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傲的殖民者托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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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馬斯·梅特蘭上校感覺自己的人生正邁向前所未有的巔峰。海風帶著鹹腥氣息拂過他的麵頰,卻吹不散他心中那股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誌得意滿。去年夏天,他還是個奉命前來談判贖回俘虜、在那些冷靜得不像話的“海客”麵前處處受製的少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如今,他已因在虎門之戰中的“功績”晉升為上校,更關鍵的是,他手中緊握著的,是清國欽差大臣琦善正式簽署的《穿鼻草約》。白紙黑字,將這座名為“香江”的島嶼,“賜予”了大不列顛。
    他的座艦,一艘裝備了二十八門炮的六級巡航艦“冒險者號”,在筲箕灣碼頭外約一海裏處下錨。這個距離是經過考量的,既顯示了禮貌,也保留了戒備。換乘小艇靠向碼頭的過程,托馬斯的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如同審視自己領地的雄獅,趾高氣揚地掃視著眼前的一切。
    腳下的碼頭以巨大的花崗岩石條壘砌而成,堅固異常,長度目測超過二百米,遠非他上次來時所見。幾棟風格迥異於任何中國傳統或歐式建築的辦公大樓在遠處拔地而起,線條硬朗,玻璃幕牆在東南方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新時代的權威感。
    然而,最讓他心髒為之緊縮的,依舊是那個停泊在最深水泊位上的龐然大物——鋼鐵巨艦099。它那毫無木質結構的流線型艦體泛著冷硬的白色光澤,藍色的裝飾條,依然如那些硬朗的海客水兵那樣,高傲地望著他。艦橋上複雜的天線與傳感器陣列無聲地訴說著超越時代的技術。僅僅是靜靜停泊在那裏,就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仿佛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旁邊另一個泊位吸引過去。那裏停靠著一艘讓他既熟悉又感到無比怪異的艦船。木製的船身、三根桅杆和大部分風帆索具,明確無誤地指向它過去的身份:被俘的英軍三級戰列艦“東方女神號”。然而,也就僅此而已罷了;這艘船的上層建築經曆了堪稱粗暴的改造:原本開闊的前後甲板,被兩座低矮敦實的半封閉式炮塔所占據,鋼鐵護盾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修長的炮管從射擊孔中探出。更令他觸目驚心的是,原本密布舷側、用於部署數十門側舷炮的下層炮甲板炮窗,此刻已全部被與船體同色的木板嚴絲合縫地封死。
    “他們瘋了嗎?”托馬斯心底湧起荒謬絕倫的感覺。這等於主動廢掉了戰艦四分之三的火力!皇家海軍任何一位艦長做出這般改造,都足以被立刻送上軍事法庭。他勉強將視線投向那些取代了傳統炮窗的武器:四座分布在上甲板兩側、帶有雙聯細長炮管的奇異裝置。在他受過的全部訓練和積累的所有海戰經驗中,完全無法理解這種用極少量中小口徑火炮取代數十門重炮的瘋狂邏輯。這簡直像用幾把精致的決鬥手槍,去替代一整排訓練有素的線列步兵。
    “上帝啊……他們把這艘美麗的戰艦變成了什麽怪物?”一股混雜著痛心、驚愕乃至一絲褻瀆神聖感的寒意,從托馬斯心底泛起。這不再是皇家海軍的驕傲,這是一個被強行嫁接上未知技術與武器的、航行在海上的畸形兒。
    緊接著,一股更為熾熱的貪欲攫住了他。“那兩艘鋼鐵巨艦……還有這艘被改造的‘女神號’……如果它們都能納入皇家海軍的序列……”他幾乎能想象到自己指揮著這樣一支艦隊橫掃全球海域的景象。然而,琦善那個蠢貨在談判桌上對此束手無策,隻會反複強調“此乃海客私產,天朝實無權處置”。這遺憾像一根刺,卻更加堅定了他盡快完成交接的決心:隻要帝國實際控製了這片土地,這些強大的艦船,遲早會成為女皇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碼頭上,一隊身穿剪裁合體的藏青色軍服、手持造型奇特短而精巧步槍的戰士,如同雕塑般靜立。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身姿挺拔,動作間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協調與幹練,與他在清國境內見到的任何萎靡、麻木的士兵或百姓截然不同。托馬斯臉上那征服者的得意神情,在這無聲而冷峻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收斂了幾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維持著上校的威嚴,在這隊戰士“禮貌而堅定”的護送下,走向那座矗立在碼頭後方、風格同樣簡潔而宏大的政府接待大廳。
