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殺了他

字數:6216   加入書籤

A+A-


    趙高是趙國旁支,和趙王都是造父的後代,趙國公室子弟封侯封君,他卻沒有這樣好命,生於秦國隱宮,母親受戮刑,家族世世卑賤。
    趙王的子嗣在書院中讀書識字,他與他的兄弟隻能在鹹陽宮昏黑狹窄的甬道,推著獨輪車運送雜物。
    他苦學獄法,就是為了得到秦王的重用,不再做卑微的宦者,而他也做到了,他現在是中車府令,是秦王的心腹,如果不出意外,未來幾十年朝堂之上都有他的一席之地,亨通官運,榮華富貴,權勢威望,都唾手可得。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他捏著半片樹葉,那是剛從頭冠上摘下的,樹葉像是被人隨手撕開,截麵並不整齊,他麵色陰沉如水,控製不住的鼓噪之音錘擊著心髒,惴惴之聲好似要壓彎他的脊背。
    樹上有人,樹上怎麽會有人呢!
    他不敢相信,但多疑的性格又讓他不得不相信,快速折返回去。
    一路上度日如年,如果樹上有人,他沒有依法處置那小吏是不是被人瞧見了,吏不可阿法,阿法則罪,若是此事被傳揚出去,他就完了,捏緊拳頭,殺心漸起,直到見到蹲在鬆樹下的紅衣稚童,才陡然停止。
    能出現在鹹陽宮的幼童,隻能是王上的子嗣。
    剛剛在樹上的是一位王嗣。
    殺意戛然而止。
    ……
    趙高沒放下心,打算試探一番。
    “公主。”
    含光托著一團毛茸茸看著暈乎乎的團雀,這小鳥是剛從樹上掉下來的,長得笨頭笨腦,哐當一下撞了樹直挺挺的落下,要不是她及時接住,這小笨鳥就要去地府投胎轉世了。
    把它攏在袖中,含光才抬頭看一臉恭敬,又宛若驚弓之鳥的趙高。
    “你是誰?”
    “卑下是趙高。”
    含光:“原來你就是趙高。”
    見她麵露驚喜,趙高繼續不動聲色的試探:“殿下是如何進來的。”
    含光指了指樹:“自然是爬樹進來的,我還是專為你來的呢,趙高。”
    趙高心髒快速跳了下,袖中的手指蜷縮,麵上流露疑惑:“不知殿下找卑下何事?”
    “我聽說你擅長秦律。”
    趙高低下腰和氣道:“卑下不才,確實略知一二。”
    “那我問你,如果一個父親苛待孩子,秦律對他有什麽懲罰?”
    趙高略微沉思後說:“我大秦沒有這樣的法。”
    “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子女告發父母,官府都不會受理,這是家事,我大秦以法治國,雖不講儒家的親親相隱,但也不倡導子告父。”
    “也就是說子女受了委屈,完全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把眼淚吞進肚子裏。這也太不公平了,怎麽父親就可以欺負子女,子女卻不能做出任何反製。”
    含光不滿意這個答案:“就沒有別的法嗎。”
    趙高稍稍思索又說:“擅殺子,黥為城旦舂。其子新生而有怪物其身及不全而殺之,勿罪。”
    含光皺起眉頭:“我是來問你問題的不是聽你賣弄學問的。”
    趙高沒有任何生氣,又彎低了腰,低眉順目:“是卑下思慮不周。”
    “擅自殺掉自己的孩子,就是犯罪,會被刺麵還要服城旦舂的勞役。可如果被殺的子先天不足,身體殘缺,殺死也不會被判罪。”
    含光小臉皺起:“殺子才會判罪。就沒有折中的選項嗎?”
    “難道子不被殺欺負孩子的父親就可以高高興興嗎。”
    趙高點頭。
    含光思考,又問:“那為什麽都是殺子,子身體殘缺,先天不足,又不會判罪呢。”
    “因為被殺的子,不是其父的私產,他長大後也是黔首,像其他黔首一樣服役納稅。”
    “至於先天殘缺的子,他們不一定會活到成年,也不一定是秦想要的黔首。”
    這法真的好沒道理。含光有點不高興,如果她是那個編書的,才不會製定這樣的法呢。
    趙高看出了她的情緒,沒有開解她,而是和氣問:“卑下也有問題想問問公主。”
    含光:“你要問什麽?”
    趙高語氣謙卑,話中藏著試探:“您問這些是想做什麽呢?”
    “當然是維護我的合法權益,讓父王不要做小氣鬼,公平對待我。”
    “父王自己吃好的,讓我吃不好吃的,每天隻能吃鹹菜,沒滋沒味的肉羹,少的可憐一點都不甜的蜜汁,我以前都不吃這些東西的,到現在為止我連一塊完好的肉都沒吃到過,他不就是苛待我嗎,我當然要通過法律手段獲得合法權益。”
    這番話讓趙高袖中握緊的手鬆開,繃緊的麵皮也稍稍舒展,在心中長舒一口氣,隻是個心智愚蠢的稚子,成不了氣候,就算鬧到陛下跟前,也不足為慮,相反含光會因為這膽大包天的不孝言論被秦王厭棄。
    他沒有糾正她,而是故作惶恐:“公主,此話說不得。”
    含光哼了一聲:“有什麽說不得,沒想到你是個古板的家夥,趙高。”
