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水渠邊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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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岩鎮的初夏總帶著一股潮濕的土腥氣,像是剛從河床裏撈出來的淤泥,混著青草與鐵器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
大白河水利工地上,夯土的號子聲穿透晨霧,像一柄鈍斧劈開了黎明的寂靜 —— 那號子是用北境特有的方言喊的,詞句簡單粗糲,卻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仿佛能追溯到先民開墾凍土的年代。
勞工們赤著黝黑的脊背,古銅色皮膚被汗水浸透,在朝陽下泛著油亮的光,每一次彎腰搬運石料,肌肉都如老樹根般虯結繃緊,暴起的青筋像一條條青色的小蛇,爬過肩胛骨與脊梁骨的溝壑。
水渠的輪廓已初現雛形,像一條被晨光鍍亮的銀帶,鑲嵌在褐色的土地上。
渠邊新栽的垂柳抽出嫩黃新芽,枝條垂落時輕掃過水麵,驚得幾尾銀鱗小魚順著臨時導流的溪水逆流而上。
它們尾鰭掃過水底的鵝卵石,激起細碎的水花,映著初升的太陽,碎成一片跳躍的金箔。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提著陶罐來打水,蹲在渠邊時,發間別著的野雛菊掉進水裏,被小魚們圍著啄食,她咯咯的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卻驚不散遠處夯錘砸入泥土的悶響 —— 那悶響像是大地的心跳,沉穩而有力。
凱爾文蹲在渠邊,指尖沾著濕潤的黑泥。
他穿著件灰綠色的粗布鬥篷,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一截削瘦的脖頸。
脖頸左側有顆細小的朱砂痣,像被什麽東西燙過的痕跡。
他手裏攥著一根削尖的柳樹枝,枝椏被精心打磨過,截麵光滑如鏡 —— 這手藝絕非凡人所有,更像是常年與利刃打交道的人才有的習慣,連樹皮的纖維都被磨得服服帖帖,摸上去竟有種絲綢般的順滑。
樹枝輕點水麵時,一圈圈漣漪便蕩開,與遠處夯錘砸入泥土的震波在水麵相撞,碎成無數閃爍的光點,像撒了一把碎鑽,又像誰把星星揉碎了扔進水裏。
“這是暮色森林的獸穴分布圖。”
他揚了揚手裏的獸皮卷軸,聲音被工地上的吆喝聲切割得有些零碎。
卷軸是用某種大型猛獸的脊背皮製成的,邊緣磨損得發毛,邊角處甚至能看到幾處被水浸泡過的黴斑,顯然被反複翻閱過無數次。
卷軸展開時,能聞到一股混合著鬆油與血腥的氣味 —— 鬆油是用來防腐的,而那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像是從獸皮的毛孔裏滲出來的。
他說話時,鬥篷下露出的手腕上閃過一道銀光,那是個用細銀鏈串起的狼頭吊墜,狼眼處鑲嵌的黑曜石在陰影裏泛著冷光,仔細看去,狼嘴的縫隙裏還卡著一絲暗紅色的纖維,像是幹涸的血跡。
易在他身邊蹲下時,草葉上的露水沾濕了褲腳。
他今日穿了件靛藍色的粗布短衫,是莉亞用大白河的靛藍草染的,洗得有些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
褲腿挽到膝蓋,露出小腿上幾道淺淡的舊疤 —— 那是去年在風蝕隘口與霜狼斥候搏鬥時留下的,當時一支骨箭擦著脛骨飛過,帶起的血珠濺在雪地上,像開出了一串紅莓。
他順手撿起一塊扁平的青石,石麵上還留著遠古海洋生物的化石紋路,螺旋狀的菊石印記清晰可辨,邊緣被水流打磨得圓潤光滑。
石子被他用指腹摩挲得溫熱,拋向水渠時,在水麵上連跳三下:第一下濺起的水珠打在凱爾文手背上,像顆冰涼的淚;第二下撞散了正欲成形的漣漪,攪亂了水麵上晃動的雲影;第三下才戀戀不舍地沉入水底,帶起一串細小的氣泡,像誰在水下輕輕吹了口氣。
“霜狼部落。”
易的目光落在卷軸中央那個畫著三枚尖牙的狼頭符號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符號旁歪歪扭扭的 “七” 字。
那字跡是用炭筆寫的,邊緣有些暈染,像是寫的時候手在發抖。
上次在風蝕隘口遭遇的斥候,狼皮靴上就沾著暮色森林特有的熒光苔蘚,那些苔蘚在月光下會滲出淡綠色的汁液,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他記得當時有個斥候的箭羽上,就刻著一模一樣的狼頭,隻是那狼頭的眼睛是用幹涸的血點上去的,血漬已經發黑,透著股鐵鏽味。
