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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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知道什麽是信服?”嬴政說。
    “我當然知道了,我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被小看了,含光很不高興。
    嬴政知道她或許真的懂什麽叫信服,卻不想順著她的話說,反而想逗逗她:“那你說說,什麽叫做信服。”
    “人們認可你,相信你,追隨你,要求他們去做什麽事,沒有任何猶豫去做,就是信服。”
    “我不需要信服,黔首也會認可我,相信我,追隨我,臣服於我,我所說的話,他們不敢不從,我要做的事,他們不敢不聽,我想要達到的目的自然而然就會達到,何須要他們信服。”嬴政淡漠說。
    含光搖搖頭:“這樣不好,這叫威脅,叫恐嚇,這叫將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用鞭子去鞭打他們的脊背,逼他們彎腰。”
    嬴政眸光冷淡:“朕哪裏又讓他們彎腰,他們本來就要臣服於朕。”
    “誰說的?”父王怎麽能說的這麽理所當然,含光自己都不敢這樣理所當然的說。
    嬴政卻覺得她果然還是個孩子,尚有些天真:“因為朕是天子,是秦王,而現在朕並得六國,是始皇帝。”
    “那按父王這樣的說法,周天子是上一任的天子,那百姓不也應該臣服於他嗎?”
    若說出這番話的是個臣子,嬴政就讓他當場人頭落地,偏偏說這話的是個五歲的稚子,還是他的女兒,他隻能冷著臉說:“因為周為火德,秦為水德,五行中水克火,這是自然的循環往複,代周是天命所歸。”
    “更遑論,朕讓混亂的天下歸一,終結了紛爭的戰國,這是周天子也無法做到的功績,黔首自然該臣服於朕。”
    “也就是說,父王覺得黔首很重要。”
    話題忽然拐到這,嬴政語頓,含光又說:“難道不是嗎,父王?”
    “你希望得到他們的臣服,不就認為他們很重要嗎。”
    嬴政說:“你又從哪得出的這個結論?”
    不想含光反問:“中車府令掌管父王的玉璽和兵符,廷尉是跟法律相關的官職,高說他們都是官,官有官的任務,蕭何說,小吏也有小吏的工作,那麽黔首又有什麽工作?”
    蒙毅替嬴政答道:“公主,黔首種田,納稅,服役,這是他們的工作。”
    “種田重要嗎?”含光問。
    蒙毅:“重要,秦以耕戰立國,糧草自然是極為重要的。
    含光又問:“納稅重要嗎?”
    蒙毅道:“重要,官員的俸祿,軍隊的供給都來自黔首的賦稅。”
    “那麽服役重要嗎?”
    這自然是極為重要的,修整馳道,戍邊打仗,都需要黔首,蒙毅沉默點頭。
    “所以說,父王,黔首不是很重要嗎,你不更應該讓他們信服嗎。”
    “他們心甘情願為你做事,和你逼迫他們做事,是不同的,就像父王的臣子,如果你逼他們做,他們不光不會把事做好,反而在心裏記仇。”
    嬴政冷笑:“他們就算記仇又如何。”難不成還能以下犯上。
    “可他們就是會記仇,不是嗎。”
    就像她一直記著父王對她小氣,就記了好久,等她長大也要小氣對父王,不過今日父王讓她吃到了好吃的,先劃掉一筆。
    “父王,你難道沒聽過,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的故事嗎?”
    嬴政當然聽過,勾踐與夫差之間最有名的莫過於臥薪嚐膽的故事,他仍然記得勾踐的隱忍,和最後亡吳的暢快。
    含光說:“夫子說夫差之前的王是闔閭,他生活簡樸,不與民爭利,受到了百姓的愛戴信服,又任用賢能,與士卒同甘共苦,從此吳國強盛,一度攻入楚國的國都,幾乎要將楚國滅亡。”
    “在他之後,夫差成為了吳王,他是一個不賢明的君主,對百姓很苛刻,窮兵黷武,讓百姓怨聲載道,也失去了人心。”
    “越國當時比吳國弱小,甚至被吳國征服,越王為求和而入吳,臥薪嚐膽多年,歸國後不向百姓征收賦稅,讓每家都有餘糧,也得到了人心,成為了眾望所歸的明主。”
    “闔閭與勾踐都做到了讓百姓信服,他們的國家也強盛繁榮。”
    “所以,父王,你怎麽能說信服不重要呢?”
