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狗官,狗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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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1年的嶺南夏日,溽熱難當。清遠縣城外塵土飛揚的官道上,南來北往的商旅絡繹不絕。這清遠縣地處北江要衝,是內地貨物南下廣州、佛山,乃至新興的香江特區的必經之路,自古商賈雲集。然而近來,這條黃金商路卻成了過往行商的畏途。
    這一切,都源於縣衙裏新來了一個叫刀疤鄧的都頭。
    刀疤鄧,本名鄧霸,原是九龍尖沙咀水寨的把總。此人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劃至嘴角的猙獰刀疤,配上那雙凶光畢露的三角眼,令人望而生畏。去年,特區警察雷霆掃蕩尖沙咀的鴉片黑窩,那日他恰巧去了鎮上的半掩門子(暗娼館)尋歡作樂,僥幸逃過一劫。眼見靠山趙德柱倒台,水寨兄弟或擒或散,他連夜倉皇北逃,回到了清遠老家。
    他能攀上的關係,是縣丞範漢建。範漢建是旗人,捐官出身。刀疤鄧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曾給範漢建做過一宿的第十二房小妾,雖第二天就被忘諸腦後,但憑著這層微乎其微的“姻親”關係,加上刀疤鄧獻上多年搜刮的大半積蓄,總算在縣衙裏謀了個都頭的差事,手下管著幾十號衙役鄉勇。
    自此,刀疤鄧便以“旗人老爺門下奴才”自居,在清遠地界作威作福。他失去了販***的暴利渠道,便將滿腹邪火與貪婪盡數傾瀉在過往商旅身上。憑著對江湖門道和商路情況的熟悉,他專挑那些看起來有些家底又似乎沒什麽強硬背景的商隊下手,以稽查走私、搜捕匪類為名,行敲詐勒索之實。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土匪邏輯,被他披上了一層官府的皮,變得愈發肆無忌憚。
    這一日,烈日當空,一隊由兩輛膠輪馬車組成的車隊,緩緩駛近清遠縣界的關卡。為首的車夫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皮膚黝黑,身材結實,眉宇間帶著一絲曆經風霜的沉穩,正是特區來的李大錘。
    李大錘同樣是尖沙咀水寨的舊人,曾是那裏的一個哨長。迫於臥病在床的老父親急需藥錢,家中母親是小腳,無法勞作,家境一貧如洗,他不得已也曾跟著趙德柱參與過一些鴉片的轉運,賺些賣命錢。特區掃蕩水寨後,他因罪責較輕,且情有可原,被判處在新設立的懲教所服六個月勞役。
    勞役期間,他表現良好。特區管理人員在調查中核實了他的家庭困境,非但沒有一味嚴懲,反而在他服刑期滿後,由懲教所出麵擔保,協助他從中華銀行申請了一筆無息助困貸款,用以購買馬車,謀個正經生路。同時,還通過黃氏礦產貿易公司,為他介紹了一條相對穩定的活計:從江西運輸錳晶石到九龍尖沙咀碼頭。特區對一些特殊礦產有需求,但初期用量不大,多采用陸路直運。
    與李大錘同行的,還有阿明、黑仔和旺財三人。他們都是當初在水寨跟著李大錘的部下,同樣是服完勞役後被釋放,都是九龍附近的本地人。四人可謂同病相憐,也都格外珍惜特區給的這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他們這趟車,除了運送錳晶石,車板上還小心翼翼地裝載著另一批貨物:那是他們四人傾盡家財,又東挪西借湊出一筆本錢,從特區的李氏化工廠批發的香皂、香水、雪花膏等緊俏貨。他們打算運到江西販賣,賺取差價。跑長途運輸最忌單程放空,這種“帶貨”模式,是特區許多個體運輸戶改善生計的常見辦法。若能順利跑完這一趟,還清部分車貸、改善家計便有了指望。
    李大錘懷裏,揣著幾份被他視若珍寶的文件:特區簽發的運輸許可證、寶安縣衙按特區要求開具的護衛刀具持有證明,以及那本深藍色封皮、象征身份與庇護的“特區居民身份證”。他知道,如今在珠江口一帶,特區的名頭極為響亮,連凶悍的英夷艦隊都铩羽而歸,地方官府一般不願輕易招惹持有特區證件的人。
    然而,他低估了刀疤鄧的狹隘與狠毒。
    刀疤鄧早就通過眼線得知了李大錘車隊要經過的消息。舊日在水寨,兩人就曾因爭奪“保護費”的地盤有過齟齬,當時礙於趙德柱的壓製未能發作。如今仇人相見,又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刀疤鄧豈會放過這個公報私仇、兼之大撈一筆的機會?