凱爾文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出刀形,線條果斷如刀劈斧砍。
“刃長三尺七寸,背厚一寸,刃薄如紙。”
他特意加重了 “薄” 字的語氣,樹枝在泥地裏劃出深深的溝壑,仿佛要將這尺寸刻進大地裏,
“刀柄要纏鮫綃 —— 不是灰岩鎮雜貨鋪那種摻了麻線的次品,要南境來的真貨,能吸汗防滑。”
他說著,忽然扯下鬥篷的一角,露出裏麵襯裏的布料,那布料在陽光下泛著細密的光澤,“就像這種,摸上去像水一樣,攥在手裏卻不會打滑。”
樹枝忽然頓在刀柄末端的位置,凱爾文抬頭看向易。
他的瞳孔顏色很淺,像被雨水衝刷過的灰石,此刻卻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我知道你在灰岩鎮用了些‘特別手段’收拾了馬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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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指間的石子 “噗通” 一聲沉入水底。
陽光恰好掠過凱爾文的側臉,他看到對方耳後有一道極淡的疤痕,像被某種飛禽的利爪劃過,疤痕邊緣的皮膚微微泛白,顯然年代久遠。
他想起米雅曾說過,猛禽的利爪會在獵物身上留下鋸齒狀的傷痕,而這道疤的形狀,倒像是被鷹隼的利爪狠狠抓過 —— 那年在王都的皇家獵場,他見過馴鷹人展示鷹隼的爪子,彎鉤般的指甲邊緣帶著細小的倒刺,能輕易撕開鹿皮。
“那家夥是鐵隼伯爵從黑魔法集市買來的貨色。”
凱爾文的樹枝繼續在泥地上滑動,狼頭符號被戳得模糊,像一張在痛苦中扭曲的臉,
“集市在王都下水道深處,用活嬰的血喂養召喚陣,才能打開通往深淵的裂隙。”
他說話時,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壓抑某種厭惡,
“去年有個南境來的商人想舉報,結果被發現時,整個人都被塞進了召喚陣的石槽裏,連骨頭都沒剩下。石槽裏的血垢刮下來秤了秤,有三斤重。”
渠水清澈見底,能看到幾條半透明的小魚正啃食著水底的水草。
它們對水麵上的對話渾然不覺,尾鰭掃過石縫時,驚起一團細小的泥沙,緩緩在水中彌散開來,像一杯被攪渾的清水。
易忽然注意到,水渠的水底沉著一塊暗紫色的石頭,表麵布滿細小的孔洞,像是被強酸腐蝕過 —— 那是暗影水晶的碎屑,馬庫斯的法杖上就鑲嵌著這種礦石。
他記得當時擊碎那根法杖時,水晶碎屑落在地上,發出了細微的 “滋滋” 聲,仿佛在灼燒泥土。
“三天後我來取刀。”
凱爾文站起身時,草屑從他的鬥篷下擺簌簌掉落。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動作隨意得像在拂去無關緊要的塵埃,
“就在行政廳後院,老槐樹下。”
他轉身時,鬥篷的一角被風掀起,露出裏麵銀灰色的襯裏,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 那是用月光蛛的絲織成的布料,輕如鴻毛,卻能抵禦三階以下的魔法衝擊。
這種布料隻在帝國皇家獵場產出,是月光蛛吐絲時吸收了月光精華才有的特性,尋常傭兵根本無從接觸,就連易也是從瑟琳娜公主的侍衛身上才見過一次。
那次公主的侍衛長艾拉展示過這種布料的韌性,用長劍砍了三下都沒留下痕跡。
易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時左腳落地稍重,像是左腿有舊傷。
凱爾文穿過工地時,幾個正在抬石料的勞工下意識地給他讓開道路,眼神裏帶著敬畏 —— 這些勞工大多是從鐵岩堡逃來的流民,顯然對某些特殊的氣息有著本能的敏感。
有個瘸腿的老勞工甚至對著凱爾文的背影劃了個十字,那是北境牧民祈求平安的手勢。
工地上的夯土聲漸漸變得稀疏,日頭已經升高,曬得人皮膚發燙。
易蹲在渠邊,看著水麵上自己的倒影。
倒影裏,他腕間的星穹之引微微發亮,盤龍胎記的鱗片仿佛在緩緩遊動,每一片鱗甲的紋路都清晰可見,像極了米雅給他看過的地球衛星雲圖上的氣旋。
他想起米雅曾說過,
“交易的本質是價值交換,但信任才是讓交易持續的根基”。
凱爾文用獸穴分布圖換長刀,看似公平,可那卷軸背後藏著的,恐怕遠不止幾處獸穴那麽簡單 —— 暮色森林深處,除了霜狼部落,還有被稱為 “腐骨沼澤” 的禁忌之地,據說那裏連陽光都照不進去,隻有亡靈在沼澤裏唱歌。
遠處傳來工頭的吆喝聲,是個大嗓門的壯漢,腰間別著根鑲鐵的木棍,正催促著勞工們加快進度。
