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後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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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幹炬知道,自己這位座師平生最重規矩,既然老師已經發話,那就順從坐下。
    他依言在客椅上坐下,隻敢坐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筆直。
    “你是嘉佑三十五年的進士……算來,你到江寧,也有兩年了吧。”
    “回恩師,是。學生自三十六年秋抵任,至今已兩年又四個月。”王幹炬恭敬答道。
    壞了,這個前身,怎麽回事,這麽粗的大腿到了南京快一年了,居然也沒來拜訪過一次。
    當高弘文問自己到江寧為官的時間,王幹炬稍稍一想,就明白,這位高部堂分明是在問自己他的到任時間。
    果然。
    高弘文輕輕“嗯”了一聲,端起手邊的清茶,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茶盞放回案幾時,發出一聲極輕卻清晰的脆響。而後,似是不經意地道,“老夫今年春上,蒙聖恩調任南京。這秦淮風月,石頭城景,倒也看了近一年了。”
    高弘文語氣倒是平淡,王幹炬卻覺得那話語字字如楔,釘入耳中,這分明是在責問——老師到南京快一年了,你這個就在本地為官的學生,為何直至今日,有難處了才登門?
    他正欲開口請罪,高弘文卻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高弘文將茶杯端在手裏,卻不飲,隻是暖著手,“你的同年,陳觀、李沅、周世安……如今多在翰林院、六科,前程似錦。獨你一人,外放江寧,做了這親民官。”
    “你心裏,或許有過怨懟,甚至以為是我這個座師,未曾盡力。”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王幹炬知道自己必須要請罪了,甚至他回顧一下腦海中的記憶,高弘文說得確實沒錯,前身就是心懷怨恨。
    不過王幹炬還沒跪下,高弘文就說:“行了,今日既以師生之禮相見,我就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他直視王幹炬,語氣坦蕩:“你的文章,格局謹嚴,基礎紮實,這是你的長處。但於經義的微言大義、時務的機變通達上,火候終究欠了些。當年庶吉士館選未中,便是明證。”
    得中二甲進士出身的那位王幹炬,當然不是才學平庸之人,能在科舉中,一路過關斬將,最後在全國排到三十多名,這已經是人中龍鳳、天之驕子。當然,在高弘文這位清流領袖、文壇宗師麵前,確實是不夠看。
    “京城居,大不易,非止米珠薪桂,更是宦海浮沉。若無經緯之才、磐石之援,單憑二甲出身,置於翰林清貴或部院繁劇之地,猶如細沙入海,極易湮沒無聞。你又出身平平,強留京中,倘不慎卷入紛紜,非但年華空耗,恐累及身家。”
    王幹炬知道,高弘文這番話說得中肯,京城,從來都不是好混的,甚至別說京城,哪怕是這留都南京,現在他不也是碰了一頭包麽。
    “更不要說你的性情,”高弘文接著說:“當年殿試對策,便可見幾分寧折不彎的剛硬。此性情,於地方親民,體察疾苦,或能守住一方;若在京城那等風雲詭譎之地,則恐易成靶的,非福也。”
    王幹炬站起來恭敬地行了個禮,致謝道:“恩師為學生思慮深遠!”
    “嗯,”高弘文點頭說:“正是因為這些,我思忖再三,與其讓你在京師蹉跎,不若放至地方,尤其是我江南富庶繁難之地,真刀真槍,曆練一番。正所謂宰相必起於州郡,猛將必發於卒伍。在江寧這等天下第一等難治的京縣,你若能沉下心來,摸透民情,辦好幾件實實在在的難事,這根基,遠比在翰林院抄寫故紙或是在六部裏做個跑腿,要紮實得多。他日若有寸進,回旋餘地也大。”
    “學生愚鈍!直至今日,方知恩師當年一片深意!早該登門叩見,聆聽訓誨。學生疏忽失禮,百身莫贖!”
    不管高弘文是不是這個意思,既然今日他這般說了,王幹炬也就隻好當他當年確實是這麽個意思了。
    “不過,學生未來老師府上拜訪,倒不是因為這點不成器的怨念。”王幹炬解釋道:“一來,學生愚鈍,自知才疏學淺,治理一縣已是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有辱師門,故不敢以瑣事煩擾恩師清靜;二來……也實是存了私心,怕自己政績平平,無所建樹,羞見恩師。”
    “現在,學生確實是遇上了天大的難處,關乎一縣生靈前程,自己實已束手無策,方厚顏求至恩師門下。”
    說罷,伏地不起。
    高弘文靜靜地看著伏在地上的學生,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罷了。”高弘文終於再次開口,“起來吧。你為一縣父母,政務繁忙,心有敬畏,也是常情。你我師生名分在此,不必動輒如此大禮。”
    “謝恩師寬宥!”王幹炬這才起身,重新坐下。
    “你和應天府的事,我也聽說了。”高弘文說:“截留之事,素為官場規矩,我也不好過分苛責,你今日求上門來,是欲請我出麵說和,讓應天府還了你的治河銀?”
    王幹炬搖搖頭,說:“恩師的威嚴,不該損耗在這幾萬兩銀子上,若為這區區四品官親自下場,怕是自此要讓人小覷。”
    高弘文讚許地輕輕點頭:“我原本打算,你若真請我出麵,我便允了你,隻是日後你再想登門,就不要再開口了,而今你說不是,莫非真就是來看望老師,求個策略?”
    高弘文也是數次擔任會試主考的人,拜在他門下的精英數以百計,王幹炬並不突出,出於師生之誼,幫上一次,本就不多的情分也就要消磨幹淨了。
    “學生已經有了一點拙見,”王幹炬說:“隻是希望借恩師的虎皮,做張大旗唬人。”
    這話讓高弘文起了一點興趣,示意王幹炬詳細講講,王幹炬便將自己的安排一一講來:自己去應天府要錢、陳念祖去向富戶化緣、周坤去動員青壯、趙文山去準備預算。
    “嗯,雖然不覺驚豔,卻也是穩紮穩打,”高弘文評價道:“那你今日求上門,既然不是為了應天府,那就是為了縣裏的那些士紳?”
    王幹炬當即表示恩師明察秋毫,說:“學生正是想借老師虎威,於三日後,在清江樓設一‘募捐襄工宴’,邀請本縣士紳商賈,共商修堤之事,懇請他們慷慨解囊,以補不足。屆時,恩師若能蒞臨訓勉一二,則必能鼓舞士氣,令鄉賢踴躍。”
    高弘文聽罷,並未立刻言語。他指尖在光滑的案麵上輕輕點了兩下,目光垂視著杯中舒展的茶葉,仿佛在掂量。
    “嗬~”高弘文這是自和王幹炬見麵以來,第一次笑:“看來,州府確實能磨人,過去,你可做不出這等事。”
    他停頓了一下,那笑意緩緩斂去:“也罷,清江樓之宴,屆時老夫若得空閑,或可‘路過’,駐足片刻。你,好自為之。”
    “是!學生告退!”王幹炬再次深深一禮,後退幾步,方才轉身離開書房。
    走出“退思齋”,冬日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王幹炬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振奮與滾燙。
    手中雖無寸鐵,身後已有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