這種事嗎?但是我看……哇!”
    她嚇得叫了一聲。
    前麵房簷不知何時倒掛了個人,睜著眼,靜悄悄凝視她們。再聯想外麵有關梁王做人皮稻草的傳言,連翹險些癱軟在地。
    倒是薑漁起先也嚇了跳,定睛一看反而笑起來,主動開口:“你是初一,對麽?”
    那少年便一躍而下,也對著她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仿佛很驚喜地說:“王妃怎麽認識我?”
    薑漁說:“文雁姑姑告訴我,這府裏除了孫四,隻有你和十五最年輕,你的腰牌是月牙形狀。”
    初一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腰牌,笑道:“王妃果然心細。我來是告訴您,殿下說他今日不陪您用午膳了,叫您不必等他。”
    “好,我知道了。”
    等了等,薑漁問他:“還有什麽事嗎?”
    初一搓搓手,腆著臉說:“我能跟著您蹭飯嗎?”
    ……
    薑漁到後廚的時候,裏外圍了一圈的人,都是聽說她要做飯趕過來的,還有人自帶了椅凳。
    趕在她來之前,徐廚子就照她昨日的步驟,依葫蘆畫瓢做出一鍋揚州炒飯,分給那些昨天沒機會嚐的人,減輕她的負擔。
    薑漁嚐了點,他做的味道很好,徐廚子受了她的誇讚,喜不勝收,開始打下手幫她備菜。
    初一看著別人碗裏香噴噴的炒飯,默默擦了把嘴角的口水。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忍耐,他今天說什麽都得吃到王妃親手做的飯。
    薑漁這次要做的是蔥椒羊肉,還有麻婆豆腐。
    她娘親是蜀中人,連帶她也從小嗜辣,薑訣崇尚清淡飲食不準她吃這些,來了梁王府可不得吃個過癮。
    這兩道菜她再熟悉不過,先把羊肉切薄片醃製一會,趁這個功夫她做完了麻婆豆腐。
    勾芡收汁,撒上蔥花點綴,熱騰騰的豆腐出爐。
    再炒羊肉,更是簡單,眾人隻見她手腕翻轉,氣定神閑,不多時羊肉也盛盤出來。
    初一這次不止口水流下來,他都想給薑漁跪下了。
    出了東宮,再也沒有吃過好東西,過去一年隻能偷溜出去偶爾開葷,真不叫人過的日子。
    一旁連翹瞥見他的神情,驕傲地挺起胸膛。
    她在家常和小姐輪流做飯,但無論她怎麽做都比不上小姐做得好,她家小姐就是幹什麽都厲害!
    “好了,快一起吃吧。”薑漁輕快地拍拍手。
    她做完一頓也餓了,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吃飯。一開始大家還有些靦腆,不敢跟她坐一塊,後來見她真的不介意才陸陸續續湊過來。
    羊肉嫩滑,兼有蔥段、花椒去膻增香,風味非同一般。麻婆豆腐當然也好吃,可過於辛辣,好幾個吃不得辣的都在到處找水喝。
    薑漁渾然不覺,她懷疑地挖起一大口,隻嚐出輕微辣味。已經特意少放了辣椒,怎麽他們還是辣成這樣?
    “王妃真厲害。”有人感慨,“這東西我吃一口都要命。”
    “你不行,讓開我來吃!”很快有人擠了過來,吃得津津有味。
    “這羊肉忒下飯,我還真當我不愛吃肉呢。”
    “嗚嗚,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羊肉。”
    薑漁總覺得他們的表現太誇張,就像特地討她高興一樣。不過她不介意,她很喜歡這裏的人。
    風卷殘雲,盤碗皆空,所有人都吃飽喝足。
    初一也要回傅淵身邊待命。
    察覺他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薑漁便尋了個由頭,送他出去。
    兩人漫步長廊中。
    “王妃在這裏過得還習慣嗎?”初一側頭問。
    “習慣啊。”薑漁迎向日光輕笑,春風溫涼正好,“府裏的人都待我很好。”
    初一點頭:“蕭府留下的人,都沒什麽壞心思,王妃可以放心。”
    薑漁:“都是蕭府的舊人?那東宮的人呢?”
    她順口一問,卻聽初一雲淡風輕說:“東宮的人都死絕了。我和十五負責保護皇後,所以活了下來。”
    薑漁腳步一滯。
    留下蕭府的女眷和奴仆,卻對東宮趕盡殺絕,陛下究竟是更恨蕭家,還是更恨廢太子呢?
    當她想到這裏時,忽然發覺初一停了下來。
    她轉身,他就站在原地,認真對她說:“如果王妃不喜歡這裏,我和十五也會保護您離開。”
    薑漁說:“……什麽?”
    初一說:“這是皇後的吩咐。她死前讓我和十五離開,她說假如殿下能活下來,聖上出於愧疚,定會為他挑一位門第合適的女郎做王妃。”
    “她說:‘假使這女孩不喜歡太子,就送她離開吧。’”
    人臨死之際,竟還能顧慮到這麽多事嗎?薑漁張口欲言,初一卻豎起手指,衝她眨了眨眼:“噓,殿下還不知道呢。”
    他問薑漁:“王妃,你喜歡殿下嗎?”
    薑漁:“……”
    雖然我很感動但是,我沒想過對梁王表白啊。
    她看著初一。
    初一看著她。
    這場景就好像,但凡她吐露一個“不”字,初一就要當場打包把她送走。
    終於薑漁敗下陣來,視線飄到遠處含苞待放的玉蘭花樹上,言語閃爍:“是,我很喜歡梁王殿下,他是個好人。”
    快結束吧這也太羞恥了!
    初一滿意離開。
    薑漁抖落雞皮疙瘩,決定去看看魚竿做得怎麽樣了。
    ……
    “哐當!”
    書房的門被人踢開了。
    緊接著飛奔來初一興奮的聲音:“殿下!我打探出來了!”
    傅淵置若罔聞,執筆的手沒有絲毫紊亂。
    墨跡自筆尖暈染,為他兒時畫作添上最後幾筆。
    初一蹦到書桌前,雙手合攏嘴邊:“王妃說她喜歡你!喜歡得不了,非你不可,離開你就會死!”
    傅淵不聞不問,一心作畫,視他如鳥雀。
    初一深吸口氣,用內力大吼:“殿下,你沒聽清嗎?王妃——她說你是好人,她喜歡你啊——”
    喜歡,喜歡,喜歡。
    沙喇——
    那一絲不紊的筆尖,終是狠狠一挫,墨漬氤氳,毀了整篇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