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年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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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級開學,空氣中已經帶了點初秋的涼意,土坯牆上的斑駁似乎又深了一些。
    張山的心,卻還像被省城動物園那隻頑皮的猴子抓著,懸在半空,落不到這熟悉的教室裏。
    暑假在省城的日子,像一場五彩斑斕的夢,夢裏有呼嘯的火車,有高高的樓房,有甜甜的奶油雪糕,有大哥那高大的身影,還有那個叫孫雪的女孩清脆的笑聲。
    相比之下,眼前掉著牆皮的教室、坑窪的操場、還有王老師那永遠嚴肅的臉,都顯得格外灰撲撲。
    “張山!魂還在省城沒帶回來呢?”王老師敲著黑板擦,粉筆灰簌簌落下,“看黑板!這篇《溫暖》的作文,要抓住‘溫暖’這個題眼,寫出具體的事例!”
    張山一個激靈,趕緊坐直身子,眼睛盯著黑板,腦子裏卻還在想父親宿舍樓下那盞徹夜不亮的路燈,和孫雪給他的那兩顆糖的漂亮糖紙。
    因為去省城探親,他晚回來了將近一個月。拚音還沒完全搞明白,就要開始學寫作文了;數學的應用題,更是像天書一樣。
    課堂上,他看著王老師的嘴巴一張一合,那些字和數字仿佛都變成了遊動的小蝌蚪,抓不住,也聽不懂。
    “張山,這個問題你回答一下。”王老師點了他的名。
    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教室裏響起幾聲壓抑的竊笑。王老師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麽,揮揮手讓他坐下。
    那無聲的失望,比責罵更讓張山難受。
    其實,從省城回來前,父親張川和母親李英是有過一番掙紮的。
    筒子樓那間小小的宿舍裏,張川看著兒子曬黑的小臉,對李英說:“英子,要不……就讓山仔子留在我身邊?我想辦法,看能不能在鐵路子弟小學給他找個插班的名額。”
    李英眼睛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下去:“戶口呢?他沒城裏戶口,人家能收嗎?再說,你天天跑車,誰照顧他?”
    “我……我盡量調班,或者,托鄰居幫看著點……”張川的聲音也有些沒底。
    那幾天,張川下班後就四處奔波打聽。
    但現實像一堵冰冷的牆。沒有城市戶口,想進正規小學難於登天。
    所謂的鐵路子弟小學,名額緊張得很,根本不是他一個普通工人能搞定的。
    希望像肥皂泡一樣,噗地破滅了。
    李英看著丈夫疲憊又愧疚的神情,反過來安慰他:“算了,川哥,別折騰了。山仔子還是跟我回去吧。在村裏,好歹有爹看著,有他大姐二姐做個伴。在城裏,你忙,他一個人……我不放心。”
    張川重重地歎了口氣,摸了摸兒子的頭:“山仔子,回去要好好讀書,聽見沒?讀出息來,將來考到省城來!”
    張山懵懂地點點頭,他還不完全明白戶口意味著什麽,隻知道他不能留在有動物園、有大汽車、有孫雪的省城了。
    最終,他還是跟著母親,踏上了返鄉的綠皮火車。隻是這一次,離別的愁緒裏,摻雜了一絲夢想擱淺的失落。
    回到村小,落下的功課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了張山身上。他努力想跟上,但前麵漏掉的部分太多,後麵的便如同聽天書。
    以前一起摸魚撈蝦的小夥伴,比如鐵蛋、狗娃,似乎也因為他去了趟省城,跟他有了點說不清的隔閡,笑他“城裏娃還學不會”。
    日子在掙紮和茫然中滑到了期末。寒冬臘月,北風呼嘯,教室的窗戶糊著塑料布,依舊擋不住寒氣。期末考試開始了。
    第一門考語文。王老師把作文題目和一些需要默寫的詩句,用粉筆一筆一畫地抄在黑板上。學生們需要把答案寫在自己的本子上交上去。
    “都看清楚題目,認真寫!不許交頭接耳!”王老師威嚴地掃視全班。
    教室裏隻剩下沙沙的寫字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張山深吸一口氣,準備答題。他伸手往書包裏掏筆和本子——空的?
    他心裏咯噔一下,把書包裏所有的東西都倒在破舊的課桌上:兩本卷了邊的課本,一個父親給的舊軍用水壺,幾顆光滑的小石子……唯獨沒有筆和本子!
    他早上起晚了,急著跑來上學,竟然把最重要的考試工具忘在家裏了!
    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他看向旁邊的同學,想借,可大家都在埋頭寫字,而且王老師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張了張嘴,最終沒敢發出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黑板上白色的粉筆字,像一個個嘲諷的眼睛,盯著他。他徒勞地用手指在冰冷的桌麵上劃拉著,一個字也留不下。
    交卷時間到了。同學們紛紛把寫滿答案的本子交到講台上。張山低著頭,空著手,不敢看王老師的眼睛。
    “張山,你的卷子呢?”王老師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冰碴。
    “我……我忘帶筆和本子了……”他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教室裏一片寂靜,然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王老師看著他,眼神複雜,有怒氣,也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無奈。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在成績冊上,對著張山名字後麵語文那一欄,用力畫了一個巨大的、刺眼的“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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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零分,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張山的心上。
    他拿著成績單,磨磨蹭蹭地走回家,不敢抬頭看母親。
    李英看著成績單上那個鮮紅的零分,和另外幾科同樣慘不忍睹的分數,氣得渾身發抖。她抄起那根細竹棍,卻沒像往常一樣立刻抽下來。
    “你……你……”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去了一趟省城,心就野了?書都不讀了?你爸省吃儉用,指望你讀出息,你就拿個零分回來報答他?”
