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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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並非沉入永恒的黑暗,而是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灼熱與冰冷交替的混沌中漂浮。疼痛是唯一的航標,時而如烈焰焚身,時而如墜冰窟。巴特爾感覺自己被撕裂,又被粗暴地縫合,周而複始。偶爾,會有短暫清醒的碎片,如同暴風雨中閃電劃破夜空,照亮可怖的現實——晃動的人影,模糊的呻吟,刺鼻的血腥與藥草混合的氣味,還有身體各處傳來的、足以令人瘋狂的劇痛。
    不知過去了多久,當他再次掙紮著從昏沉的深淵中浮起時,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撕裂般的劇痛,而是一種彌漫全身的、沉重的鈍痛和令人窒息的虛弱。他艱難地睜開眼,視線花了很長時間才勉強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的、被煙熏得發黑的毛氈帳篷頂。身下是粗糙但幹燥的氈毯,硌著他遍布傷口的身體。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膿液的腐臭和苦澀的草藥味,幾乎令人作嘔。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壓抑的呻吟和偶爾爆發的淒厲慘叫。
    傷兵營。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並未帶來多少喜悅,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近乎麻木的茫然。他嚐試移動,卻發現身體如同被巨石壓住,左臂和胸口傳來鑽心的疼痛,讓他瞬間冷汗淋漓,眼前發黑。
    “別亂動。”一個沙啞而疲憊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巴特爾艱難地轉動脖頸,看到一個穿著沾滿血汙和藥漬皮袍的老者,正蹲在他旁邊,檢查著他左臂的傷口。老者臉上布滿皺紋,眼神渾濁卻帶著一種見慣生死的平靜。他是隨軍的巫醫。
    “你命大。”巫醫一邊用某種刺鼻的藥水擦拭著巴特爾左臂那道猙獰外翻、已經有些發炎化膿的傷口,一邊淡淡地說道,“胸口那一下,再偏半指,神仙也難救。骨頭沒斷,算是老天爺……哦不,是長生天開眼。”他似乎意識到巴特爾是蒙古人,臨時改了口。
    藥水刺激傷口的劇痛讓巴特爾悶哼一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忍著點。不清幹淨,爛掉了就得剁掉。”巫醫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動作麻利地清理著腐肉和膿血,然後撒上厚厚的、氣味刺鼻的藥粉,用相對幹淨的布條重新包紮。“胸口也是瘀傷,內裏估計傷了些元氣,得慢慢養。”
    做完這一切,巫醫站起身,看了看巴特爾,又補充道:“水在那邊,自己能喝就喝點。吃的……晚些時候會有人送來。”說完,他便轉身走向下一個在不斷呻吟的傷員。
    巴特爾躺在原地,如同一條被拋上岸的魚,隻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他緩緩轉動眼珠,打量著這個如同地獄前哨般的帳篷。光線昏暗,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傷員,缺胳膊少腿者比比皆是,有些人傷口已經惡化,散發出死亡的氣息,眼神空洞地望著帳篷頂,等待著最終的解脫。負責照料的人手顯然嚴重不足,隻有寥寥幾個像剛才那巫醫一樣的人,以及一些被征調來的、麵色麻木的輕傷員或俘虜在忙碌。
    他還活著。但這個認知帶來的,並非慶幸,而是一種沉重的虛無。赤老溫、哈桑、那個年輕士兵……他們都已經化為了戰場上冰冷的屍體。而他,這個本該同樣死去的人,卻僥幸活了下來。為什麽?
    他想抬起右手去摸懷中的東西,卻發現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異常艱難。他費力地、一點點地移動著手臂,指尖終於觸碰到懷中那硬物的輪廓。兩本冊子,還有那枚骨扣,都還在。它們似乎也在這場浩劫中幸存了下來,隻是不知道是否沾染了他的鮮血。
    他還活著,但仿佛隻剩下了一具空殼,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情感,都在那場血腥的鏖戰中消耗殆盡。此刻充盈在他內心的,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疲憊和茫然。戰鬥結束了嗎?誰贏了?阿爾斯楞還活著嗎?劉仲甫和阿依莎呢?這些問題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卻激不起任何漣漪。他太累了,累到連思考都成為一種負擔。
    帳篷的門簾被掀開,一絲黃昏的光線透了進來,同時也帶進來一股更加濃重的血腥味和幾個被抬進來的新傷員。嘈雜聲、哭喊聲、巫醫的嗬斥聲再次充斥耳膜。
    巴特爾閉上了眼睛,將外界的一切隔絕。他感受著身體各處傳來的、如同餘燼般尚未完全熄滅的疼痛,感受著懷中那幾件硬物冰冷的觸感。
    他還活著,像戰場上無數尚未完全熄滅的餘燼,在死亡的邊緣苟延殘喘。未來是什麽?他不知道,也不願去想。他隻是靜靜地躺著,在這充滿痛苦與死亡氣息的帳篷裏,等待著身體緩慢的恢複,或者……等待著下一次命運的裁決。
    戰爭似乎暫時遠離了他,但戰爭帶來的創傷,已經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靈魂和肉體。餘燼雖在,卻不知能否再次燃起,又或者,終將在這無盡的黑暗與痛苦中,徹底冷卻。
    第六十六章營火微光
    時間在傷兵營裏失去了清晰的意義,隻剩下疼痛、昏睡、換藥和進食的循環。巴特爾像一株被碾過又勉強挺起的野草,在傷痛和藥物的作用下,緩慢而頑強地恢複著。
    胸口的瘀傷漸漸散去,留下大片青紫色的痕跡,呼吸時不再有那灼熱的刺痛,但內裏的虛弱感依舊如影隨形。左臂的傷口在巫醫近乎粗暴卻有效的處理下,終於避免了潰爛的命運,開始收斂、結痂,雖然動作稍大依舊會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但至少保住了這條胳膊。
    他能自己坐起身了,能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拿起水囊,甚至能扶著帳篷的支柱,顫巍巍地走上幾步。每一次微小的進步,都耗費了他巨大的力氣,帶來一陣眩暈和虛汗。
    傷兵營裏的景象依舊觸目驚心,死亡是這裏的常客。幾乎每天,都有傷員在深夜或黎明時分悄無聲息地停止呼吸,然後被負責雜役的人麵無表情地拖出去,草草處理。活著的人對此早已麻木,隻是更加沉默地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裏,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未知命運。
