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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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雲垂四野,天低似壓簷。
    細雨淋漓,翠溪縣縣丞之妻錢氏懷胎十月,正是瓜熟蒂落之際。
    “哇——”
    一聲響亮的啼哭從產房裏傳來,等候在門外的孫氏頓時笑出聲音。她四旬有餘,圓臉高個兒,身穿一件月白細棉褙子,下套同色單褲。此時滿麵紅光,拍著大腿念佛:“生了!生了!佛祖保佑我又得一金孫兒。”
    “賀老夫人大喜。”
    丫鬟桃子伸手扶住孫氏,怕她摔倒,一邊嘴甜似蜜的說著討喜的話。可好話說過三籮筐,裏麵還沒有絲毫動靜,顯得有些古怪。
    孫氏踱步到門前,伸長脖子往裏瞧。
    這時,產房的門“嘎吱”一聲打開。馬穩婆用細棉布包兜裹著嬰孩走出來,一隻手護在繈褓上方,不讓硬風直接吹向懷中的嬰孩,口中道:“老婆子接生過的嬰孩無數,從未見過如此標致的小姐,簡直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老君身旁的童女降世。”
    馬穩婆依依不舍地將嬰孩遞出去,卻見麵容慈祥的孫氏頰肉一垮,笑眼圓瞪,寬額擠滿能夾死蒼蠅的褶子,一雙伸出來的手竟徑直往後縮去。
    “什麽?”
    孫氏懷疑馬穩婆目昏眼花,視物不明,急道:“我老人家在佛前求簽,簽文說‘喜得金孫’。佛祖不會騙香客,我老人家添了整整一貫的香油錢,媳婦兒這一胎十拿九穩是孫子,怎會變成個賠錢貨?你再好生瞧瞧,莫弄錯了。”
    時人皆以為男兒承宗祀、繼香火,越多越好,女兒養大嫁出去是別家人,視為累贅,自然是越少越合算。可馬穩婆不是一般的收生婆,而是登記官冊有編製的人員,慣常出入官宦人家,知曉官宦人家教養女兒所費心力並不比養個哥兒少,不會排斥生女兒。
    除非這家沒有男孩支撐門楣,才會特別著急。
    可產房裏頭的江夫人三年前已誕下一個哥兒,既有長孫,江老夫人怎的還盼孫心切呢?
    穩婆回憶江家的來曆,因江縣丞是本縣舉人,通過補缺考試為官。故而,其來曆並非秘密。這位老爺是農家子,由寡母一手拉扯著在鄉間長大,論起出出身連“耕讀之家”都談不上,實實在在是“鄉裏人家”!
    從江縣丞開始,這家才第一代出讀書人。
    鄉裏窮困,多有溺女之風。江縣丞堪堪才當了一年的官,家裏老娘還未脫鄉氣,也是有的。她不禁替懷中的嬰孩擔憂起來,托生到一個疼兒子如眼珠子,待女兒如草尖子的人家,還不知道要受什麽苦哩。
    穩婆半晌不言,孫氏急得上前一步,揭開繈褓。
    正逢雲消露日,萬道霞光噴薄而出,直直穿透稀薄的雲層,向著大地傾灑而下。繈褓中的嬰孩眉如新月,麵如美玉,烏絲如墨,天真無邪。霞光如紗,輕柔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天地造化亦鍾愛一人。
    江老夫人確信穩婆說得不假,剛出生的孩子都是皺巴巴的,她亦是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孩子。回過神時,嬰孩已是穩當抱在懷中。
    【0歲 你出生了。你獲得天降機緣,當前顏值X3。哇!你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孩子,沒有人見到你會不心軟。】
    玩家小姐:???
    要不是親眼目睹AI的思考軌跡,我就信了你的“天降機緣”,不過玩家小姐沒理由吐槽,畢竟她實實在在的獲利了。
    別看她當前顏值為6點,但在10分製的顏值一項中,已經是及格分數。
    上一輪,她將顏值加點到8,容貌在本縣已是出類拔萃。
    10點顏值要加滿也是很容易的,不少玩家選擇這樣做,生成的角色美得各有千秋,在現實世界裏已是全球頂級美人的水平,任何一位拎出來都可以給人帶來盛世美顏的衝擊。
    玩家認可《模擬人生》的審美,不覺得顏值一項還能突破。
    莫名卡到遊戲BUG,讓玩家小姐的顏值達到18點。
    這一下突破的不是一點半點,長成什麽樣不好說,肯定已經超越人類極限了。
    遊戲麵板再一次彈出,以虛擬屏的形式。嬰兒狀態的玩家小姐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麵的文字,周圍的人卻發現不了它的存在。
    【成長任務(一):新生兒非常脆弱,需要足夠的關心和照顧才能茁壯成長。請選擇你的撫養人。
    A、麵前的祖母
    B、黃泉的祖父
    C、門外的野狗】
    玩家小姐:???