    步入大廳的瞬間,即使以托馬斯見識過倫敦白金漢宮和溫莎城堡內部奢華的眼界,內心也不由自主地劇烈一震。空間寬敞得驚人,高挑的天花板消除了任何壓抑感。充沛的自然光線透過整麵牆的巨幅玻璃窗傾瀉而入,毫無阻礙地照亮每一個角落。腳下光潔如鏡的地麵,石材紋理均勻細膩,光澤溫潤竟勝過他見過的任何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而且拚接得如此完美,幾乎找不到縫隙。整個大廳的線條簡潔到了極致,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性雕刻或渦卷,所有的布局和家具都服務於明確的功能,透著一股摒棄了所有虛飾的、高效而冷峻的力量感。
    這與歐陸宮殿那種依靠層層疊疊的金箔、壁畫、掛毯和繁複家具堆砌出的、幾乎令人透不過氣的奢華,形成了本質上的區別。這裏的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一種建立在絕對實力基礎上的、全新的秩序與美學。
    特區方麵派出的人員已經在此等候。兩位老熟人:一位是年輕幹練的女性,林薇薇,負責外交事務,她穿著一身幹練的藏青色製服,神情冷靜;負責安全事務的趙剛,他的臉色比外麵的戰士更加冷硬,雙臂抱胸,目光如刀,毫不避諱地直視著托馬斯,仿佛在看一個不速之客。
    托馬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絲被環境無形中削弱的氣焰。他告訴自己,他代表的是勝利者,是日不落帝國。他整理了一下筆挺的軍裝,從身後隨從軍官手中接過那個精致的、帶有皇家徽章壓花的皮質公文包,鄭重其事地取出《穿鼻草約》的正式文本。
    羊皮紙卷軸被緩緩展開,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著倫敦那些資深外交官的腔調,用一種清晰而高昂的語調,開始朗讀文本上的條款。每一個單詞,尤其是“永久割讓”、“香江島”、“賠償”等字眼,他都咬得格外重,仿佛不是在宣讀,而是在將這勝利的烙印,一字一句地砸進對麵兩人的耳朵裏。
    林薇薇的秀眉隨著朗讀的進行越蹙越緊,但她保持著外交官的克製。而趙剛的臉色,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他抱胸的手臂放了下來,垂在身側的拳頭緊緊握住,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隱現。
    終於,托馬斯讀完了最後一條,誌得意滿地將卷軸輕輕合上。他抬起下巴,用一種混合著優越感和故作寬容的語氣說道:“根據《穿鼻草約》的規定,我,托馬斯·梅特蘭上校,代表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政府,正式前來洽談香江島的移交事宜。
    我們司令官閣下,喬治·懿律爵士,是一位仁慈而富有遠見的紳士。他念在你們對此島進行了初步的建設,特意開恩,願意支付一萬兩白銀,作為對島上所有已完成和未完成設施的贖買。這,”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林薇薇和趙剛,“足以顯示我們的誠意與慷慨了吧?”
    他話音未落,趙剛猛地一步踏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他甚至沒有給托馬斯任何反應的時間,大手一伸,幾乎是用搶的,一把將那卷珍貴的、象征著帝國勝利與清國屈辱的條約文本奪了過去!
    趙剛看也沒看那精致的羊皮紙,隻是隨手嘩啦翻動了幾下,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極度輕蔑和憤怒的神情。那目光,冰冷而嫌惡,如同在看一堆散發著惡臭、玷汙了腳下這方淨土的肮髒穢物。
    下一秒,在托馬斯因這突如其來的粗暴舉動而完全驚愕、尚未組織好語言的瞬間,趙剛手臂猛地一揚,將那份被他視為廢紙的《穿鼻草約》,狠狠地、帶著十足羞辱性地甩回到了托馬斯的懷裏!羊皮紙卷軸撞在他的銅扣軍裝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滾!”
    趙剛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在空曠而高挑的大廳裏轟然炸響、回蕩,帶著金屬般的質感與不容置疑的決絕,更蘊含著凜然的、如有實質的殺氣。
    “拿著你這張擦屁股都嫌硬的廢紙,給我滾出這裏!”他伸手指著大門的方向,每一個字都像子彈般射出,“香江特區,一寸土地,一顆螺絲釘,都不會交給你們!”
    他銳利如劍的目光死死盯住臉色瞬間由錯愕轉為慘白的托馬斯,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擠出來,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不服氣?那就讓你們的大炮來說話!我們特區,在此奉陪到底!”
    大廳內一片死寂,隻剩下托馬斯粗重而紊亂的喘息聲,以及他懷中那卷仿佛變得滾燙、灼燒著他尊嚴的羊皮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