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死了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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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景行隻覺後頸一陣發僵,握著燈籠柄的手不自覺晃了晃,他硬著頭皮緩緩回頭,將手裏的燈籠高高舉起,往前探去。燭光所及之處,空空蕩蕩,青石板路泛著冷光,廊柱上的素白挽聯被風扯得簌簌響,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莊景行吞了吞口水,喉結狠狠滾了一圈,結結巴巴道:“哪……哪有人……林兄你莫要跟我開玩笑……”
    燈籠裏的燈芯“劈啪”爆個火星,嚇得莊景行叫出了聲。莊景行一個箭步竄到林鳶身後,探出半個身子,往四處掃視。
    “許是,我聽錯了。”林鳶看著空空蕩蕩的連廊,尷尬地笑了笑。
    莊景行這才驚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連忙站直了身子,往後退了兩步,幹咳了幾聲,以緩和自己的尷尬:“林兄,我們這邊走……”
    “等一下……”林鳶停下腳步,喊住莊景行。
    莊景行順著林鳶手指的方向,發現連廊柱子上釘著一把帶血的匕首,匕首尖紮著一塊帕子。
    莊景行將匕首取下,展開那塊帕子,那帕子繡著一朵紅梅,白色的絹布上赫然是一個血手印,上書幾個字:“離開莊家!”
    莊景行和林鳶對視一眼,沒有任何言語,但心卻都沉了下去。
    到底是誰寫的?有什麽目的?
    一切無解。
    小佛堂攏在夜色裏,門簾半掩著,透出裏頭昏黃的燭火,淡淡的香樟味彌漫出來。
    林鳶跟著莊景行掀簾而入,隻見屋內陳設極簡,正中供著尊鎏金觀音像,案上擺著兩盞長明燈,燈芯跳著微弱的光。莊母一身素衣,背對著他們,正跪坐在蒲團上,手裏撚著串深褐色佛珠,垂著眼簾低聲念經,聲音斷斷續續。
    牆角的小方桌上擺著一副碗筷,還有幾個小碟子。一碟清炒時蔬、一碟醃菜,還有一碗白粥,米粒稀疏,連點油星都少見。
    來時路上莊景行雖沒多言,林鳶卻能感受,當他聽到三姨娘說,母親讓他前去一同用膳時,他的眸子瞬間亮起來了。剛進門時,莊景行眼底也還帶著幾分不易察的期待,畢竟母親讓他來用膳,總歸是念著他的,可看清桌上的一副碗筷,那點期待便像這香的煙一般,被風吹散。
    莊景行不在乎吃的是粗茶淡飯,還是山珍海味,他想要的是母親一句關懷,可是,桌上隻有一副碗筷,母親並不願意陪他一起用膳。想到這,莊景行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臉上的笑容也早已消失不見。
    “來了便坐吧。怎麽這次晚了一日才回來。”莊母終於停下念經,卻沒抬眼,指尖仍無意識地摩挲著佛珠,聲音淡得像白開水,“我這沒什麽好東西,若是你嫌棄,現在便可以走。”
    林鳶心中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看了一眼莊景行。
    莊夫人說完,也沒起身讓座,更沒問起靈堂的事,隻淡淡瞥了莊景行一眼,又閉上眼睛接著念經。
    “孩兒不敢。”莊景行又另拿了一副碗筷給林鳶,示意她坐下用膳。
    莊景行拉著林鳶在桌邊坐下,麻木的將一根青菜夾入口中。林鳶以為即使母親雖常年禮佛,總歸會念著自己的兒子,可這粗茶淡飯,還有母親生疏的語氣,看得出來,他們母子關係真的很不好。
    林鳶看在眼裏,也隻默默拿起筷子,卻沒動幾口。她的目光,不自覺落在了莊母手中的佛珠上。那串佛珠顆顆圓潤,深褐色的木頭上泛著溫潤的包漿,樣式竟與這幾日兩個死者身上發現的相似!
    林鳶心頭微動,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悄悄攥緊了筷子,呼吸都幾乎停滯了。
    林鳶正想再細看,卻見莊母站起身,撫了撫褶皺的衣裳,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明月,月光之下,林鳶才看清莊夫人柳氏的麵容,
    柳氏很是消瘦,身形單薄,脊背卻筆直,麵容枯槁,雙眼裏沒有一絲光芒,猶如一灘死水,沒有半分波瀾,既無悲戚,也無期待。可是,光看眉眼的輪廓,年輕時必定是一位動人的女子,不知她這些年究竟經曆了什麽,會變成如今的樣子,就像是一個死了的活人。
    “明日便是頭七了,上午祭奠完,便出殯,後日我便會去水蓮庵出家,以後莊家如何,便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了,你以後也不必來找我。至於你,以後要不要留在這肮髒之地,以後的路要怎麽走,這個由你自己決定。”柳氏開口道。她的這番話,沒提莊延年的名字,甚至莊景行的名字也沒有喊一句。但這話卻如此冰冷,無異於她要與莊景行斷絕母子關係。
    莊景行手中的竹筷猛地一鬆,那片青菜“嗒”地砸在桌麵上,留下一個油印子。
    莊景行垂著眼,刻意放緩呼吸,喉結在領口下悄悄滾了一圈,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極輕的“嗯”,表示自己聽到了。
    他重新抬起筷子,想去夾碗裏剩下的青菜,可指尖卻控製不住地發顫,竹筷在碗裏碰得瓷壁輕響,連夾了三次都沒夾住。直到第四次,筷子終於落空,“當啷”一聲磕在碗沿上,他才再也撐不住,一滴眼淚“啪”地砸在粥碗裏。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鳶有些不知所措,拿著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這畢竟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情,她沒有資格插話,隻能低著頭做鵪鶉。
    莊景行突然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柳氏麵前,逼迫她正視自己:“母親,您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小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啊!我記得你會抱著我,哄我睡覺,給我唱童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想不通。您為什麽連看都不願正眼看我,那年你躲進這庵堂,一心禮佛,你知道那年我生病,躺在病榻上,多麽希望你能來看看我,可是我沒有等到。我告訴自己,母親隻是被父親傷了心,需要獨自待一會兒。並不是不愛我……”
    莊景行的聲音顫抖,沙啞地不成樣子。
    柳氏終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絲愧疚,但是瞬間又被冷漠所代替。
    燭火之下,柳氏素色的衣擺忽明忽暗,兩人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