    《模擬人生》的任務是有選項的,這是遊戲“自由度高”的一項體現,和一周目相比沒有變化。
    可是開局就觸發任務,是不是太逆天了?
    她還是個嬰兒啊!處於連屎尿都無法控製的年紀,拿什麽做任務?
    而且,不單是任務發布的時機過分,給的選項更沒有一個是可以達成的,難怪會產生BUG。
    現在還意識不到“人品”不僅關乎任務自由度,還關乎任務難度,她就是個傻子!
    現在後悔也晚了!選B重新投胎,選C開啟三周目,玩家小姐隻能選A。
    一旦做出選擇,玩家小姐就要促成自己被祖母撫養之事,以完成任務。
    《模擬人生》每一個任務的完成,都會有獎勵——一枚錦囊,從中可以開出可隨機分配的點數、技能或是實物,堪稱豐厚。
    剛出生的玩家小姐本該沒有正常的視力,但畢竟是在玩遊戲,她能看到遊戲麵板,自然也能看清抱著自己的人。四十幾許的婦人精神健碩,正低頭看著自己,正是她的祖母孫氏。
    一個在現代正值盛年,遊戲裏卻要被稱作老夫人的NPC。從來張嘴丫頭片子,閉嘴賠錢貨,一周目的十多年裏,自然沒抱過她。
    不僅如此,孫氏還多次提出把她送人,嫌棄養她在家裏費米費油費鹽。
    難道是因為顏值高,才有這一回的變化嗎?
    不管如何,玩家小姐勢必要抓住這個機會。
    產房的門又一次打開。這次走出來的是位身材敦實,穿綢戴金的婦人,正是孫氏的親家,玩家小姐的外祖母張氏。她跨出門來又回身仔細關上門,以免冷風吹進產房裏。這才一搖三晃走過來,笑眯眯說:“多虧親家母太太有厚德,自帶清正之氣,這才令產鬼不敢作祟,裏頭生產順利,母女均安。”
    孫氏把眼珠子從繈褓中拔出來,說道:“不關我的事,那是我兒有官威鎮宅,皇帝保佑。親家母,你頭三胎都是兒子,我還以為你生的女兒能和你一樣呢。”
    她歎息一聲:“哎!這一胎怎麽就不是個哥兒呢。”
    張氏聽她話裏話外嫌棄女兒肚子不爭氣,卻隻能隱忍不發,笑道:“一兒一女正好湊一個好字。”
    江老夫人白眼一翻說:“好什麽好,多一個浪費糧食的,給你家你要不要?”
    兩個老夫人級別的婦人四目相對,張氏心想:她不會真打的這個主意吧?那也不是不行,家裏粟陳貫朽,倉庾充羨,多養一個外孫女綽綽有餘。更何況外孫女生得如仙童一般,她歡喜的緊,隻擔憂老嫗是隨口一說,作不得真。
    張氏說:“怎的不要,給我好了。”
    說罷,從江老夫人手中抱過嬰孩,指腹觸摸粉雕玉砌的小臉,情不自禁笑起來。
    哪知道她笑得慈和,懷中的嬰孩卻是小嘴一癟,貓兒似的哭起來。張氏連忙連顛帶哄,口中喊道:“我的乖,我是外祖母啊。”
    可嬰孩還是哭,哭得臉都憋紅了。小小的手指在空中亂抓,瞧著十分可憐,馬穩婆看得揪心,說道:“小姐是不是餓了?”