    奶聲奶氣的話語宛若雷霆之聲,一聲聲打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中,讓他們備受震撼。
    嬴政仿佛又看到了黑色的龍鱗在金水中沉浮,光芒愈盛,奪人心魄。
    “你是在說朕不夠賢明嗎?”
    “說朕是昏庸之主,橫征暴斂。”他的眸光中攝著一抹冷意。
    宦者紛紛垂首,連蒙毅也不敢在這個關頭說話,室內氣氛一時凝滯,充斥著無形的壓迫。
    含光一點也不害怕,而是氣呼呼:“我可沒這樣說呀,父王,我又沒說你不好,而且橫征暴斂又是什麽意思呢,父王,我早就想說了,為什麽總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詞,我今年才五歲,還有很多詞不知道呢。”
    難道長者不知道有些詞她完全聽不懂嗎,聽不懂她就不能理解他的話,她就會越來越笨。
    看她理直氣壯的模樣,嬴政心中的怒火瞬間熄滅,難道他說的話真的這麽難懂,可她都能把史書裏的故事說的頭頭是道,怎麽又會不理解他說的意思呢。
    會不會是在愚弄他,嬴政冷著臉問:“你不懂什麽叫橫征暴斂?”
    含光點頭,又搖頭:“剛剛我不知道,但現在我有一點點知道,這一定是個不好的詞。”
    否則父王怎麽會生氣呢,隻有聽到別人罵自己,才會生氣呀,她有時候罵胡亥是個小弱雞,他就會氣得跳腳,父王現在的模樣,不正像她罵胡亥的模樣嗎。
    現在不能讓父王生氣呀,要是父王生氣說不定又要打她手心,她才不要被打手心呢,她轉了轉眼珠,扯開話:“父王是長者,比我這個小孩要聰明,應該知道,信服比逼迫更好。”
    嬴政看穿小孩子的小心思,在心裏嗤笑一聲,現在知道怕了:“那你說說,又怎麽讓他們信服呢?”
    他已經預料到含光說的那些回答,每一樣都是難以達到,不合時宜的。
    如他所料,含光說:“自然是讓他們吃飽飯,民以食為天,人活在世上要先吃飽才能活好,如果連飯都吃不飽,又有什麽餘力為你做事呢。”
    “那你又怎麽讓他們吃飽,糧食隻有那麽多。”嬴政說。
    含光揚了揚下巴,神情驕傲:“我當然有辦法了。”
    “那你說說?”嬴政挑起眉。
    含光卻沒直接回答:“我告訴父王之前,父王要先答應我一個要求。”
    她遮遮掩掩的模樣倒讓嬴政來了興趣:“是什麽要求?”
    要是再給他送什麽吉兆,他就讓蒙毅再去折根樹枝來。
    “父王要先答應我,反正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你能輕易實現。”
    嬴政思考了一會,頷首同意。
    含光讓人將曲轅犁拿進屋子,在嬴政來的一天前她就讓人將犁收進了農舍,嬴政還沒見過,現在一見,隻覺得有些眼熟,含光在旁邊給他講解,聽到一刻鍾就能犁完一畝田,眸光越來越亮,最終竟坐不住,繞著曲轅犁走了幾圈。
    “這就是能讓黔首吃飽飯,信服父王的東西。”
    她又說了漚肥之法,嬴政心情大好,先前的那些怒火都一消而散。
    “父王,你看,我不是隨便亂說話,讓你不高興,我都是為你好呀,我想讓父王獲得黔首的信服,想要大秦繁榮昌盛。”
    “我也想讓父王成為賢明的王。”
    孩童稚聲稚氣,說出的話一派純真,就算心硬如嬴政,也眉目微動,頗為動容。
    是他想差了,含光不是那群古板無能的儒士,不是隨意說一通大道理斥責他,而是切切實實的給他這個父王提議,是真的為他好。
    他將含光抱在懷中,開懷大笑:“你才是朕的吉兆。”
    有了此犁和漚肥之法,從此秦將不缺肥田。
    當真是上天送他的吉兆。
    便高興的應許了含光的要求。
    蛾麵色古怪,隻因公主向秦王討要了幾把曲轅犁,這就是公主的方法嗎,膽子也太大了,不過公主先用曲轅犁收服了牧裏的民心,再獻給陛下,這算不算一犁兩用。
    待嬴政離開後,她忍不住問含光:“公主你是知道陛下要來嗎?”
