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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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座被遺棄的村莊,懷揣著幾顆幹棗、一把鏽斧和兩本來自異域的沉重典籍,巴特爾和阿爾斯楞再次投入荒原的懷抱。希望如海市蜃樓般短暫顯現又迅速消散,留下的隻是更深的疲憊和對前路的茫然。
白日的陽光逐漸毒辣,炙烤著幹裂的大地。他們沿著一條幾乎斷流的河穀跋涉,河床上裸露的卵石被曬得滾燙。巴特爾左臂的傷疤在汗水的浸潤下隱隱作癢,那是愈合的跡象,但也提醒著他曾經的瀕死體驗。阿爾斯楞沉默地跟在後麵,不時舔舐著幹裂起皮的嘴唇,目光習慣性地掃視著四周,尋找著任何可能的水源或食物。
那幾顆幹棗早已消耗殆盡,饑餓如同附骨之疽,重新啃噬著他們的意誌。阿爾斯楞找到的塊莖越來越少,味道也越發苦澀難咽。那把鏽斧除了偶爾劈開堅韌的灌木,並未帶來更多實質的幫助。而懷中的兩本冊子,更是沉甸甸的負擔,與眼前的生存困境格格不入。
巴特爾有時會在短暫的休息時,將兩本冊子並排放在地上。一本深藍單薄,字符方正規整;一本褐色厚重,文字蜿蜒流暢。它們來自東方和西方,如今卻一同落入他這個來自北方草原的逃亡者手中,沉默地見證著這場席卷一切的戰爭風暴。他依舊看不懂任何一個字,但這種並置本身,就帶有一種荒謬而沉重的力量。
“巴特爾大哥,”阿爾斯楞的聲音打斷了巴特爾的凝視,帶著一絲不安,“我們……還要走多久?往哪裏走?”
巴特爾抬起頭,望向南方那無邊無際、被熱浪扭曲的地平線。他也不知道。最初的目標是遠離八魯灣,活下去。可現在,活著的意義仿佛就隻剩下這無休止的跋涉本身。返回蒙古大軍的希望渺茫如星,而前方,除了更多未知的荒原和可能存在的敵人,還有什麽?
“跟著水流的方向走,”巴特爾最終說道,聲音因幹渴而沙啞,“水是活的,總會帶我們去有生機的地方。”這是他目前唯一能依循的邏輯。
然而,水流本身也近乎枯竭。河穀越來越淺,最終徹底消失在一片龜裂的黏土地中。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向導。
站在幹涸的河床盡頭,一種前所未有的迷失感攫住了兩人。四周是幾乎一模一樣的、起伏不定的荒丘和稀稀拉拉的耐旱植物,天空是永恒不變的、令人眩暈的湛藍。沒有路標,沒有聲音,甚至連風都仿佛停滯了。
“怎麽辦?”阿爾斯楞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蹲下身,用那把鏽斧無意識地刨著幹硬的泥土,露出底下更深的龜裂。
巴特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回憶起蘇赫隊長曾經教過的,如何在無垠的草原上辨別方向——觀察星鬥,觀察植物的長勢,觀察動物的蹤跡。但在這裏,一切都顯得陌生而不可靠。
他爬上附近最高的一處土丘,極目遠眺。南方,依舊是望不到頭的荒蕪。東方,地勢似乎略有升高,隱約能看到一些更深色的、像是更大片灌木或矮林的輪廓。西方,則是一片平坦的沙礫地,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東方可能有更多的植被,意味著找到水源和食物的機會更大。但那裏也更可能靠近花剌子模人控製的區域,或者有其他未知的危險。西方看似開闊,但缺乏遮蔽和資源,在烈日下跋涉無異於自殺。
這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
巴特爾走下土丘,看著眼巴巴望著他的阿爾斯楞。這個年輕的士兵將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他身上。
“往東。”巴特爾做出了決定,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選擇了一條看似更有生機,也可能更危險的道路。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去尋找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阿爾斯楞沒有異議,隻是默默地站起來,跟上了巴特爾的腳步。
轉向東方,意味著離開相對容易行走的幹涸河床,踏入更加崎嶇的丘陵地帶。每一步都需要耗費更多的體力。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地麵的熱浪蒸騰而起,扭曲了遠處的景物。
巴特爾感到懷中的兩本冊子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下地撞擊著他的胸膛。它們像是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沉默的詰問者,拷問著他此刻行為的本質——在這片被戰爭撕裂、文明與野蠻界限模糊的土地上,一個手握屠刀、掙紮求生的士兵,懷揣著代表知識與智慧的典籍,究竟意味著什麽?是諷刺,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更深層的聯係?