    目光鄙夷不屑。
    這黃毛小兒,趙高額頭青筋直跳,怒火中燒,若有一日他的勢,必不會讓她好過,含光隻是公主,不得寵愛的公主,遠比公子好對付多了,心中產生諸多惡毒念頭,麵上卻仍舊是惶恐不安,不敢附和的模樣,隻低聲說:“若無事,卑下先退下了。”
    含光揮了揮小手。
    趙高快的離開。
    確定他真的離開,公子高才從樹上爬下,打量含光,見她沒事,長鬆一口氣:“看來是應付過去了,含光,剛才那番話以後就別說了,今天事急從權就算了,可不能讓任何人聽到。”
    他差點嚇得從樹上跌落,這可不是能隨意說的話,要是被人聽到,含光絕對會被父王處罰的,父王可不是好脾氣的人。
    含光不明白高為什麽膽子那麽小:“幹嘛不能說,我又沒說假話,這難道是正常的待遇嗎?”
    “可是我每天也都吃這個呀?”公子高沒覺得哪裏有問題。
    到了秋冬兩季,萬物凋零,蔬菜大多不會生長,隻能吃之前醃好的鹹菜,這也不是誰都能吃得起的,除了他們也隻有少部分公卿能吃到。
    含光搖頭,看來高也被蒙在鼓中,真是個小可憐,等她學好秦法,去和小氣鬼父王爭取合法權益時,順便也給他爭取一下,好歹是她的兄長,有福要一起享嘛。
    公子高不知道她所想,要是知道,一定會跪著求她別害他。
    他爬上牆:“我們走吧,以後別再來了——”話語戛然而止。
    “父王!”
    見到嬴政,公子高嚇得差點從牆頭跌落,額頭一個勁冒汗。
    嬴政掃了他一眼,淡淡說:“還不下來。”
    也顧不得會不會摔了,他立馬跳下,垂首行禮。
    “高,你說什麽?”含光聽的並不完整,她重新爬到牆頭,就看到烏壓壓一片人,其中被簇擁的那個高大威嚴,眉目狹長,戴著朝天冠,腰佩長劍,神情冷淡,自有一派巍然氣質。
    “你有點眼熟。”
    她眼睛一亮,高興說:“你是給我送好運氣的嗎,吉兆。”
    “我可以許願嗎,可不可以讓小氣鬼父王不要小氣,每天給我做好吃的。”
    這樣她就不用學秦律了,要不是吃的不好,她才不想主動學習,她隻想每天快快樂樂的到處跑,捉螞蟻,逗小鳥,爬樹摘棗子。
    含光高興的從牆頭跳下。
    所有人都被嚇到,嬴政也被她這大膽的行為驚到,下意識伸出手,小小的孩童落進他的懷中,香香軟軟,像一團幹淨可愛的雲。
    含光才不去管目瞪口呆的旁人,緊緊抓住嬴政的手臂,這樣吉兆就跑不掉了。
    “吉兆,快快,送我點好運氣。”
    孩童柔軟的臉頰蹭著嬴政的下巴,嬴政愣了一下,那雙琥珀色的瞳孔閃爍明亮。
    真像呀,嬴政想,與那稚龍可真像。
    他不說話,含光便推了推他:“你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不能給人帶來好運了。”
    難道是因為它變成了人,就沒有好運了,他能不能變回去,她擰起眉頭。
    “含光。”嬴政開口。
    “欸?”含光歪頭,“幹嘛叫我名字。”
    蒙毅出聲提醒還沒認出人的公主:“殿下,這是陛下,是您的父王。”
    父王,啊,不會吧,他就是小氣鬼父王,含光瞪大眼睛,不死心掃過嬴政的麵容,見他和自己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和嘴,心頓時垂落穀底。
    什麽嘛,不是吉兆。
    “怎麽,見到朕不高興。”嬴政氣笑了,“剛才不是還和趙高說朕是小氣鬼。”
    含光轉了轉眼珠,沒回他的話,她當然不能回了,小氣鬼父王一看就是來找場子的,她得把話岔開。
    便說:“父王,我有事要問你?”
    嬴政也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沒生氣,想聽聽她能說什麽:“你要問朕什麽?”
    “你的玉璽有什麽用處?”
    場麵霎時一靜,所有人恨不得把頭埋進胸口,蒙毅不明白公主為何敢問這個。
    含光不覺得自己問的不對,又扯了扯嬴政的袖子,催促他,嬴政深深看了她一眼說:“朕常用它批複奏章,它代表朕的權力。”
    有幾個不懂的詞,含光鼓起小臉,父王就不能說得簡單一些嗎。可長者就是長者,他們永遠不能懂孩童的難處,自顧自的說自己想說的話,含光在心底又給小氣鬼父王記了一筆。
    記完後她問:“父王,那什麽是權力?”
    嬴政微怔,旋即淡漠說:“能讓江河改道,千萬人俯首,那就是權利。”
    看來權力是個很有用的東西,它能讓人辦到許多人做不到的事。
    “那兵符又有什麽用?”
    “它曾經號令秦軍,吞並六國。”嬴政的回答依然很簡短。
    看來兵符也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含光又扯了扯嬴政的衣袖,嬴政低頭看她,見她一臉認真的說。
    “父王,你該殺了趙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