    不然怎麽會早早讓人把東西收起來,還囑咐黔首好好讀書,別湊在一起瞎聊天,將他們牧裏有曲轅犁的事聲張。
    含光坐回木馬上,高興的搖了搖了:“這不是很簡單就能知道的嗎,父王肯定會來,他在意推行小篆之事,自然不會不來,我肯定不能讓他先見到曲轅犁,那就沒有驚喜了,他也不會答應我的請求。”
    說不定就直接帶走了。
    他第一次見,正高興,不會細細思忖,她提出的要求才會被滿足呀。
    動畫片說了,要抓住對象鬆懈的機會,才能撬動更大的利益。
    聽完解釋,蛾不光沒聽懂,反而有更多不懂:“公主你為什麽不直接將曲轅犁獻給陛下呢?”
    “陛下會賞賜您,您不正好可以向他討要賞賜嗎。”
    含光咬了一口從桌上拿的柿餅,含含糊糊說:“我獻給父王又能得到什麽好處?我又不想要父王的金珠,蛾,你要知道,做任何事都要明白自己要做什麽,我拿出曲轅犁是為了驅使黔首向學,而不是獻給父王,我要是先獻給父王,那麽父王絕對不會同意讓我將曲轅犁作為獎勵,那麽就失去了我最想達成的目的,也就毫無意義。”
    “可是公主,獻給陛下難道不更好嗎,比起給黔首,獻給陛下,才是最正確,獲得回報最多的選擇。”說不定陛下還能給公主封號和食邑,怎麽就換了幾把要送給黔首的曲轅犁。
    含光又咬了一口甜甜的柿餅:“我現在不是獻給了父王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父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他也給了我符合心意的獎賞。”
    至於其他的她又不需要,她隻是個小孩子,小孩子為什麽要想那麽多呢,她才不要想那麽多,她隻想勝過李斯,不要夫子,從此快快樂樂,如果因小失大,反而不會快樂。
    畢竟她不怎麽聰明,自然隻能用笨拙的辦法。
    不能像其他人那樣一箭三雕。
    十五日後,滿一百學分的都獲得了一把曲轅犁,人們喜不自勝,沒達到的略有沮喪,卻又在蕭何的安撫下,重振旗鼓。
    若是能勝過隔壁村落的黔首,便可免費租借公主的犁,人人都鼓起了勁。
    李斯與含光聚於城郊,嬴政坐在上首,一同看著下方跽坐考試的黔首。
    李斯說:“殿下當真覺得自己能贏?”
    含光也說:“難不成李大人自信自己能贏?”
    李斯這幾日都在鹹陽,處理文書,未曾離開官署,推行小篆一事都是讓下麵的小吏去做,縱然如此,他也不認為自己會輸,他派去的小吏都博學能幹,教導一些黔首綽綽有餘,更何況他聽說,含光將教導一事扔給了兩個來自泗水縣的小吏,就整日在村落中玩耍,這樣又怎麽能贏呢。
    他做好了讓狂妄小兒乖乖認他做夫子的想法。
    直到批改竹簡的小吏將名次一一報出來,前十的名額,牧裏的黔首占了九個,剩下那一個還是李斯村落中唯一有學識的裏正,他捏斷了胡須,不敢相信:“怎麽可能?”
    含光得意的笑了:“怎麽不可能,李大人,現在是我贏了吧。”
    李斯忍住翻湧的情緒,故作冷靜道:“還有一試,殿下,等結果出來再分勝負。”
    第二試是說雅言,正如牧裏的黔首能說些雅言,李斯選的那個村落也能說,不過就算如此,他又一次敗下陣了,因為牧裏的黔首不單會說雅言,口齒還十分伶俐,能清楚地講述少許秦律,而李斯擇的那個村落人們也隻是能說話罷了,都是些農家渾話,高下瞬間立判。
    “二比零,我贏了,李大人,我都說我才是最厲害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