他沒有答案,隻能將這些紛亂的思緒連同幹渴與疲憊一起壓下,專注於腳下的路,專注於尋找下一個可以藏身的岩石縫隙,下一株可以食用的苦澀根莖。
歧路之上,每一步都是賭博。而賭注,是他們僅剩的生命。
第四十二章蹄痕
轉向東方的道路,比預想中更加艱難。幹涸河穀的相對平坦被起伏不定的丘陵和叢生的、帶著尖銳硬刺的灌木取代。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多力氣,破損的靴子踩在碎石和硬土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荒野中傳出很遠。烈日毫不留情,蒸發著他們體內本就稀缺的水分。
阿爾斯楞找到的塊莖越來越小,也越來越難以下咽。那把鏽斧更多時候是用來劈開擋路的荊棘,而非獲取食物。饑餓和幹渴如同兩條無形的鞭子,不斷抽打著他們的意誌。巴特爾感覺自己的嘴唇已經裂開細小的血口,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腥甜和刺痛。
懷中的兩本冊子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紙頁,而是兩塊冰冷的石頭。在生存的絕對需求麵前,這些來自異域的智慧結晶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累贅。巴特爾偶爾會生出將它們丟棄的念頭,但手指觸碰到那粗糙的封麵或堅韌的皮革時,又總會遲疑。這似乎是他與那個被戰爭碾碎的、擁有秩序和知識的世界的最後一點脆弱聯係。
這天下午,他們掙紮著翻過一道布滿風蝕岩石的山脊。巴特爾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靠在一塊巨石的陰影下喘息。阿爾斯楞則癱倒在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巴特爾準備閉眼休息片刻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山脊下方一片相對平坦的沙土地,瞳孔驟然收縮。
痕跡。
不是野獸的足跡,也不是風吹自然形成的紋路。那是清晰的、雜亂的馬蹄印!不止一匹!而且從方向和深淺來看,似乎是不久前留下的!
巴特爾的心髒猛地一跳,疲憊瞬間被一種混雜著希望和巨大警惕的情緒取代。他掙紮著爬起身,示意阿爾斯楞保持安靜,自己則如同最謹慎的獵手,匍匐到山脊邊緣,仔細觀察。
蹄印從西北方向延伸過來,穿過這片沙土地,消失在東南方向的丘陵背後。他仔細辨認著蹄印的形狀和間距——是蒙古馬的蹄印!他絕不會認錯!而且,從蹄印的分布和深度來看,這是一支小型的騎兵隊伍,行進速度不慢,似乎是在執行偵察或傳遞消息的任務。
是自己人!
一股巨大的、幾乎讓他暈眩的狂喜瞬間衝上頭頂。他幾乎要忍不住呼喊出聲。但殘存的理智死死壓住了這股衝動。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更仔細地觀察。
除了馬蹄印,沙地上還有一些其他痕跡——被隨意丟棄的、啃得很幹淨的細小骨頭(可能是兔骨或鳥骨),一處熄滅不久的篝火餘燼(用手探去,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溫熱),甚至還有一個被踩扁的、空了的皮酒囊。
一切都指向一個事實:一支蒙古斥候小隊,在不久之前剛剛經過這裏!
阿爾斯楞也看到了這些痕跡,他爬過來,臉上是無法抑製的激動和興奮,壓低了聲音,語無倫次:“是……是我們的人!他們過去了!我們……我們追上他們!”
巴特爾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追隨著蹄印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找到自己人,意味著食物、飲水、藥品、安全,意味著可能重返軍隊,結束這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涯。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
但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破爛不堪的衣甲,摸了摸懷中那兩本來自敵國文明的冊子,又想起了八魯灣那場慘烈的潰敗和巴根決絕的背影。他們現在是潰兵,是脫離了建製的散卒。回去之後,會麵臨什麽?是接納,是審查,還是……更嚴厲的對待?軍中對於潰逃者的處置,他並非一無所知。
而且,這支斥候小隊去向何方?是返回主力部隊,還是執行其他危險任務?貿然追上去,是否會打亂他們的行動,甚至給自己和阿爾斯楞帶來殺身之禍?
希望近在咫尺,卻伴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和潛在的風險。
“巴特爾大哥?”阿爾斯楞見巴特爾久久不語,臉上的興奮漸漸被不安取代,“我們……不追嗎?”
巴特爾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感受著肺部火辣辣的疼痛。他看了一眼阿爾斯楞那充滿期盼又隱含恐懼的眼神,這個年輕人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決定上。
“追。”巴特爾最終吐出了一個字,聲音幹澀卻堅定,“但不能直接追。我們沿著他們留下的痕跡,保持距離,先弄清楚他們的去向和人數,再決定如何接觸。”
他不能放棄這近在眼前的生機,但必須用最謹慎的方式去靠近。
兩人打起精神,沿著那道清晰的蹄印,向著東南方向追蹤而去。疲憊和饑餓似乎暫時被這股新生的希望驅散了一些。巴特爾走在前方,目光銳利,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阿爾斯楞緊跟在後,手中緊緊握著那把鏽斧,既是工具,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蹄痕如同一條生命的線,牽引著他們在絕望的荒原上繼續前行。線的另一端,是回歸,還是另一個未知的漩渦?巴特爾不知道。他隻知道,他們必須抓住這根線,無論它通向何方。因為這是黑暗中,唯一可見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