    細竹棍最終還是落了下來,但力度卻不如以往。李英打著打著,自己先哭了。她丟下棍子,坐在門檻上,無聲地抹淚。
    張山站在那裏,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心裏卻是一片冰冷的絕望。
    他不是不想學好,他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忘了帶筆啊!可是沒人聽他的解釋。
    那個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和漫長。
    開春後不久,爺爺張柄病倒了。年輕時戰場上的舊傷,加上長年累月的勞作,徹底拖垮了老人的身體。他躺在床上,咳嗽聲撕心裂肺。
    張山有時候會端碗水到爺爺床前。爺爺瘦得脫了形,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睛也變得渾濁。
    他會用幹枯的手摸摸孫子的頭,想說什麽,卻往往被一陣更劇烈的咳嗽打斷。
    爺爺沒能熬過那個春天。葬禮辦得簡單而肅穆,爺爺穿著他珍藏多年的舊軍裝,安靜地躺在了後山的祖墳裏,麵向著他守護過的這片青山田野。
    家裏一下子空蕩、冷清了許多。爺爺不在了,西邊這個“家”,好像失去了主心骨。
    張川請假回來奔喪,看著父親下葬,這個沉默的漢子在墳前跪了很久,肩膀聳動,卻沒有哭出聲。
    辦完喪事,家裏原本就不厚的家底更是被掏空了。隻剩下圈裏那頭還沒完全長膘的小豬,是爺爺生前最後惦記的財產。
    日子再難,也得往下過。李英更加拚命地操持家務,伺候那幾畝田地,喂養那頭小豬。
    張山似乎也在一夜之間沉默了不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漫山遍野地瘋跑,放學後偶爾會幫著母親喂喂豬,或者去割點豬草。
    那頭小豬,在清湯寡水的喂養下,艱難地熬到了年關,總算有了百來斤。
    過年殺年豬,在村裏是件大事,意味著一年到頭的辛苦有了點油腥的慰藉。
    殺豬匠請來了,院子裏支起大鍋,燒著滾燙的水。豬的嚎叫聲響徹整個小院。
    張山既害怕又期待地躲在母親身後,看著那頭養了近一年的豬被拖出來,捆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豬肉被分割開來。還沒等李英和張山高興,村幹部和稅務所的人就上門了。
    “李英啊,今年的生豬稅,按規矩,得上繳一半。”村幹部拿著本子,語氣不容商量。
    李英的臉色瞬間白了,嘴唇哆嗦著:“一半?同誌,能不能少點?家裏孩子正長身體,老人剛走……”
    “這是政策!家家都一樣!”稅務所的人麵無表情。
    最終,那頭豬最好的半邊肋排、後腿肉,被生生割走,裝進了他們的籮筐。接著,殺豬匠也拎走了作為報酬的、血淋淋的半隻豬頭。
    院子裏,原本還算豐盛的豬肉,瞬間隻剩下小半邊,和一堆下水、豬蹄。
    李英看著那剩下的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著沒掉下來。
    除夕夜,外麵的鞭炮聲劈裏啪啦響著。西邊的灶披間裏,卻顯得有些冷清。
    桌上終於有了肉。李英用留下的肉,炒了一盤蒜苗回鍋肉,燉了一鍋蘿卜豬骨湯。油光鋥亮的回鍋肉,香氣撲鼻。
    張山和兩個姐姐眼睛都直了,盯著那盤肉,不停地咽口水。
    “吃吧。”李英給每個孩子碗裏夾了幾片肉,自己卻隻夾了一筷子蘿卜。
    張山迫不及待地把肉塞進嘴裏。肥肉的油潤和瘦肉的焦香在口中炸開,那種極致的美味,讓他幾乎把舌頭都吞下去。
    他吃得滿嘴是油,感覺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媽,你也吃!”大姐張芸懂事地給母親夾了一片肉。
    李英搖搖頭:“媽不愛吃肥的,你們吃,多吃點。”
    張山看著母親碗裏幾乎不見油星的飯菜,又看看桌上那盤迅速減少的肉,心裏忽然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嘴裏的肉似乎也沒那麽香了。
    他想起省城孫雪手裏那個奶油雪糕,想起父親宿舍樓下飯館裏飄出的炒菜香味,再看看眼前這頓來之不易、卻讓母親如此節省的年夜飯……
    他低下頭,默默扒著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麽叫“生活”,什麽叫“不易”。
    窗外,別人家的煙花在夜空中絢爛綻放,瞬間的輝煌後,又歸於黑暗。
    張山覺得,自己心裏那個因為省城之行而點燃的、關於外麵世界的絢爛夢想,似乎也像這煙花一樣,在現實的寒風中,閃爍了一下,便迅速黯淡下去,隻留下冰冷的餘燼,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對肉的渴望,鐫刻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年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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