    “停車!查驗!”刀疤鄧帶著一幫如狼似虎的衙役,大剌剌地攔住了車隊。
    李大錘心中咯噔一下,但麵上仍保持鎮定,利落地翻身下車,掏出證件:“鄧把總,別來無恙。我們是特區注冊的運輸隊,手續齊全,運的是合法貨物。”他特意亮出了特區身份證。
    刀疤鄧一把打掉他遞過來的證件,獰笑著,手指戳著李大錘的胸口:“李大錘,少他媽拿海客的雞毛當令箭!這裏是清遠,老子的話就是規矩!”他猛地掀開車廂的油布,露出裏麵包裝精美的香皂和化妝品箱子,眼中貪婪之光更盛。
    “喲嗬!這麽多高檔貨?李大錘,你一個窮當兵的,哪來的本錢做這生意?我看你這貨來路不正!”刀疤鄧信口雌黃,提高嗓門對周圍手下喊道:“弟兄們,我早就懷疑這小子跟洪門(天地會分支)反賊有勾結!這些,說不定就是他們的贓款買的!給老子扣下!人也抓起來!”
    “刀疤鄧!你血口噴人!”阿明氣得就要上前理論,被李大錘死死拉住。他們都知道,在此地與官差動手,有理也變沒理。
    “怎麽?想反了不成?”刀疤鄧三角眼一瞪,“鎖了!帶回衙門細細審問!”
    衙役們一擁而上,將李大錘四人強行鎖拿,連推帶搡地押往縣衙。兩車貨物連同馬匹,自然也全被扣下。
    縣衙二堂內,縣丞範漢建眯著眼睛,聽著刀疤鄧的匯報,手指慢悠悠地撚著八字胡。
    “老爺,”刀疤鄧躬身諂媚道,“扣下了兩輛車,都是上好的特區膠輪馬車,馬也膘肥體壯。貨更是了不得,全是特區出的緊俏貨,香皂、香水、雪花膏……足足兩大車!要是運到北邊去,值這個數!”他伸出一個手掌,翻了幾翻。
    範漢建微微動容,但老奸巨猾的他考慮得更深:“人是特區的?有憑證嗎?”
    “有是有……不過,”刀疤鄧湊近一步,壓低聲音,“老爺,領頭的那小子叫李大錘,以前是九龍水寨的哨長,跟卑職有過節。還因販***被特區判過勞役;這次撞到咱們手上,正好收拾他!至於特區的身份……咱們給他安個洪門逆匪的罪名,海客還能為了個‘反賊’跟咱們大清官府較真不成?”
    範漢建沉吟著,目光掃過刀疤鄧呈上來的幾塊樣品香皂,那細膩的質地和沁人的香氣,確實非尋常之物。巨大的利益誘惑,加上對特區那套“新規矩”本能的反感,以及一絲“強龍不壓地頭蛇”的僥幸,讓他心中的天平傾斜了。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眼皮不抬地慢聲道:“既然是人贓並獲,懷疑洪門逆匪……那,就把這罪名,給本官坐實了。”
    刀疤鄧臉上那道疤因興奮而泛紅,連忙打千兒:“嗻!奴才明白!定叫他們乖乖認罪,這批貨,也定然充公,孝敬老爺!”
    陰暗潮濕的縣衙大牢裏,李大錘四人被分別關押。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和衙役的厲聲喝罵不時傳來。
    “說!是不是洪門派你們來的?”
    “贓銀藏在哪兒?”
    “同夥還有誰!”
    李大錘咬緊牙關,任憑皮鞭加身,隻是反複重複:“我們是特區合法商人……有證件……貨物有來源……”
    他心中充滿了憤怒與絕望,不是因為肉體的疼痛,而是感到一種深深的背叛與無力。他們好不容易在特區的幫助下走上正路,以為憑借勤勞可以養活家人,卻在這所謂的“王法”之下,如此輕易地又被踐踏回泥沼。
    刀疤鄧親自來到關押李大錘的牢房,隔著木柵,得意地看著遍體鱗傷的李大錘。
    “李大錘,識時務者為俊傑。乖乖在這認罪狀上畫押,承認是洪門逆匪,這批貨嘛,就算充公了。老子看在往日情分上,或許還能留你一條狗命。否則……哼哼,大牢裏死個把‘反賊’,可沒人會追究。”
    李大錘啐出一口血沫,抬起頭,眼中是倔強的火焰:“刀疤鄧,你這條惡狗!特區……一定會知道!你們……不會得逞!”
    “特區?”刀疤鄧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等他們知道,你早就爛在這大牢裏了!給老子繼續打!打到他們畫押為止!”
    鞭聲再次響起,混合著衙役的獰笑和李大錘壓抑的悶哼。
    而在縣衙後宅,範漢建正悠閑地把玩著一瓶精致的特區香水,盤算著這批“繳獲”的“逆產”能為他換來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全然不知,他肆意妄為捅下的,將是一個多大的馬蜂窩。清遠的天空,陰雲漸聚,山雨欲來。