易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指尖還殘留著柳樹枝的清香。
他望向行政廳的方向,那棵老槐樹的樹冠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個沉默的守望者。
樹底下有個石碾子,是前幾任鎮長用來鎮壓邪祟的,石碾子上刻著模糊的符文,據瑪莎婆婆說,那是幾百年前的守夜人留下的。
三天後的交易,注定不會隻是交換幾把長刀那麽簡單。
水渠裏的小魚還在逆流而上,它們的身影在清澈的水中劃出銀亮的軌跡,仿佛在追逐著某種看不見的目標。
易知道,北境的棋局已經開始落子,而他和凱爾文,不過是這盤棋上最先相遇的兩枚棋子。
至於誰是執棋者,誰又是棋子,現在還言之過早。
他想起米雅給他講過的國際象棋,說每個棋子都有自己的走法,看似被人操控,實則也在影響著全局 —— 就像此刻渠邊的風,看似隨意吹動柳枝,卻可能在千裏之外掀起一場風暴。
他轉身走向工坊區,步伐沉穩。
陽光穿過垂柳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披上了一件綴滿星辰的披風。
二十把長刀,要在三天內趕製出來,而且必須是能讓凱爾文滿意的精品 —— 這對布倫特和矮人們來說,既是挑戰,也是證明法倫斯塔鍛造技藝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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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倫特最近迷上了米雅說的 “折疊鍛打”,說要把鋼坯折成百層,讓刀刃既鋒利又不易崩口,為此還特意讓科爾從南境捎來了更好的焦炭。
工坊區的風箱聲已經響起,“呼哧呼哧” 的節奏像巨人的呼吸。
易能想象出布倫特掄錘的樣子,那老家夥總是喜歡赤著膀子,汗珠砸在鐵砧上,濺起細碎的火星,映得他滿是皺紋的臉像塊老樹皮。
矮人格倫則會蹲在熔爐邊,用他那銅色的眼睛盯著火候,嘴裏念念有詞,說要用 “火焰的呼吸” 喚醒鋼鐵裏的靈魂。
他嘴角微微上揚,北境的清晨,總是充滿了力量與希望,哪怕暗流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湧動。
路過斷劍酒館時,老傑克正用獨臂擦著酒杯,銅杯在他掌心旋轉,映出窗外流動的雲彩。
他朝易點了點頭,眼神裏帶著詢問 —— 這位老傭兵總能從空氣裏嗅出不尋常的味道。
易也朝他點頭示意,沒有說話,有些事不必說破,就像水渠裏的魚,不必知道水麵上的交易,隻需順著自己的方向遊動。
回到行政廳時,莉亞正抱著一摞公文等在門口,她的發辮上別著朵曬幹的矢車菊,那是上次去法倫斯塔時,小傑克送她的。
“哈維管事讓人送來了新的糧食清單,”
她把公文遞過來,指尖無意中碰到了易的手腕,忽然 “呀” 了一聲,“大人,您的胎記在發光。”
易低頭看去,星穹之引的盤龍胎記確實在微微發亮,鱗片的紋路裏仿佛有流光在轉動。
他想起凱爾文耳後的疤痕,想起那銀灰色的月光蛛絲襯裏,想起獸皮卷軸上的狼頭符號 —— 這些碎片像水渠裏的漣漪,正在他的腦海裏一圈圈擴散,漸漸連成一片模糊的圖景。
“三天後,準備二十把長刀。” 易對莉亞說,聲音平靜,
“讓布倫特按這個尺寸做。”
他用手指在桌麵上畫出刀形,尺寸與凱爾文在泥地上畫的分毫不差,“刀柄要用南境的鮫綃,科爾的商隊應該還有存貨。”
莉亞認真地記下尺寸,忽然抬頭問:“大人,是要和誰交易嗎?”
易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的方向,陽光已經越過牆頭,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子。“一個可能成為朋友,也可能成為敵人的人。”
他說,“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得先拿出足夠的誠意。”
就像水渠裏的水,要先清澈見底,才能映照出水麵上的世界。
而他和凱爾文的這場交易,或許就是映照北境未來的那麵鏡子 —— 是能照出光明,還是會映出更深的黑暗,誰也說不準。但至少此刻,大白河的水流正順著水渠緩緩流淌,帶著陽光的溫度,帶著泥土的氣息,帶著無數生命的希望,朝著遠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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