    張氏連忙把嬰兒抱進產房裏,剛經曆過生育之苦的錢氏被吵醒,見親娘把孩子放到身旁,便知道是要喂奶。她不是第一次當娘,任由丫鬟鬆開衣襟,誰知嬰孩扭過臉不肯含乳,便是強行塞進口中,也不吮吸,隻是一味用舌頭往外頂。
    一通忙活下來,小小的嬰孩聲嘶力竭,通紅的臉漸漸泛起青紫之色,嘴唇血氣盡失。這模樣,任誰看上一眼,心裏都要暗歎一聲不好,繼續這麽下去,嬰孩該哭出毛病了。
    錢氏六神無主,張氏吩咐丫頭:“趕緊上街請個大夫來。”
    一旦請大夫肯定要給診金,抓藥的費用還要另算。錢還在荷包裏,孫氏已是肉疼不已。她擠到床邊,抱起孫女說:“剛出生的小崽子吃不進奶,喂些水給她就好。”
    張氏母女這才發現孫氏也在,錢氏作為兒媳不好說什麽,便給親娘使了個眼色。
    這時候不能可惜錢,張氏也是這麽想的。
    誰也沒想到,孫氏用木勺子舀起幾滴水,抵住嬰孩的下唇,慢慢把水喂進去了。嬰孩沒有嗆咳,泛白的嘴唇重新變得紅潤,麵上的青紫之色也散開了。
    嬰孩不哭了。
    孫氏彎腰要把嬰孩放下,嬰孩剛脫離她的臂彎又哭起來,白生生的小臉迅速漲紅。
    “哇哇哇——”
    孫氏摟起嬰孩,直起腰哄道:“莫哭,乖。”
    嬰孩打了一個嗝,哭泣秒停。
    馬穩婆打趣道:“姐兒是不是認錯娘了?”
    “小丫頭片子就是比不得哥兒聰慧,娘都不認識。”
    孫氏嫌棄地說:“剛出生的孩子一會兒就睡了。到時候,我悄悄把她放下,她聞著奶味就能認對人了。”
    一刻鍾後,嬰孩沒睡。
    孫氏胳膊發酸。
    丫鬟用搖鈴逗弄嬰孩,嬰孩不予理會,神遊天外。
    孫氏見狀撒手,嬰孩大哭。對上嬰孩黑葡萄似的眼睛,她沒能狠下心離開,隻能又把嬰孩抱起來。
    半個時辰後,嬰孩戳著自己的小臉玩得開心,並不見絲毫困意。
    孫氏:“……”
    最後,孫氏是抱著嬰孩離開的。
    ……
    產房裏,張氏貼著窗往外看,見丫鬟桃子摸出錢打賞馬穩婆,這才放下心來。她搓熱手掌,揉揉瞪得酸痛的眼睛,說道:“我還真怕你婆婆因得的不是孫子,便直接把馬穩婆攆出去,沒想到她這回竟大方起來,肯按數把喜錢付了。”
    馬穩婆的名字登在官府的文冊上,也算有些出身。雖不是六房吏員,但縣內的平民百姓是請不到她的。
    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她常年出入非富即貴之家,若心有怨懟,傳出一兩句縣丞老爺吝嗇欺民、蠻橫無理的話來,丟臉的可是女兒。
    張氏坐在榻上,一低頭,見女兒竟在抹淚,連忙掏出帕子,嗔怪道:“你也不是第一回坐月子,剛生完孩子是能哭的嗎?眼睛還要不要了?!”
    “娘,我心裏酸,這一兒一女都是給婆婆生的。景哥兒我還親手帶過一年,好歹認識我是娘。生的這一個,除十月懷胎與痛上一場之外,竟和我無半點關係。”
    景哥兒是她生的第一個孩子,不假人手地把孩子帶到周歲,婆婆大手一伸,就把長孫抓進自己屋裏,享天倫之樂,給的理由也充足無比。頭一個孩子大了,她撂開手才能和夫君繼續生孩子,為江家開枝散葉。
    第二胎就是這麽懷上的。
    張氏輕柔地給女兒拭淚,心裏暗罵一聲老虔婆,當著女兒的麵卻是勸道:“你那婆婆是個會養孩子的,女婿早產體弱人盡皆知,讓她小心養著,漸漸竟與足月出生的孩童無異,還能讀書習字,考學為官。孩子給她養不是壞事,且不提景哥兒身子骨日漸強壯,咱們就說這一胎。你生的是個姑娘,和祖母有些感情,總比不受待見強。”
    “你呀,與其擔心她搶姐兒去養,不如擔心她嫌棄養姐兒辛苦,過上一兩日就把姐兒送回來。”
    姐兒明明足月出生,卻似有不足之症。
    俗話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恁般的好容貌,豈是容易養大的。
    張氏縱然覺得親家母萬般不好,但服氣她養孩子的本事。
    錢氏不知親娘的擔憂,真被三兩句勸住了。趁著精神頭還好,她把自己的丫鬟叫進來,吩咐道:“先前看好的奶婆,可以派人接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