    巴特爾也漸漸習慣了這種氛圍。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隻是靠坐著,閉目養神,或者靜靜地看著帳篷頂被油燈熏出的汙跡。同帳篷的傷員換了幾茬,有熬過來的,被轉移到恢複區,更多的是沒能挺過去的。他像一個沉默的礁石,見證著生命的流逝。
    食物依舊是寡淡的糊狀物和硬得硌牙的麵餅,僅能維持生命。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樣毫無胃口,開始強迫自己吞咽,將食物轉化為支撐身體恢複的能量。
    一天傍晚,負責分發食物的換成了一個他有些眼熟的年輕麵孔——是那個在渡河筏子上、後來在戰場上跟在他身邊、最終被削掉肩膀的年輕士兵的同鄉,名叫卓力格。卓力格也受了傷,左眼蒙著布,但傷勢較輕,被安排做些雜活。
    他看到巴特爾,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同情,或許還有一絲同為幸存者的慶幸。他給巴特爾舀糊狀物時,手腕悄悄多用了半分力,讓木碗裏的內容稍微多了一點點。
    “謝謝。”巴特爾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
    卓力格搖了搖頭,沒說什麽,便推著食物車走向下一個傷員。
    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像一粒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巴特爾沉寂的心湖裏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他還活著,還有人記得他,哪怕隻是如此隱晦的方式。
    又過了幾天,他已經能比較穩當地在帳篷附近短距離走動了。在一個天氣稍好的午後,他扶著帳篷壁,慢慢挪到門口,掀開厚重的門簾。
    外麵依舊是連綿的軍營,但氣氛與他受傷前已截然不同。少了那種大戰將至的緊繃和肅殺,多了幾分混亂和……一種劫後餘生的鬆懈與茫然。士兵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臉上帶著疲憊,卻也少了之前的戾氣。遠處,有嫋嫋的炊煙升起,帶著一絲久違的、屬於日常生活的氣息。
    他看到一些士兵在清理著繳獲的武器裝備,堆積如山的刀劍、鎧甲和旗幟被分門別類。也看到一些俘虜在蒙古士兵的看守下,清理著戰場邊緣的區域,將屍體集中起來進行掩埋或焚燒。空氣中依舊有淡淡的血腥和焦糊味,但不再那麽濃烈刺鼻。
    戰爭,似乎真的暫時告一段落了。
    他靠在門框上,望著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營地景象,心中一片空茫。勝利了嗎?看樣子是的。但勝利對他而言,又意味著什麽?他失去了熟悉的同伴,身體遍布創傷,未來一片迷霧。
    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匠作營的方向。那裏依舊忙碌,但似乎不再是為了緊急趕製攻城器械,而是在修複日常的兵甲和工具。他沒有看到劉仲甫的身影。
    “巴特爾?”
    一個帶著遲疑和不確定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巴特爾緩緩回頭,隻見阿爾斯楞站在不遠處,正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阿爾斯楞也瘦了很多,臉上帶著風霜和疲憊,身上皮甲有多處破損和修補的痕跡,但眼神依舊銳利,隻是深處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你還活著……”阿爾斯楞快步走過來,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他上下打量著巴特爾,目光落在他包紮的左臂和依舊顯得有些虛弱的身體上,“我……我後來去找過你們隊,他們說……說活下來的沒幾個了……”
    巴特爾點了點頭,想扯出一個笑容,卻發現臉部肌肉有些僵硬。他看著阿爾斯楞,這個曾經怯懦的年輕士兵,如今眼神裏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曆過血火洗禮後的堅韌。
    “你也……沒事就好。”巴特爾的聲音依舊沙啞。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幸存的重逢,在巨大的死亡陰影下,喜悅也變得如此沉重。
    “我們贏了,”最終還是阿爾斯楞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南方,“劄蘭丁的主力被打垮了,他帶著殘部往西跑了。大汗已經派兵追擊。”
    巴特爾默默地聽著,心中並無波瀾。勝利的消息,對他這個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而言,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你先好好養傷,”阿爾斯楞看著巴特爾蒼白的臉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避開了傷處),“等你好些了,估計會有新的安排。現在營地亂得很,正在清點傷亡,整編隊伍。”
    阿爾斯楞還有任務在身,沒有多留,又囑咐了巴特爾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巴特爾依舊靠在門框上,望著阿爾斯楞離去的背影。夕陽的餘暉灑落在營地上,給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虛假的金色。營火開始陸續點燃,橘紅色的光芒在漸濃的暮色中跳躍,如同無數在廢墟上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生命之火。
    他還活著,阿爾斯楞也活著。戰爭似乎暫時遠離。
    他摸了摸懷中,那兩本冊子和骨扣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裏。在這片勝利與死亡交織的營地裏,它們的存在,似乎又多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意義。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感受著晚風中依舊帶著的淡淡血腥。未來的路依舊模糊,但至少,此刻,他站在了這片劫後餘生的土地上,身旁有微弱的營火,遠處有同伴的身影。
    這就夠了。至少,對於現在這個傷痕累累的他來說,這就夠了。他轉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那個充滿藥味和呻吟的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